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前章西游(中)

他的到来, 让姜晨意识到, 事情不能如此平安度过了。即便具体的情景已不太清晰, 但孙悟空这个名字,在不只一世中,都是近乎家喻户晓的人物。

孙悟空何许人也?

惩恶扬善绝对的正义。

目前姜晨是妖,又不是猴妖。

是若不幸遇到孙悟空, 恐怕会被当头来一棒定海神针。

至于说,姜晨此生静心修行, 孙悟空没有出手的缘由……

妖,这个缘由对于性情急躁的孙悟空已经够了。

当然,孙悟空的确有未曾对妖出手之时,不过,前提是对方身后站着诸天神佛或者当真无辜。试问, 作为一个满手鲜血,杀气绕身之人,姜晨会想用性命试探火眼金睛的真假吗?

他曾经,对此类英雄式的人物崇拜无比,他曾经, 认为所有与主角的对立面的死亡, 都是理所应当。

但是……

如今他还能这样坚定的也去为正义之师发声吗?他不去让他们噤声, 都已是心胸宽广了。

姜晨雕刻着桌上巴掌大小的清透玉石,才刻出龙头,放了手中的刀刃,抚着额头支在石桌之上。

他难得有些心神不宁。袖边的龙影浮现出来, 仿佛有了神志,一眨不眨地看着桌上那块类似同类的玉石。

与姜晨的目光相对,龙影一个摆尾,又消失不见。

姜晨目光微沉。龙族。

他早就知道,众多魂魄之中,隐藏着一条龙。只不过,它的气息几近于无,在纷杂魂魄之中,更令人难以察觉。累世转生,这条龙渐渐消弭殆尽,最近的几世,他能察觉之时,已近于无。

与天魂之中的幽光之魂有关。

当年提及幽光,挽莲吞吞吐吐,意图隐瞒。守幽之事,彻底隐没了魂魄中的龙息。他们以为隐瞒,就可以让他一无所觉吗?

到这一世,它又重新凝实。

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

异常情况,务必要调查清楚。姜晨不是个能容忍隐患和未知暗自发展的性子。

熊罴看完庭院,道景物虽美,却有些不大宽敞。热情邀请姜晨前去黑风山长住之时,姜晨终于想起来,黑风山一劫,第一个死的,就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被以白衣秀士代而称之的蛇精……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蛇皮幻化而来的白衣,婉拒,“多谢好意。不过,家中老树,离不得人好生看顾。日后若有闲暇,自当赴约。”

这头熊今日有些奇怪,也不化人形,偏偏却背着个三角葫芦。不过,也许对天生的妖怪而言,原形更加舒适吧。

“我哪里离不得人?”离晏回了句。

“是吗?”姜晨分毫未将这拆台看在眼中,问的平平淡淡,“你能离得?”

仿佛它敢说一个离字,他立刻就能转身走的的踪影全无。

离晏悻悻不言。哪怕知道姜晨心性只是拿此事当托词,也不好搅局了。

只有不了解他,被一副风华霁月的表象骗的不知东南西北的熊罴遗憾道,“竟是如此。对树妖都如此体贴爱护,仙长果然仁爱有加。不愧是仙长。”

姜晨沉默良久,“区区蛇妖,不敢当这仙之一字。”

熊罴果断道,“仙长客气。人界凡有所长者皆能称仙道圣,以示敬重。仙长琴音旷绝古今,道一句仙又有何妨。”

连凡人……对了,譬如说东土那位叫做太白的,都是酒仙,诗仙的。

姜晨说了三遍,熊罴怎么也知道他是蛇妖了。不过,正如他所言,人界凡有一技之长,并且能在此技上出神入化,都能称仙。只一仙字,又如何能表尽他对他的敬重呢。

他始终不曾改口,姜晨也无法。“阁下过誉了。”

熊罴眼睛一亮,张口又欲夸赞一二,离晏哼了一声,“有这功夫,好好听着。”

见姜晨转身坐到石制琴桌之前,熊罴讪讪,歉意道,“生无礼了,仙长勿怪。”

姜晨没有立刻回答,但从琴音之中,熊罴并未听出不悦。

忐忑的心情一下就平复了。

乐声悠扬,飞鸟停落在离晏枝头,认真看着古树阴影下的人影,安安静静,没有一个随意出声。走兽之流从四下林木钻出时,见到熊罴,人性化的流露出些许惧意,被琴音安抚,便安静了下来。

一曲毕,熊罴盘坐着,长久不能回神。

每日前来听他弹奏一曲,当真人生乐事。只是近日金池长老有意邀请他参加佛会,他都推辞好几日了,如若再辞,恐怕说不过去。

待与金池论法完毕,再来。若非金池老来愈发怪癖了些,他担心姜晨会受冷待,否则倒想让他也前去佛会。至于姜晨想法……其实在熊罴眼中,他绝对是个再不能好说话的主。他人所提的请求,举手之劳,仙长总是很少为难。

“仙长,熊罴近日应友人之邀,论辩佛法。恐怕不能前来,仙长勿怪。”

姜晨道,“阁下颇具慧根,想来与佛门有缘吧。”

岂能无缘。

四人之中,金池死于大火,苍狼白蛇皆死于金箍棒下,唯熊罴一人有幸,得观音赏识去落伽山做了守山大神。如何无缘?

此句显然给了熊罴莫大的鼓励。熊罴憨憨摸了摸头,秉承着人界所言谦逊之人更得人喜爱之理,“山野精怪,岂敢言佛。佛法无边,熊罴所知,不过皮毛。若说精通者,当属观音禅院金池长老,熊罴只知浅显之理,此去还不少要向金池老上人请教了。”

“不必过谦。佛门讲究悟之一字,若能明悟,当可立地成佛。若不能,千修百炼依旧**凡胎。”

熊罴眼睛发亮,“是是,正所谓菩提明镜,不染尘埃。”

“仙长竟也通悟佛门?”

“只是旧日曾听人提起。”

明悟?如他,执念深重,近可入魔,谈何明悟?

立地成佛?

他对于道家不感兴趣,对于佛门,更谈不上信赖。

他只知道,能给与自我救赎的,只有自己!

他如此说,熊罴便也信了。“若是仙长的朋友,想来也是位妙人了。”

“……”的确是妙。只不过活在此世之人,永不能与他相见而已。

“仙长……”他终于犹犹豫豫,从皮毛光亮的腰间摘了三角葫芦,尊重又有些羞愧地递到姜晨面前,“常日听仙长奏曲,却无谢礼相赠。昨日路过山林,拿了些东西,虽不值钱,只寥表谢意!”

他倒是极为迅速的说完这几句,又觉惭愧,飞速跑出了院子。

但黑风山确然没什么宝物,否则,他一定会送仙长更好的宝贝。

昨日抖了好几个蜂巢,被蛰了一头包。还好他聪明了一把,今日特意原形跑过来了。

完全不知,自己原形三丈高的身材,是否有碍观瞻。

所幸姜晨已习惯了。

打开那半人高的葫芦,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姜晨看了一眼,又扣上了。

……让蛇喜欢蜂蜜,恐怕是很困难的事。

鉴于难得收到一份没有杀机的“礼物”,他没有特意处理掉,只是将它放入了院中的水池之中。

若是他……或者小希在,想必还能做些糕点果酒出来,姜晨向来没点亮这个天赋。

生平以来,他最擅长煮药的火候。

苦中作乐的话说,也许是煮药的手法时常带偏了做饭。不过同样作为用以长命的手段,二者其实没什么好比较的。

吃草多年,想来他也很难看重味道。无论三餐做的多么不尽人意,总归也会比药味好了很多。

无人在此,琴音也在叮咚作响。只是比之人奏,少了几分情义。

离晏看他在一边,认认真真雕好玉龙,对着那架琴怔了很久,才出声道,“它就留给你了。”

离晏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嗯?”

“我要走了。”

离晏愣了下,才惊声道,“走?你明明说不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总是在变的。”

“可你又不是人!”

“凡有心,与人妖又有何干。”人心妖心,追根究底,又有何不同呢。

“……”

“外界极是危险!你会被人抓走,开膛,破腹,凡人挖出蛇的蛇胆,当作食物,把毒液当做药材……呜呜呜,你能不能不走?”

“琴音奏起之时,水池会为你浇水。没有我,也不用怕。”

“……”我是怕没人浇水吗?你前两日还说娇贵的树离不得人照料。

“你要去哪里?”

“不知。只是隐隐约约,有个感觉。”龙族聚居之地,会有线索。

如此,倒避不开海了。

“还会回来吗?”

“……”不知。

他从来没有做出过,自己不知结果的承诺。若他无法做到,就不会有任何承诺。

“会。”他回答。

未知又如何。他又不是坦诚诚挚的君子,何必在意承诺兑现与否。

反正那些所谓君子,也不见得在意过。

它能开心这一时,便是一时吧。心怀期望的生存,总比心怀绝望的等死要好很多。

……

西海龙宫新来了一位乐师。

种族,似乎是水蛇吧。

不过他的身上,隐隐约约能感应龙息。也不知道是哪位龙子,愿将气运分给一条小蛇。

可若能做到如此,为何不直接将他点化成为龙族一员?

蛇妖,与龙族,一为妖,一为神。地位可想而知。

话是如此,但是他的琴音,的确冠绝古今。

恐怕玉帝专有的天庭乐师,都无一及此。

龙王显然为此开心,迫不及待邀了诸位兄弟相聚,指着青石蓝台娓娓帘幕中的人,炫耀道,“大哥,三弟四弟,看我西海水族,如何?”

“甚好甚好。”几位龙王碍于兄弟颜面,虽对于他如此自傲的语气有些不满,却还是连连夸赞了几声。

语毕,也难说此音不能得此称赞。

又十月,姜晨确定了此来的目的,西海藏宝库中一颗明珠。

守幽感应最为明显之物。

传言说,是西海三太子敖烈,与万圣湖万圣公主交换而来的定情信物。

是万圣公主的龙珠。

与四海龙族无关,反而牵扯上了祭赛国附近,一处不算大的湖泊中的龙族。

龙族龙珠轻易不示他人,更不离身。若非敖烈与万圣定下婚约,她的龙珠,也不会出现在西海。

但是,正在三月之前,二人婚事已经黄了。万圣公主另有新欢,为敖烈撞破,敖烈怒火之下烧了玉帝亲赐明珠,获罪于天。由观音求情,幽禁蛇盘山鹰愁涧。

姜晨想了会,从迁居的蛇那里听过,他们所住蛇盘山三月前来了位大妖,胃口很好,为了避免被吃,举家迁居黑风山,又跟着熊罴来到姜晨那里。即是说,蛇盘山与黑风山,算是邻居。

卷帘打碎了酒盏,被贬流沙河,敖烈烧了明珠,幽禁鹰愁涧。

无论何世,天帝的偏爱总是胜过他人的命运。他人总是树立天帝威严的牺牲品。

孙悟空反天,五指山下五百年。

姜晨不知曾经的英雄那五百年如何度过,亦不知他如何消解了他的不甘愤怒。

五百年,看起来已足可改变很多。

姜晨不知大圣如何悟空,但他却知,有那么一千年的黑暗,有人曾拼命挣扎却不能脱困,直至最后已成积怨。阳炎侵体,痛苦不堪。

最初还曾期待过的救赎,早已在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涌动的冰冷深海之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又不曾有一位观音,会对他说,五百年后东土来的圣僧会救你脱离苦海。

后千万年的轮转中,痛恨所谓公正之人所执行的公正,所谓亲友带来无谓死亡,不甘地重申自我和记忆。

不甘。直到如今。

所以,他必须改变这一切。为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计划很早以前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