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杨怡淡淡道。
赵政不慌不忙撂下两张牌:“我碰!”
“且慢, ”却见坐他上家的院丞把手上桃核一扔, 笑眯眯摊牌, “哎哟我胡啦!清一色!”
三清震惊地看看他的牌:“你今儿咋了?吃喜鹊了?连胡五把了你!”
“承让承让!”院丞笑的合不拢嘴,朝杨怡伸出了手,“杨大统领?”
杨怡盯了他的牌半晌, 又看看自己手上的牌面,默默掏出一串铜板给他。
院丞不满道:“明明该是一两银子!”
杨怡面无表情:“我没钱了。”
坐她下首的赵政伸长脖子一瞥:“啧啧啧,你明明还有一两。”
“那不是我的钱, ”杨怡淡定道,“那是秦少英的。”
赵政思索一瞬:“你新收的徒弟啊?他还没我腰高呢,这就赚钱了?”
三清和院丞也望着她,却见杨怡面不改色:“不是, 是我留给他的。”她抬头望着院丞, 目光坦然,语气执着,“这钱不能动,是给他娶媳妇用的。”
娶媳妇!
赵政惊呆了:“你那小徒弟才多大啊就娶媳妇?”
“谁要娶媳妇?”却听得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传了进来,诸人转头望去,只见谢莹笑盈盈站在门边, 一脸的兴味盎然。
谢皇后今日没有挽繁复的发髻, 也没戴皇后的冠冕,只是像宫外的寻常妇人一般打扮, 头发低挽,更显得她眉目温柔。
诸人都站了起来, 杨怡讶异地望着她:“陛下和娘娘此次微服出游,不是说要八月才会回来?”
谢莹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又示意他们都坐下,这才道:“出了点意外。”
“意外?!”赵政吓了一跳,连忙上下打量她,见她安然无恙,又想起了没露面的陛下,“陛陛陛下没事吧?”
“他没事!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谢莹哭笑不得,“我说的意外是指,我们捡回来了一个孩子。”
此言一出,四人都齐齐望着她,神色各异。
赵政一脸懵逼:“什么孩子?”
杨怡蹙着眉头:“哪来的孩子?”
院丞倒吸口气:“谁的孩子?!”
三清一脸凝重:“孩子谁养?”
被四个人盯着的谢莹:……
她拈了一枚葡萄放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这才笑道:“是太原的一个小孤儿,不知道爹妈是谁——但总归不是我和陛下,所以别这么看着我,院丞大人!”她又望着三清,“至于这孩子给谁养……”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来想自己养,陛下怎么都不让。他的意思,是让我问问国师你想不想要个徒弟?”
三清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想!”
谁料谢莹一脸的遗憾:“那国师只好从现在开始想想了。”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孩子已经在三清殿中等着国师了,国师还是快去看看罢!”
三清:……
他苦着一张脸:“哪有你们这样的!”说着不满地望着众人,“你们倒是评评理?”
赵政无所谓地耸耸肩:“关我什么事?又不是要我养。”
连一向公正讲理的杨怡都劝道:“徒弟挺好的,你养了就知道了。”
“我呸!”三清愤愤然瞪了他们一眼,又望向一直没说话的院丞。而院丞则拍了拍他肩膀,若有所思道:“没事,问题不大。养孩子么,给点吃的不就行了?这有什么难!——我就是这么养我儿子的。”
“你是亲爹么?”谢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国师,你可不能这么对那孩子,那孩子可是我和陛下的义子!”
三清微微一愣,神色一凛:“一个无父无母,身世不明的孤儿,皇后要把他收为义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居然也同意了?”
谢莹神色有些歉然:“我只是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合我眼缘,况且他是个好孩子,你见过就知道了。”她顿了顿,有些迟疑,“陛下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但是这些天来,我看他神色,似乎不太高兴……”
正这时,御前太监来通禀道:“娘娘,诸位大人,陛下传杨统领觐见。”
对于皇后收养一个孤儿这事,顾成林本没什么意见——一个孩子罢了,她这么喜欢,养就养好了,偌大皇宫又不缺这一口饭吃。
但是渐渐地,他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满来,即使在皇后面前百般掩饰,但到底是结发夫妻,想来她还是有所察觉。
顾成林有些烦躁。他心知这一切负面情绪不是针对皇后,而是自从去年在东南海上大胜倭寇后,便越发如此。
倭寇一战,是去年最大的事件。此事不仅关系到边疆国土和百姓安宁,更重要的是它的政/治意义——顾成林借此重整了整个东南的吏治,而由于官吏间盘根错节的关系,株连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这一切便导致了那份长长的秋后处斩的名单,更不要说当场人头落地的那帮马前卒。
如今此事过去已有将近一年,菜市口染红的地皮已然恢复如常,但是每每坐在御座上俯视朝臣之时,顾成林心中都生出难言的暴戾来。
他想起先帝曾对他说的话:“做皇帝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虽然常人说‘帝王一怒,流血千里’,但是谁又知道皇帝心中又流了多少血泪呢?”
彼时他笑了笑:“我不会流泪。”
“朕相信的,你一直心志刚强。”先帝望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有时候,能流血流泪比不能更好。”
那时顾成林不明白,如今似乎明白了。
那一种杀伐的血气,没有从血泪中释放出来,反而向内侵入了他的血肉,渐渐要把他变成一个魔鬼。
他开始易怒、多疑,唯有在皇后面前尚能有一时的开怀大笑。
可突然间,连皇后都没办法治愈他了。
顾成林冷眼望着她把自己抛到一边,对那孩子嘘寒问暖,还给他起名叫谢逐流。
谢、逐、流。顾成林心内反反复复念着这名字,又望着手上自己岳父谢丞相的奏折,突然间神色阴沉起来,把奏折狠狠往地上一扔。
谢丞相、谢皇后、杨怡、谢逐流。
他突然就在想,自己身边是不是有了太多谢家的人?
一个可怕的词汇出现在他脑海里。
外戚,后族。
他是爱谢莹的,这他承认;当年让谢莹父亲入朝、让杨怡入朝,这都是他一力促成的,这他也承认。
可是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毕竟是不一样了。
顾成林想着,神色有些厌倦。
良久,他吩咐道:“去把杨怡叫来。”
当天下午,众臣便都知道微服私访的皇帝提前回了宫,因为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连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是让杨怡去江南练水军,赵政代领龙骧卫统领之职;
第二道是说谢丞相年事已高,着吏部尚书宴文傅共理丞相事务;
第三道就更加莫名其妙了——陛下说要选秀。
选秀!
按道理是三年一选,去年陛下刚登基时,众臣按礼制请下旨选秀,皇帝直接驳回来了;今年又不是大选之年,突然又要选秀?
众臣一脸懵逼,然而皇帝此次却格外坚持,因而选秀一事还是很快如火如荼地开办了。
此旨一出,天下人为之沸腾: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少年英雄,更重要的是他后宫空虚且只有一子——此时不进宫,更待何时?于是诸人纷纷跃跃欲试,除了那实在舍不得女儿的人家,都响应了皇帝的征召。
一时间皇宫中骤然热闹起来,储秀宫中莺声燕语,正应了这春日盛景,美不胜收。
这些女儿们虽然天真浪漫,但是也都知道帝后成婚多年,从无外人插足。皇帝要选秀,皇后会不会不高兴?平常人家的主母对待小妾都没什么好脸色的,更何况是皇后?
诸人心下颇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这皇后是和母夜叉,或者更可怕的,是个笑面虎。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秀女大选都要走到最后的环节了,这位皇后却连面都没露,甚至连一道懿旨都没有传来。
就在无尽的欢喜和忧虑之中,很快便到了大选的最后一个环节:面圣。被皇帝选中的姑娘将会最终留下来,正式成为天子的妃嫔。
而且,在面圣之时,那个神秘的皇后也会出现。
姑娘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紧张。
玉水殿被选中作为这次的面圣之所,只见正殿之中,顾成林大马金刀地坐着,面沉如水。
过了半晌,他才不耐烦问道:“皇后怎么还没来?她真是架子越来越大了,还敢让朕等她!”
“——陛下也可以不用等的,”正此时,谢皇后被簇拥着从门外走了进来,闻言笑道。
她一身皇后盛装,头戴凤冠,耳佩珍珠,杏眼带笑,红唇欲滴,一下子照亮了回鸾殿阴沉的气氛。
众人心知只要谢皇后在,皇帝的怒气便会很快消散,无不是内心松了口气:“皇后娘娘圣安!”
谢皇后一路走到皇帝身边坐下,长长的裙摆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看也不看皇帝,对着众人道:“起来罢。”又对御前太监道,“秀女们在哪里?让她们出来给陛下和本宫见见。”
御前太监望向皇帝,见皇帝一脸高深莫测,却没有出言反驳,赶紧领命而去。
剩下主座上的帝后二人相顾无言,顾成林瞥了皇后一眼,不冷不热道:“皇后做什么去了?怎么来的这么晚。”
皇后姣好的脸上似笑非笑:“陛下等等又如何?怎么,陛下急着见美人么?”
两人说罢对视一眼,同时把脸转了过去,哼了一声。
皇帝继续面沉如水。
皇后也是面无表情。
一边的小太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瑟瑟发抖地想:这不对啊!按平时来说,不该是这样的呀!
平时的陛下纵使先前有多么不愉快,见了皇后也会缓和了神色:“阿莹怎么来了?”
皇后会温柔回答:“我来给陛下送点心。”
他们甚至连“朕”“臣妾”之类的称谓都不会说!今天这是怎么了!小太监百思不得其解,又突然灵机一动。
算一算,陛下和皇后成婚也有七年了吧?难道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七年之痒?
此时御前太监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只见他身后跟着一女子,神色严肃地高声道:“秀女陇右太守之女刘玥觐见!”
那小姑娘低着头上前几步,俯身行礼,细声细气道:“陛下圣安,娘娘圣安。”
帝后二人皆打量着她。
顾成林随意瞥了她一眼,暗中注意着皇后的神色。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后没有任何不悦,欣然点了点头:“你很好。”说着转头对皇帝道,“陛下喜欢吗?”
偷窥皇后的顾成林这下被抓了个正着,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望着那秀女点了点头,加重了语气:“嗯,朕很喜欢。留牌吧。”
那秀女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地出去了,剩下还有九位秀女,一个个觐见的过程让顾成林不耐烦起来。
尤其是皇后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失态,让他更加不爽。
什么意思?他心下怒道,平时毫无规矩,此时倒装的端庄贤淑;平时看着这么爱我,此时倒大度起来了?
顾成林必须承认自己是想看到她吃醋的——按自己对她的了解,她也会这么做。
可是现在事情出现了偏差,那么问题来了:
究竟是谢莹根本就不爱他,还是说她把内心的醋意掩饰得太好?
这两个可能都不是顾成林乐于见到的,因为它们都明晃晃地告诉他:
谢莹在对他撒谎。
顾成林想到这里,指尖微微一颤,眼中一片阴霾。
中选的五位新妃们回家去拜别父母,然而后宫中并没有平静下来,因为皇后很快下旨修缮储秀、玉水、飞纤三殿,用以给新妃嫔们住。
顾成林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怒之下把狠狠砸到地上,伺候的众人跪了一地。
“……陛下!”一个慌张的小太监道。
“闭嘴!”顾成林吼道,一面抬起头,却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皇后站在门边,手上捧着一个食盒,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顾成林突然觉得丢脸,恼羞成怒道:“皇后见了朕都不知道行礼的么?”
谢皇后幽幽瞥了他一眼,把手上食盒递给侍女,走进来下拜道:“臣妾见过陛下。”
顾成林望着跪在地上的皇后,一时没有说话。
谢皇后便自顾自站了起来,看也不看皇帝,吩咐道:“来个人把这打扫一下,再去给陛下倒一杯热茶。”
顾成林冷眼看着她把御前的人指挥得团团转,嗤笑一声:“皇后以为这是你的回鸾殿么?”
皇后闻言收回了为他整理御案的手,正要清扫地面的小太监全身一僵。
半晌,皇后笑了笑,对小太监道:“罢了,你退下吧,陛下说不许。”
顾成林又不乐意了:“谁说朕不许?”他瞪了小太监一眼,“扫!”
皇后不说话了,帝后二人就这样注视着小太监抖着手扫完地,又颤颤悠悠地出去了。
这下傻子都看出来这二人之间出了大问题,御前太监望了望二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
“——你出去,”他的话被皇帝直接打断了,“你们都出去,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一众太监侍女鱼贯而出,皇后的侍女也退了出去,谢皇后走到门边,轻轻关上了门,却没有离开。
顾成林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皇后在他面前站定,蹙眉道:“你怎么了?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顾成林权当做没听见。
皇后哼了一声:“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发小脾气给谁看?”
顾成林拒绝承认自己在发小脾气,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便还是装作没听到。
你问呀,他心道,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会说的。
然而皇后却没再问下去,半晌,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合上,顾成林猝然睁眼,只看到谢莹离去的身影。
五位新妃在回家拜别父母之后,便长住在了宫廷之中。
顾成林近日政务繁忙,一时把整个后宫抛到脑后。直到终于有一天空闲的晚上,御前太监捧上来一个盘子,上面是一排绿头牌。
御前太监小心道:“陛下可要翻牌子?”
顾成林望着那盘子,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才问道:“后宫如何了?”
太监不知道他要问什么,斟酌着答道:“内务府为新妃们安排了例份,还用此次贡缎裁了新衣——”
“——朕不是问这个,”顾成林不耐烦,“朕是问——”
他顿了顿:“皇后和她们相处得如何?”
御前太监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顾成林精神一振:“怎么,出事了?”
“……那倒没有,皇后娘娘和新妃们相处得很好。”太监答道,踌躇半晌,苦笑道,“但是似乎相处得太好了一点……唉,陛下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顾成林满头雾水,当即吩咐道:“走,摆驾回鸾殿!”
春末夏初,夜风习习,繁星乍现。回鸾殿前栽种有桃梨海棠等,此时百花齐放,花香馥郁,沁人心脾。
连仿佛患有狂躁症的顾成林步入殿中,心情都好了起来。
但是很快,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成林站在花架之后,看到回鸾殿前的花丛中摆了好几个桌案,桌案上满是各种佳肴美酒,此时宴席已过,杯盘狼藉,而妃嫔们在花丛中追逐打闹,一片笑声。
这个噗嗤一声笑道:“阿莹你来追我呀!”
那个献宝似的:“阿莹你看我绣的团扇!”
而他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好皇后谢莹,此时半醉不醉地倚在榻上,嘴角带笑地望着她们,用平时对他的温柔语气道:“嗯嗯,都很好,好棒!”
新妃们满足地笑了,簇拥着谢莹坐在花丛中,一时莺声燕语不断。
顾成林:……
御前太监觉得皇帝再看下去要当场猝死,赶紧高声道:“陛下驾到!”
众人顿时一静,转过头来,惊讶道:“陛下?!”
太监咳了一声:“还不行礼?!”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行礼;而皇后微微一愣,撑起身子便要站起来:“……陛下?”
她喝的醉了,不注意间被衣裙绊倒,踉跄间便要倒在草地上,侍女们无不是脸色大变:“娘娘!”
顾成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飞身上前扶住了她。
谢莹抬起头看他一眼,醉眼朦胧地笑道:“顾成林?”
“……”顾成林板着脸把她抱了起来,冷冷吩咐道,“你们,都给朕回自己宫去,不准乱跑!”
说着抱着皇后进了回鸾殿,一溜烟就不见了。
他飞快地穿梭在熟悉的宫殿之中,把谢莹摔在了床上,正欲起身之时,谢莹呻/吟一声:“成林……我头疼……”
顾成林手撑在她两侧,冷冷道:“活该,谁叫你喝酒?”
谢莹嘻嘻一笑:“我就要喝。”
顾成林撇了撇嘴角:“那你就得头疼。”
“我不想头疼。”谢莹拉着他衣襟,蹙眉抱怨,“成林我头疼!”
顾成林望了她半晌。
你是皇帝,他告诫自己,不能被一个女人影响了神智!
然后他听到自己说:“我给你揉揉。”
顾成林:……
谢莹笑道:“好。”
顾成林神色纠结地为她按摩着太阳穴,按着按着心头火起:“你这个……小/娼/妇!”
谢莹舒服得都要睡着了:“轻一点……”
顾成林咬牙切齿地放轻了力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吗!”
谢莹呼吸平稳,含糊道:“我好困……”
“……”顾成林怒道,“不许睡!你撩的火你负责弄熄!喂!”
他说着放低声音:“……阿莹?真睡着了?”
谢莹长睫紧闭,已然睡着了。
窗外传来些微蝉鸣,树摇影动,月光潋滟。
顾成林望她半晌,终于缴械投降,在她唇上吻了吻。
然后尊贵的皇帝陛下轻手轻脚地在醉得四仰八叉的皇后身边躺了下来,半晌才叹了口气。
我没救了,他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