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凌晨三点, 正是大多数人沉入深度睡眠的时刻。无端自梦中惊醒,尹局长的第一反应是去摸压在枕头下的枪。

“别动。”

黑暗中传来京海的声音,是那种冷静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口气。

尹局长的胳膊僵在堪堪抬离床垫的位置,一动不动。他判断声音来自正对床头的位置, 那地方本该有一道探测激光,一旦被阻断即会鸣响警报,现在看来该是系统被黑导致失灵。装有防狙玻璃的窗户也被打开了,一条细如笔芯的红外瞄准线穿透清冷的夜风,终点固执地落在他脑门正中。

雷亚就是要故意吓他,否则根本无需使用瞄准线。这玩意本来就没那么准, 尤其是远距离狙射,风阻、重力都会影响弹道,子弹轨迹只能是抛物线而非直线。他现在要是扣动扳机, 有九成九的概率会打烂前上司的鼻子。

他非要跟着来,京海拦也拦不住,琢磨半天只好给他一个“帮凶”的活儿干, 让他蹲守在尹局长家对面的楼顶,用狙击/枪吓唬人玩儿, 稍带手通过狙镜帮他警戒周围的情况。

一起绑人就当约会了,对战斗型人员来说也算是种浪漫。

京海走出黑暗, 缓步来到尹局长身侧,伸手从他枕头下面摸出那把仅有巴掌大小的泰瑟X210。这种最新型的电击/枪可以存储两枚电容弹头, 接触目标可瞬间释放高达5万伏的电压, 足以电晕任何血族或者强化兽人。

还未正式量产, 只有极少数高层人员能够拥有。

“你该把一队的人调来警戒窗外,毕竟血族有翅膀。”他边说边将枪别进腰后——好东西,拿回去送雷亚。

“半夜像个贼一样溜进别人的卧室,京海,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尹局长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可不是靠溜须拍马爬上来的,自有上位者的尊严,哪怕是被狙击/枪瞄着脑袋,神情依旧泰然。

京海点了下头,语调轻快:“确实,我以前不会干这种事,但被逼到绝路上再不懂得变通无异于等死,对吧,尹局?”

尹局长的胸腔明显重重起伏了一下,只听京海又说:“外面那六个人您也别指望了,我从朋友的仓库里拿了点儿α-异氟醚,俗称睡得快,不到中午十二点他们醒不了。哦,麻烦您下床,慢慢的,不要有任何其他动作,否则我怕枪手一紧张会手抖。”

“呵,私藏管制麻/醉药品,你这朋友起码该坐十年牢。”尹局长缓慢地掀开被子下床,以相当沉稳的动作穿好拖鞋,站起身打直背脊与京海平视。

在此过程中,那个红点始终钉在他额前。

他说:“京海,我有我的立场和信仰,绝不会后悔自己下达的每一个指令。”

京海明白他指的是让边骁杀了自己的那道命令,并未对此作出评价,而是说:“尹局,我只是想问你些问题,不是要你的命。”

“恐怕是暂时不想而已,”尹局闷笑一声,随即眼中凝起注视深渊般的沉重视线,“京海,你不会真以为凭你和你的狐朋狗友们,就能逆天改命吧?”

京海面无波澜地抬起戴着激发器的手,拢到尹局长耳侧,金光闪过,就听静夜中传来声细微的嗡鸣。

植入式通讯器被高频能量场击毁,甚至连一侧听觉神经也暂时性瘫痪,剧烈的疼痛感直击大脑。一瞬间彷如钢针入耳,尹局长本能地偏过头,瞬间额头冷汗密布。

“我可以手下留情,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冷漠的声音灌进另一侧耳道,是和寰说话时一模一样的语气。尹局长颤抖着咬紧牙关,竭力掩饰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

突然他领口一紧,被京海拖拽到窗边。

房间位于三十三层,距离地面有近二百米的高度,向下望去,停在街边的车看起来仿佛只有火柴盒大小。初冬寒夜低温刺骨,高处更是风力强劲,他被迫探出窗外的半个身子眨眼间便被冷风打透。

“你最好把眼睛闭上,尹局。”

话音未落,京海拎着他一齐跃出窗外。未待尹局长因失重和惊吓而痉挛的喉头发出呼喊,蝠翼割裂寒风瞬间展至极限,幽然散发着的能量场犹如燃在夜空中的墨色火焰。

这时耳麦里传来雷亚的质疑声:“喂喂喂,你不会打算拎着尹局一路飞回去吧?他就穿身睡衣你再给人冻感冒了。”

明明车就停在隔壁街,可他眼看着京海跟忘了这茬似的嗖一下从眼前飞过——妈的还挺帅!

一想到自己也算个血族却没翅膀,雷亚倍感不平衡。

京海回他:“到安奇路碰头,那没监控,路上小心别超速被巡逻警拦下来,不是咱以前开局里车的时候了。”

雷亚边收拾枪和支架边哼道:“你也注意,飞高点,别被熊孩子用弹/弓打下来。”

京海明显感觉到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凌晨三点,哪来的熊孩子?

连冻带吓,尹局长被京海塞进车后座里,脸色铁青。雷亚抬眼从后视镜里瞧了瞧,发现他冻得直哆嗦于是把扔在副驾上的外套甩给他,回手将暖风开到最大。

再怎么说也是老领导,得给人留点尊严。

其实他一直挺尊重尹局长。虽说是走仕途的人,但好歹是基层实打实流血流汗干上来的,从特勤处负责人到副局长再到局长,往日的辉煌功勋挂满办公室半面墙。另外当初老队长殉职后,是尹局长力排众议把他提拔成三队队长,这份知遇之恩他始终记着。

不过话说回来,功过不能相抵,意图谋杀京海以及害死伊菲和游熙的事,他绝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所以他的语气并不愉快:“尹局,你说你离退休也没几年了,不好好过安生日子,瞎折腾什么啊?”

“……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尹局长紧合住还在打颤的牙关,侧头望向窗外,青白的脸上映过道道街灯投下的树影。

那些阴影仿若无形的手探入大脑,悄然揭开蒙尘的记忆——

“室颤!快把机器推过来!”

“诶诶!让让!让让!”

“除颤!都离手!”

砰!

凌乱的喊声、仪器的尖叫声和沉闷的电击声混在一起,奏响死亡的交响乐。诊疗床上那具被鲜血染红的躯体陡然弹起又落下,就像是被死神提拉的木偶,毫无生气。

血滴几乎连成条线自床边落下,蜿蜒着将清冷洁白的地砖染得刺目绝望。

奔跑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重症治疗室的大门被“哐”地重重砸上一拳。正在抢救伤患的医疗官被吓了一跳,转头怒视,表情却又错愕地顿住。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双目充血圆睁,咬肌紧绷到颤抖,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对死神的狰狞仇恨!

有人冲上来把他拽开,不停地劝道:“尹队你别着急!先让他们救人!方队一定能挺过来!”

就听他愤怒地咆哮着,嗓子里能扯出血来:“谁他妈让七队出的任务!?那他妈是兽人的巢穴!谁他妈派他去送死!?”

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固,紧跟着被心跳彻底拉成条直线的警报刺穿。

医疗官们竭尽全力,却终是无力回天。十九点二十二分,他们宣布了死亡时间。

地板上,一团团沾血的纱布被扔得到处都是。申元峰站在重症治疗室门口,望着跪在地板上为死者清理遗容的人那绝望的背影,默叹了口气。

“伯翰,”他轻道,“节哀顺变。”

尹伯翰并没有回头,只是抽了抽鼻子,继续擦着浸透爱人全身的血迹。往日的音容笑貌无法再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送走。

踩着遍地的血迹和纱布,申元峰走到他背后,重重拍了把他的肩膀,“生死有命,你这样他走的也不会安心。”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尹伯翰咬牙道:“他本来不用死!是那个该死的任务分配系统没提示危险级别!半个世纪以前的技术到现在还用,早他妈该下线了!”

“所以你就跑去砸了你们局长的办公室?还把人打进——”申元峰侧头望向隔壁间的重症治疗舱。

方彻死后不到半小时,发生了建局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恶□□件——局长被特勤处负责人打进重症治疗舱。也不怪尹伯翰拿局长撒气。谁都知道物管局用的任务分配系统是局长外包给关系户做的,要多烂有多烂。申元峰就职的监察局正在调查现任物管局局长,可还没找到确凿的受贿证据抓人呢,就又出事了。

然而无论如何,尹伯翰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沉痛的代价。蓄意伤人到几乎致死的程度,还被三个摄头从不同角度清晰地拍到了他打人的过程。

申元峰是先看过监控才过来的。监控视频里,在极端愤怒和绝望的情绪驱使下,尹伯翰疯狂地痛殴了自己的上司:他先狠狠揍了对方几拳,手上戴着钢齿;把人打得无法站立后,抓着对方的脑袋一下接一下撞上钢化光能玻璃,硬生生把那颗脑袋砸凹进去一块;然后他拖着这个可恨又可悲的家伙穿过走廊,进到公共卫生间里。

卫生间里没摄头,但是听那群冲进去阻拦尹伯翰别把自己弄成个杀人犯的秘书处内勤们说,他当时把局长血淋淋的脑袋按进了马桶里。

“您是来逮捕我的吧?”尹伯翰换了块干净的纱布,沾上自己打来的温水,边擦方彻的胳膊边苦涩地勾起嘴角,“我不逃,但是您得给我点时间,我先帮他——”

他突然哽住声音,抬起沾满血迹的手扣住脸,嘶哑着哭了出来。他们才刚刚结婚,婚假都没来得及请却已天人永隔,无端承受的悲痛如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无情拖入深渊。

申元峰再次望向隔壁间的重症治疗舱,权衡片刻后说:“我确实是该把你带回监察局,让你接受审讯,你唯一的结局就是把牢底坐穿……但是伯翰,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我不希望看到你为了一个本就该死的蠢货而牺牲掉一切。”

他顿了顿,眼神流露出些许的惋惜:“不过你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对么?”

尹伯翰肩头一震,无声地握紧了爱人微凉的手指。

“所以,是时候换种活法了。”

申元峰轻轻扣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未来的路,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