古任观察江满月和言采, 江满月也在观察他。他的记忆里已经几乎没有古任这个人的记忆了, 只记得当年刘能身边似乎是有个幕僚专为其谋断。
但后来这个人就不见了。听说是死了, 但并未有人见过尸体。
他疑心古任的身份。
见他身量并不高, 相貌文弱周正,穿着一身蓝色长衫, 像个普通书生, 并未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又难免觉得自己心思过重, 想得太多。
古任的目光虽然不热烈, 甚至可以说装得挺镇定, 但还是让言采立刻感觉到了,他本能地很不喜欢这种眼神, 瞪了古任一眼。
古任忙垂下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心想这人倒是挺敏锐的。他接到的信里说过,这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战场上的事情, 想必他们也不会懂多少。
古卓给他的信里倒是能看出两人还有私仇, 看起来还想让他帮忙报复一下。
这是他们这一支族人的命运,也是他们兄弟的命运——全都走上了离开家园“寄生”他乡的命运。
他们的母亲有陈朝人的血统, 而他们继承的恰好是母亲的长相。因此,他们的长相比起相貌硬朗深邃的北荣人来说显得格格不入。
比起他的兄长古卓,古任就更不像北荣人。他的兄长至少算是高大挺拔, 五官也很深邃,精通射御之术, 而他则是手无缚鸡之力。
便是走在北荣的城市之中,也会被人认为是外族人。反倒是到了陈朝之后,从来没有人能认出他们真实种族。
而便因此,即便他们是北荣的贵族,也被其他贵族所鄙夷与歧视。不被看好,一生下来就剥夺了继承权。
当然,这也因为他们的父亲虽有继承权,但至始至终只是一个担任闲职混吃等死的贵族。
从曾祖父夺位失败后,他们这一分支就彻底成为了闲散贵族,也并未再出过什么有可能坐上那高贵宝座的人。
但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就目前而言,现在带兵镇守的将军希尔利卓古便是他们这一支的佼佼者。
卓古才是他们的父姓。不想丢掉这个他们卓古一族的荣耀,哪怕身在陈朝,他的兄长也不惜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与其相似的古卓。
而古任纯粹是因为跟着兄长选择了这个陈朝的姓氏。
在古任眼中,如今那位北荣王不过废物一个,真正有资格的只有希尔利将军。
北荣王负气行~事,做事全凭心意,纯然不顾之后,所以每次闯了祸,最后都是希尔利将军收拾残局。
比如这一次,他突然抽风一般地惹怒了陈朝,如果不是希尔利将军在此镇守,谁知道陈朝大军是否已经攻破城门。
即使他在这里不动声色影响刘能,也架不住陈朝人数众多。况且,这军中也不是没有有能力的,对刘能反感的人也很多。
刘能做事不太聪明,容易得罪人。不过,正是他做事不聪明,才好掌控。越聪明的人,越难掌握。
“你是谁?竟敢擅闯军营!”刘能言语不善。他本能觉得面前两个人会对他造成威胁。
亲卫的刀都还没收回去,当下就是往前一刺,硬生生开出一道一米左右的隔离地带。一时间全场寂静。
这时陈楠才有机会大喊一声:“都别动!这是逍遥王!”
言采适时取出他的官印以及皇帝给的圣旨,众人纷纷跪下。前面的士卒看见了圣旨跪下,后面的士卒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其他人跪下,便也纷纷跪了下来。
刘能脸色倏忽一变,千不愿万不愿,还是来了。在外打仗一军之首会怕什么?
就怕从京中来一个外行来指手画脚,偏偏对方手握官印和圣旨,拿着圣旨就代表着皇帝说话,即便他不愿意听,也要给三分薄面。
“圣旨在此,还不跪下?见圣旨不跪,可是大不敬之罪!”言采其实不爱跪人也不愿意人跪他,但此时正是立威的时候,即便他不想,也绝不能轻轻揭过。
江满月正是知道这一点,当即跪下。否则若他有了特殊对待,在其他人眼里定来会有过多曲解,更会让言采的威望大打折扣。
要在军营这种炼炉一样的场合里站住脚,并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言采是空降至此的王爷。
即使拿着大都督的官印,拿着皇帝的圣旨,拿着尚方宝剑,都不能让他简简单单地收服得了这些人的心。
而当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时,唯一一个没有跪的刘能就显得特别显眼。
“不是……”刘能被迫跪了下来,眼中却很不忿。在他眼里,言采这个王爷柔弱得就像一只手就能掐死的金丝雀。虽然精致美丽,但只适合在笼中观赏。
而且,这人当军中是什么地方了。不知皇帝怎么想的,竟然会派他来。怎么看,他都是来游山玩水的,还带着小孩来。他便想质疑这一点。
然而不待他开口,言采便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得知言采不放心将幼子放在家中,皇帝竟然在圣旨中多加了一句话,让他能够带着孩子去,只要不影响就可以。
这句话让言采十分惊讶。惊讶之后,就是感激。
他心道,皇上是被灌了迷魂汤吗?
没机会质疑,刘能便把话吞了回去,准备再做打算。他可不想自己做事有人在上头盯着他。束手手脚的,况且,他还担心言采这个人瞎指挥。
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军中只能有他一个做主的。
言采并未让他们跪太久,很快就让众人站起来。江满月愿意跪,他还不舍得江满月跪下来。果然是万恶的旧社会。
于是,言采进军营的第一天,给了刘能一个下马威。回到营帐里,刘能便去求助古任。
古任自然也不愿意有个有皇帝诏令权力极大的王爷阻碍到他的事情。只有刘能当然很好控制,多一个人就不一定了……
“古先生,这要如何是好啊?”
“着急什么。你是一军统帅,将士们信任的是你。突然出现的王爷又算的了什么?他即使身份高贵,也没有号召力。何况,在这军中是以实力说话的。谁的拳头大,谁硬气。你以为谁会欣赏像那样的软脚鸡?”
古任这番话十分傲慢,然而刘能还偏偏就吃这一套。不知为何,他不仅看那个王爷不爽,对王爷身边那个小白脸就更不爽了。
对嘛。想他虽然并不是万众所望,但也算是收服了一些人。在这里,弱肉强食,毫无生存手段需要让别人保护的人,只会拖后腿,永远是被嫌弃的被鄙夷的。
在战火中,没有谁是应该保护谁的,每个人要保护的只有自己。即便你身份尊贵又如何?
他已经想好明天如何折一下他们的风头了。那王爷的身份尊贵,他不能主动去挑衅,但是王爷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就不一样了。
刘能对这种脸长得不错的,天生就有些敌视。
这个地方可不是看脸的。
军营的生活远没有家里舒适。营帐也很不隔音,外面的声音总是很清晰地传进来。崽崽的睡眠质量好,而且这赶了挺多的路,也早就很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言采便放心下来。他就怕儿子不能适应这种生活。看他睡得很香,想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倒是江满月半晌都没有回来,言采掀开帘子走出去,见他正望着外面来回巡夜的士兵。火把的火照得他脸上泛着红光。
“你在看什么?”
“看他们。”江满月并没有回头,他感觉到言采走到他身边,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便反手握住了言采的手。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里……有种恍若大梦的感觉。很不真实。”他顿了一下,“不过,你是真实的。”
所以他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活。
“不说这个了。晚上会冷吗?这边的天气不太好。”江满月转过身,摸了摸言采的衣服,搓了把他的手,“这里会冷一点儿,你穿得少了。”
“不冷的。我这身上看着薄,其实很厚实的。让红玉给填了厚实的鹅绒,很暖和的。”
两人这亲密的动作,便被刘能看见了。他心里的猜测更加确信,这个江满月果然是个小白脸。
看他第二天不好好挫挫这小白脸的锐气。
军营的操练非常早,天边才露鱼肚白,梆子声一响,所有人都必须到操练场集合,操练一个时辰后,才能吃上早饭。
饿着肚子操练,其实挺难受的,尤其是最近粮食紧缺,昨天就没怎么吃饱呢。这个时候,普通士兵还不知道言采这一趟带来的是什么。
言采是不用向他们一样早起的,反倒是江满月多年的生物钟养成了,当军中的其他人起来时,他便也跟着一起醒了。
江满月一动,言采也醒了。原本江满月想让他再睡一会儿,言采却不答应。
“我还是起来吧,总是拥有特权不是件好事。况且你忘了,我不是没吃过苦的人。”
江满月也不阻拦他。
到了操练场,台上还有在比试的人。刘能正指导着小兵,扫见言采的身影,摆摆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看着就不是很真心的样子。
言采心笑,这人还是太年轻,心里兜不住事情——不会装。而且刘能直接就没看江满月。
这可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真的从头到尾忽视江满月的人,言采心里也觉得挺服气的。
毕竟,哪怕不认识的路人见了江满月都会多看两眼来着。
刘能有些轻浮地说:“王爷早,来视察视察?”
“嗯。我——咳咳,本王看看咱们的士兵状态如何,看来,都很不错。很英勇很有力量,皇上如能见此,必然很高兴。”
“多谢王爷夸奖。看来,王爷很懂武学?”刘能故意说道,他断定了眼前的人是完全不懂的。
哪只言采眨眨眼睛一点儿都不谦虚地说:“是啊。”
刘能:“……”你也太不客气了吧。他随便说说的好嘛。
“王爷真是幽默风趣。”
“呵呵。”言采干笑。
刘能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连忙转移话题。要命,被他带沟里去了。他又不能跟皇帝宠信的王爷叫板,何必管他懂不懂。
“这位兄弟和王爷朝夕相处,贴身伺~候,想必功夫一定很好吧。”刘能说得阴阳怪气。
啊忘了说,言采并没有说明他和江满月的关系,甚至都没有介绍过江满月。这是江满月自己要求的。
言采理直气壮点点头:“对啊,他功夫很好的。”
刘能再次沉默。说大话谁不会啊!刘能沉默时,其他人听到这话已经纷纷起哄了起来。
“比试!比试!”
军中尚武,听言采说江满月功夫好,几乎没人会相信,都觉得言采嘴上跑马呢。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想和江满月比试比试。
有个看起来是小将的汉子跳上高台,对江满月招招手:“我来挑战一下这位功夫很好的小哥,不知小哥敢不敢?”
这口气——看来也是一个不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