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冷冽, 谢逐流不动声色打量着这帮不速之客, 强迫自己半醉不醉的脑袋快速冷静下来。
那几个男人身量高大, 肌肉遒劲,微微下蹲做出对敌状态时,便散发出不动如山的气魄来。他们面容宽而粗犷, 厚厚的嘴唇裂起干皮,应当是常年面对风沙所致。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是平静的,宛如无尽深渊, 默默注视着谢逐流和顾禾。
最可怕的还是他们手上的胡刀。
胡刀刀长七尺,刀背两指宽,重逾百斤,乃草原玄铁所铸。北境人本不善于做铸铁冶铜这些玩意儿, 但是却硬生生打造了这种胡刀出来, 给精锐的狼牙军装备上了。
去岁先帝亲征北境打的狼牙军损失惨重,有歌功颂德者上折子吹捧说“此役过后,北境再无胡刀”——然而没想到这才过多久,胡刀便重现江湖,被选来开刃祭刀的正是龙朝皇帝,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谢逐流望着他们, 最终他慢慢把顾禾护在身后:“北境人?你们是狼牙军, 还是刺客?”
那领头的男人一只眼睛似乎不太好使,目光浑浊而木讷;另一只眼睛却锐利而森然, 眼珠暴突,他转动眼珠看过来时, 便让人觉得分外怪异而恐怖。
那男人闻言咧嘴一笑:“你不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谢逐流嗤笑一声:“北境人一向以豪放直爽自居,怎么寻个仇还藏藏掖掖的,一副阴险小人的行径?”
这不过是惯常对敌的话,然而周围几人反应却格外激烈,看起来是戳中了痛脚:“论阴险,谁比得过你们龙朝!”
“胡说八道。”谢逐流淡定道,“我龙朝天朝上国,仁德威武,尔等小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思皈依正道,反而血口喷人,真是可笑!”
“仁德威武?扯/淡!”那领头之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远的不说,龙武帝当年屠戮大理之事还历历在目,你们以为篡改了史书,就没人记得了吗!”
谢逐流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北境人不是向来茹毛饮血、勇猛无情的吗?怎么似乎对南边的大理很是同情啊?”他微微眯起眼睛,“难不成大理欠了你们钱,如今还不上了,才这样顿足愤慨?”
男人被噎了一下,差点要开口跟谢逐流百般争论大理和北境的外交关系,却很快回过神来:“北境与大理如何,与你有何相干!”
他居然从谢逐流的思路里脱身了出来,没有被他带偏,反唇相讥道:“顾成林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可知什么叫天道好轮回?”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用刀尖指了指顾禾,“顾成林确实是个厉害人物,可惜生的儿子全然不像他,倒是柔弱地像个娘们儿!如今这小皇帝算是撞在我们手里,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把尊贵的皇帝吓哭了可就不好了!”
他说着,众人都哄笑起来。顾禾抿着嘴唇正要说话,却见谢逐流冷下脸来:“有我在,你们奈何不了他。”
男人闻言居然点点头,认同道:“放在平时,这倒也没错,你毕竟是那个妖道的徒弟——”然后话锋一转,“可惜如今却并非往常了!”
说着他一挥手,离顾谢二人最近的那男人便欺身上来,刀锋在月光下亮的刺眼,顾禾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刀锋却被谢逐流单手挡住了,他手上拿着个长得奇奇怪怪的兵器,低笑一声:“真要动武?你可想清楚了?你难道真以为皇帝出宫,身边会一个人都不带?”
男人咬着牙冷冷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准备许久才等来今日机会,我势在必得!你有本事就叫人来,少废话!”
他说着,周围人也拔出刀来——胡刀以沉重势大著称,甚至可以在两骑冲锋对敌时一刀斩断马首,此时这蛮横凶恶的杀器便在夜色下闪着幽幽的冷光。谢逐流看他们行动间井然有素,配合的天衣无缝,一时有些心惊——
这不是刀阵吗?
刀阵这玩意本是江湖人士的剑阵演变而来,中原刀阵最厉害的便是燕山千刀山庄。当年先帝年轻时曾亲谒千刀山庄,想要求一个刀阵用于军中,然而却被拒绝了。
那么北境什么时候学会了刀阵?是自创,还是中原武林泄露了秘籍?
谢逐流脑海中飞快闪过种种疑窦,尚来不及深想,便听见北境人齐声大喝,只见胡刀破空挥斩,从四面八方封住二人退路,咆哮着直斩顾禾的头颅!
谢逐流身形变幻,猛地揽过顾禾的腰闪到一边,手上用力捏出噼啪一声响,听起来是捏碎了什么。他出手如电,顾禾只看到几道幻影闪过,打在几人刀锋上,那厚而沉重的刀背便发出长长的嗡鸣声,如寺院重钟齐鸣,震得人耳膜生疼。
谢逐流也不跟他们多纠缠,找了个机会便拉着顾禾要往天香楼飞奔,而顾禾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步伐,一面跑还一面有空想着些有的没的:
这些北境人长得如此醒目,到底是怎么混进玉京城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的?
没想到谢逐流武功居然这么高?那人说毕竟他是什么妖道的徒弟,听起来三清在他们那挺知名的样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谢逐流不是喝醉了吗!喝醉了武功还这么高?果然是装醉的吧!
还有他手上那个吊打北境胡刀的武器!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你这不是刘全的那什么鸳鸯莲花灯吗?”顾禾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在你手上?”
谢逐流猛地抱着他飞身后退,躲过迎面而来的致命一刀:“都什么时候了你有空想这些!快叫救兵啊!”
顾禾望着他:“诶?可是听他们口气你很厉害的样子?要叫救兵吗?”
“……”谢逐流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真想把你一把丢了。”
顾禾赶紧闭上嘴,乖巧的往谢逐流怀里钻了钻,小声道:“没有救兵啊,龙骧卫不知道去哪了。”
谢逐流蹙着眉,眼看天香楼越来越近,大声喊道:
“——阮山白!”
然而恰在此时,最后几箱烟花猝然炸裂,猛地在天空划出最后的花朵,光辉余烬惹得众人高声欢呼,正把他的声音盖过去了。
离顾禾最近的男人见状大喜,运足气力,手中长刀脱手而出,在空中发出嘶吼般的声响,直冲顾禾后背而去。
谢逐流不得不停下脚步,一个飞踢踢在长刀刀刃上,那长刀力道被猝然一卸,往地上掉去,被谢逐流脚尖一勾拿在手中。
“怎么这么沉!”他小声抱怨了句,望着周围再次逼近的敌人,一手长刀横在胸前,一手把顾禾护在身后。
“看起来是没有救兵了?”那男人望着顾禾,眼中闪烁着兴奋如虎狼的光芒,“北境对龙朝的百年之仇,便从你身上一一讨回来罢!”
顾禾:……
关我什么事啊!
他叹口气:“朕是个热爱和平的皇帝。”
那男人冷漠道:“现在跟我谈和平?晚了。”
谢逐流长刀一振,嗤笑道:“就凭你们?我还不放在眼里!”
那男人神色严肃地持刀而立,并不因为他们人多而轻敌:“三清妖道当年跟顾成林长途奔袭,一刀杀了浑邪王,那时我正在一边,亲眼目睹。如今三清不知所踪,便让我来讨教讨教他徒弟罢!”
谢逐流神色一动:“既然是讨教,那当然得单挑才是。”
男人怪笑一声:“能群殴何必单挑呢?”说罢挥手道,“上!”
“……”谢逐流见他不上当,只好挥刀对敌,顺便小声对顾禾道,“快走!”
顾禾抱怨:“我哪有机会走!”
谢逐流简直要咆哮:“找机会啊笨蛋!”
顾禾不忿地闭上嘴,心里也奇怪自己居然不怎么害怕,一面躲在谢逐流身后,还是忍不住飞快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跑了你怎么办?”
谢逐流深吸口气:“管好你自己吧!”
玉京城的另一边,民宅林立的小巷中,杨怡追着那女人一路飞檐走壁,女人却并不往城外去,而是停在了一片无人的院落中。
她足尖在院中槐树上一点,轻盈地站在了树桠上,手中短剑泛着幽幽的蓝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怡。
杨怡冷冷望着她,脑海中有很多话想问,最后只是道:“果然是你,潇湘夫人叶婉儿。”
女人闻言,笑着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来。
那五官自然是杨怡所熟悉的,凤眼琼鼻,精致而婉约;但那脸上的神态却比往日所见更为妩媚冷艳,如冬日寒冰,长夜闪电。
果然不出所料,杨怡心下一沉,这女人平日在皇帝面前那副撒娇弄痴的样子都是假的。
女人见她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有些惊讶。而见到杨怡只身前来,心道所谓冷静自持的龙骧卫杨统领也不过如此,反而并不着急了,一时眼中带笑,好奇道:“你怎么认出我的,杨统领?”
杨怡没有回答这个在她看来非常愚蠢的问题,脑海中飞速思考着眼前的局面。
她原先不喜潇湘夫人,只是因为觉得她心机太重,而他们家陛下又是个过于直率重情的性子,一旦真的被这女人用不知什么手段勾过魂去,让她在宫中呼风唤雨,必然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后宫干政,这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
可是她如今却来刺杀自己,这是杨怡万万没想到的。
不解之余,她隐约感觉自己弄错了什么——这个错误非常致命,导致了如今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
她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可是,她到底弄错了什么呢?
烟花散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味。天香楼里杯盘狼藉,然而姑娘恩客们都出去玩乐了,只有几个小侍女在收拾碗碟。
一个侍女看起来心神不属,半晌才道:“我还是觉得刚刚听到有人叫阮楼主。”
“叫就叫了呗,”她同伴笑道,“大概是来找阮楼主出去玩乐的吧。你知道的,他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并不是。”侍女摇摇头,努力回想着,记忆却越发模糊,只好放弃了,“罢了!”
她随口问道:“诶,阮楼主刚刚不还在这,现在去哪了?”
“还能去哪?”同伴满眼的哭笑不得:“刚看到蒹葭跑出去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楼主肯定是去安慰她了呗。”
那侍女闻言,神色非常复杂,有羡慕,有嫉妒,有鄙薄,又觉得好笑:“蒹葭姑娘啊……恐怕是永远也长不大了。”
阮山白坐在茶楼上,目光跟随着街上混在人群里的蒹葭和逍遥剑。
烟花散尽,大军也走了,许多人玩够了早已回了家,然而街上还是有许多年轻男女,连带着那些路边小摊也不打烊,看来会热闹一个通宵。
逍遥剑手上拿满了布偶胭脂之类的小玩意儿,亦步亦趋地跟在蒹葭之后。而蒹葭满眼的兴奋,蹦蹦跳跳地四处张望。
“大军呢?他们去哪了?”蒹葭问道。
逍遥剑看了一眼:“往城西去了,城西,唔……应当是京郊大营。”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蒹葭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扁了扁嘴,“我在玉京呆了这么多年,也就勉强分得清天香楼门前的路罢了。”
逍遥剑很想说那是因为你傻,想了想还是很有求生欲地闭上了嘴。
高楼之上,阮山白默默凝视着他们打打闹闹地走远,揉了揉额角:“看样子,终于可以把蒹葭嫁出去了。”
一边的阿绮捂着嘴笑。
阮山白笑着摇摇头,为自己斟上一盅清酒:“天香楼里的人都散了么?”
“按公子的吩咐,都让他们去街上玩了,只留了几个打扫的侍女。”阿绮答道,一时没忍住好奇心,“公子这是要做什么?给大家放假?还是今日的天香楼里藏着什么宝贝,不让人看呢?”
阮山白笑而不语,半晌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觉得龙朝如何?”
阿绮一惊:“公子?”
阮山白恍若未闻:“我觉得不好。顾成林的时候不好,如今更不会好。”
阿绮望着阮山白,眼中的震惊渐渐退去,神色反而有些哀伤:“公子何苦如此?都怪阮家人欺人太甚——”
“这和阮家何干?”阮山白失笑,“再者,阮家传我诗书礼仪,哪里是欺负人了?”
阿绮愤愤道:“可是公子根本不想学!公子不是曾说,诗书礼仪都是、都是狗屁?”
她嘀咕着:“要不是阮家,公子何必委以虚蛇这许久,还为了躲避家族开了这劳什子天香楼!”
“不,你错了,阿绮。”阮山白一时笑的温柔,“我喜欢这里,喜欢和你们在一起,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啊。”
阿绮神色怔怔,脸颊霎时飞红一片。
阮山白轻叹口气,脑海中一一闪过天香楼的女孩们的面容,她们或活泼、或恬静、或美艳、或清秀、或泼辣、或温柔——
最后他眼前闪过潇湘的脸,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潇湘,潇湘啊……
那年冬夜大雪纷飞,她独自走了进来,身形是年轻女人特有的消瘦,肩上发上都是雪。
她的眼神也跟雪一样渺远,坐下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我说我是大理人,你还愿意收留我吗?”
“有何不可。”他回答。
潇湘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你不怕背上个窝藏大理遗民,意图谋逆的罪名么?”
他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大概是喝醉了发狂,转头便对潇湘一挑眉:
“藏了又如何?”
“谋逆,又如何?”
阮山白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玉京的万家灯火。
他眼睛一眨,恍惚中看到整个玉京都燃烧起来。那火没有来由也无法熄灭,熊熊火舌席卷之处,一切高台楼阁都化为灰烬,一切人群都化为白骨。
然后重新回到世界的伊始……
阮山白这才如梦初醒般,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着手中清酒,自求多福罢,小陛下——他心下想着,眼前浮现出顾禾黑而清澈的双眼。
娟娟明月如水,阮山白在月光下闭目沉思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月之下,淮扬河水静静流淌,顾禾好容易找到机会跑了出来,只匆匆看了一眼为他挡住所有人的谢逐流,便转头独自沿着河流飞奔而去。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面有些恍惚地想着:
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吗?我真的穿越成了皇帝?
——可是哪有我这样惨的皇帝!不是被刺杀就是在被刺杀的路上!
顾禾泪流满面地想着,人家皇帝被刺杀的时候身边都有大批的人护驾,到他这呢?就一个谢逐流!
龙骧卫呢!征北军呢!秦少英杨怡你俩去哪了!
#朕的臣子们永远这么不靠谱#
#今天朕也要坚强的自己活下去呢#
顾禾快跑几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推开天香楼的门,喊道:“救命啊!”
几个收拾碗碟的侍女们都纷纷抬头望着他,看了他半晌,迟疑道:“……陛下?”
顾禾点点头,又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喘着气问道:“你们阮楼主呢?其他管事的人呢?”
一个侍女道:“阮楼主出去了,出去前让大家都去街上玩玩,凑凑热闹。管事的人——陛下说阿绮姑娘么?她也出去了。”
顾禾有气无力:“那楼里现在有会武功的人吗?”
几个侍女互相看了几眼,异口同声:“我啊。”
顾禾一愣:“什么武功?”
侍女们道:“七禽戏。”
“……”顾禾打量着她们,见她们画着纤巧的妆容,身如弱柳扶风,“有男人吗,抗揍点的那种。”
“您直接说要男人不就得了!”侍女们小声埋怨道,“没有,天香楼里只有阮楼主一个男人。”
顾禾:……
这哥们儿真会享福。
——可是这会儿要出大事啊!怎么偌大一个天香楼连个救兵都没有呢?
他可是想好了的,天香楼距离遇伏的地方只有几百米远,是最近的求救地点,这里刚才还有那么多人,没道理现在只剩几个小侍女啊!
阮山白脑子有坑吗!
然而现在再渡河可就晚了,难道隔着淮扬河喊救命吗?
可是淮扬河浩浩荡荡,坐船都要好一会儿,哪里听得见!
顾禾这下后悔了,放那么多烟花都只顾着好看,怎么没带点信号烟花之类的东西在身上呢!
侍女们见他神色不定,不由得问道:“陛下,出什么事了吗?”
顾禾望着她们没说话。
谢逐流的意思是让他赶快走,先保住自己小命。至于他,臣为君死死的光荣。
——但是他到底并非接受帝王教育长大的人,要他撇下谢逐流一个人跑路吗?
就算他鄙薄谢逐流的为人吧,但是人家都愿意为你死了,但凡有点良心的人就不能一走了之吧?
不愿意一走了之,那就要去救人了。
可是要几个弱女子去救谢逐流吗?
顾禾越想越头大。
怎么办?
“怎么办呢,被你认出来了。”潇湘埋怨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杨统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杨怡有些奇怪地望她一眼:“我们虽然见过的面不多,但是你这张脸,还是很好认的。”
“我们见过么?”潇湘喃喃低语,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脸,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过我这张脸么……顾禾的确很喜欢。”
杨怡听到她直呼顾禾的名字,口吻亲昵,神色冷了下来:“陛下从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坐稳东宫之位近二十年,他见过的美人难道少了?岂会被你的皮相所惑!”她语气越发平静,但平静下有暗潮翻涌,“说罢,你用了什么手段刻意勾引陛下,处心积虑要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攀附皇权富贵?”她顿了顿,慢慢道,“还是为了……刺杀陛下?”
杨怡说着,自己都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心惊。
她反复告诉自己这说不通——潇湘若是要刺杀皇帝,在天香楼独处时,在皇宫里同塌而眠时,有无数机会可以出手,但是事实是顾禾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而且看样子,潇湘在宫中反而对他助力颇多,两人你侬我侬,举案齐眉,同进同退。
所以在她出征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潇湘站到了陛下的对立面,进而来刺杀她?
不,还有一种可能——
杨怡心中猛地一颤。
要是潇湘和陛下根本没有闹翻,要刺杀她的也不是潇湘,而是……陛下呢?
她呼吸有一瞬间的混乱,又强自镇定下来,双眼死死盯着潇湘。
“刺杀他,”潇湘叹口气,“不,我爱他。”
杨怡脸色有些发白:“所以,是陛下让你来杀我的?”
潇湘一愣:“什么?”
“看来不是?”杨怡惊疑不定,“可你们不是——”
她本来想说成天厮混在一起,然而总是对陛下的不敬,最终换了个词,“可你们不是相爱?”
潇湘闻言笑了起来,望着杨怡,眼中满是自嘲:“杨统领可知道,我是大理人?”
杨怡心神一震:“什么?!”
潇湘含笑望着她:“当年处理大理遗民一事,还是杨统领负责的。那时我远远见过杨统领一面,统领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但对百姓倒很是仁慈心软——不然我又怎么能逃出来,改名换姓做什么潇湘夫人?”
杨怡后背一寒,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她思绪纷乱,又蹙了蹙眉:“你是大理人,可你也爱陛下,这——”
潇湘神色猝然冷淡下来:“我什么时候说我爱的是皇帝顾禾?”她冷冷一笑,“我爱的是那个自称从家族逃婚的叶公子叶禾!我与龙朝皇帝是永远的血仇——顾成林当年凌迟二十八位大理皇室祭司,坑杀八百降卒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她声音颇有些歇斯底里:“我都记得!永远不会忘!”
杨怡默默望着她,神色复杂。
原来如此,她轻叹口气,真是孽缘……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既然是爱不得、恨不得,何不相忘于江湖?还天天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跟着做什么?”
潇湘一时寂静。
杨怡见她不回答,忍不住抬头望着她,却见她表情惊诧莫名:
“寸步不离?不,我已有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湖心岛竹林边,从淮扬河对岸看,正是一片树影婆娑,什么都看不真切。唯有走到近前,才能看到这里所进行的激烈争斗。
谢逐流且战且退,刀光如雨,招数却是走的剑法的路子,一刀刀点在北境人胡刀将至之处,尽力阻碍其汹汹刀势。然而到底一力降十会,胡刀如此势大,在众人围攻下,他身上多了不少伤口,最重的那道正位于左手虎口,皮肉绽开,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他把刘全那莲花灯的残骸顺手挂在腰间,孤身立于群狼环伺之中,抬起手背舔了舔新添的伤口,皱了皱眉:“这味道……怎么不太对?”
独眼男人握着长刀,眼神越发兴奋:“哪里不对?” 他甚至有心情开了个玩笑:“不够好喝?”
“这味道……恩,”谢逐流沉思着,“——你们在刀上下了毒?”
周围人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唯有独眼男人神色自若:“那又8/如何?”他哼了一声,手上刀柄顺着手掌转了一圈,重新握在手中:“面对生存和胜利,总是需要不择手段的。”
谢逐流神色莫名:“这就是你们跟大理合作的理由?”
独眼男人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谢逐流淡定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独眼男人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冷冷打量着他:“所以你为什么没有中毒?”
谢逐流嗤笑一声:“就这玩意,精制版蒙汗药,我原来在太原混的时候不知道吃过多少。”
独眼男人:……
周围人神色一变,愤愤然道:“那娘们给的是蒙汗药?她不是说是什么梦还魂?”
独眼男人怒喝一声:“都闭嘴!这个小子框你们呢!”
而谢逐流喃喃重复着:“梦还魂?——好名字。”
独眼男人压抑着怒气,冷冷道:“你还不配用梦还魂,这玩意是留给你们那皇帝的。”
提起刚刚趁乱而逃的小皇帝,男人咬咬牙一挥手:“变阵!给我赶快把他解决了!”
诸人神色一肃,刀背一转,露出藏着的铁蒺藜来。
男人取下铁蒺藜,却见那铁蒺藜穿成一条长鞭——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这布满铁蒺藜的长鞭倒是比胡刀更好破开谢逐流的防御。那男人想着,一声怒喝,长鞭远远一挥,谢逐流刀锋还未至,那长鞭就已然狰狞着横扫谢逐流双膝!
谢逐流只好就地一滚躲过,弄了满头满脸的落叶,看起来很有些狼狈。
男人长鞭再来,谢逐流神色一凝,抽出腰间软剑,剑尖缠住长鞭,剑招细密连绵,把长鞭去路封的严严实实。
男人惊道:“春蚕剑法?这不是杨怡的剑法?为什么你也会?”
谢逐流没好气:“杨怡也曾跟着三清那老头学武,算是我半个同门,我怎么不能会春蚕剑法了?”说着飞身上前,身形淹没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刀,是力大势沉,以一敌百的狼牙胡刀;
剑,是细密绵延,以柔克刚的春蚕软剑。
这闻名天下的一刀一剑狭路相逢,本该是棋逢对手,可惜的是,狼牙胡刀并非孤身作战——那长鞭铁蒺藜虽然阴损,但是着实厉害。纵使谢逐流得了三清真传,面对如此阵仗,也是力不从心。
更何况,他们还有刀阵。这刀阵精妙绝伦,越看越像是中原千刀山庄的不传秘籍。
他心下一沉,却不由自主想到:还好顾禾走掉了——先帝尸骨未寒,要是顾禾再出事,岂不是天下大乱?
至于他自己——
“还有什么都一起使出来吧,”谢逐流哼笑一声,“把你们打发了我还得回去睡觉呢。”
男人怒极反笑,“如你所愿!”
他长鞭如蛇,又有着胡刀刀法独有的蛮横暴烈,鞭梢所过之处,空气都是一片片的灼热。
谢逐流正严阵以待,却见北境人身后窜出个人影来,上来就直扑持鞭的独眼男人,动作利落地给了他一个小擒拿手,男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按住命门,长鞭掉在了地上。
谢逐流一愣,忍不住爆了粗口:“顾!禾!你/他/妈/的回来干什么!”
顾禾冲他一挑眉,整个人都死死压在男人身上,把他双手扣在身后:“我这手擒拿怎么样?”
原来顾禾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让天香楼的侍女们去给杨怡报信,自己反而折身回来救谢逐流。他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七弯八绕地从那竹林中绕道后方,北境人和谢逐流打的热火朝天,居然真让他找到机会,趁他们不注意,按潇湘教的那样,一个擒拿就把那八尺大汉放倒在地。
此时却见那男人回过神来,不屑地道:“就你这小身板?”说着脑袋往后猛地一撞,正撞在顾禾额头上,顾禾吃痛手一松,男人趁机站了起来。
谢逐流见状试图冲上前去:“小心!”
他身形刚动,便被无数胡刀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抽身回防。
那男人阴阴一笑:“你们拦住他!这小皇帝交给我就是了!”
而顾禾虽然被撞的眼冒金星,但是多亏潇湘那几日的“训练”,身体下意识做出了反击,一脚正踢在男人/下/面,男人被一脚踹中命门,表情扭曲地惨叫一声
“啊——”
那惨叫声直冲天际,惊起了无数飞鸟,在场众人也都是吓得一哆嗦。
男人抽着凉气去抓顾禾:“你这皇帝是属狗的吗!”
顾禾拔腿就跑:“放肆!——朕属虎!”
男人跛着一只腿去追顾禾,奈何顾禾各种左右横跳,一时两人宛如老鹰捉小鸡,你追我赶,你赶我追,你左我右,你右我左——
一边正儿八经生死搏斗的谢逐流:……
和谢逐流刀光剑影招招见血的众人:……
众人中,终于有一人从石化中恢复过来,提醒地喊道:“首领!梦还魂!”
独眼男人如梦初醒,从袖间掏出一个小纸包来。
谢逐流心中警铃大作:“顾禾!!!”
顾禾可没听过这什么梦还魂,听他没头没尾这么一句,不由得一愣。
——然而就这么一顿的时间,独眼男人已经追了上来,手上一根幽蓝泛紫的短针,手指一弹便往顾禾颈后射去!
时间在此刻仿佛凝固了,场景像电影一样慢放着。
广袤的夜空下,淮扬河长河如练。
河这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或许夹杂着几个敌国的探子奸细,低调地穿行在热闹的人群中;
河那边是寂静无人的小岛,岛上一座空旷的天香楼,曲终人散,夜风穿堂;
而在天香楼不远处的僻静竹林边,顾禾睁大眼睛望着已至面前的短针,和身侧飞身而来的谢逐流——
他为了突破众人重重屏障,身上已满是血迹。然而他毫无知觉似的,伸手护住顾禾头脸,把他抱进怀中。
银针刺入谢逐流护着顾禾脖颈的手,两人紧紧相贴,四目相对。
谢逐流深深看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我的陛下啊。”
然后闭上眼睛身体一歪就要栽到河里,顺便把他抱着的顾禾也带进了沟。
两人双双掉进了河中,砸出扑通一声响,水面翻起几个水花,推开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