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秦少公子(十三)

实在很难想象, 会在嬴政身上, 看到犹豫之情。

徐福一向以为, 这个扫平六国的千古一帝身上, 不会有任何人情可言。他就像是一台无情的机器, 只知道杀伐征战, 并且以他的铁律约束着他治下的臣民。他所爱的,只有秦国,只有他治下的这个高度集权的国度。

即便是扶苏, 他要下手惩罚之时,也未见过犹豫之色。

如今原本已经定了杀心,却在此时, 放过胡亥。就连徐福,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为了大秦的稳定, 难道皇帝不应该干脆果决的杀了这个未来的不安定因素吗?

不明白。

卦象不会有误。所以胡亥……他极可能是毁了帝国基业之人,如今皇帝已经相信卦象,为何还要对胡亥手下留情?

此次, 支走赵高, 又设计瞒过了公子扶苏将闾, 所有可能的阻碍全部不在,此时不杀,又待何时!

无论是赵高,还是扶苏,最终他们能得到的结果,唯有一个少公子病故的消息。如此不会伤及陛下英明, 也不会影响扶苏等人对陛下的感情,岂非完美……

父子之情?

嬴政竟也真的会对子女存在情感?

眼见着弓弩恐怕要涉及不到胡亥方位,徐福忍不住道,“陛下!”

嬴政身侧的剑,毫无出鞘之意。他只是静静看着胡亥背影渐渐远去,转过了身。何时为父,却要杀子。

胡亥,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岂知此行,步步杀机。

亡秦者胡也。

嬴政是忘记了,胡亥体内流淌的,是胡人的血。但他同样也是他嬴政的血脉。昔日曾想要用胡亥来磨炼扶苏,至今日不想,那便结束。

前提是,胡亥本心无邪。今去赵高,那么扶苏之位便无动摇。

胡亥……留下他吧。

平素二十多个子女之中,唯有胡亥对他最为亲厚。章邯中正,本不会对任何人偏颇,对胡亥,也有不忍之意。遑论为父之人。

如今,既然将胡亥从扶苏的磨炼名单上划去,那么赵高,也的确该换一换了。

赵高与扶苏政见不和,嬴政也清楚。赵高是效忠于他的人,对于扶苏,没有多少忠心。

此是秦的传统。

赵高为嬴政内侍,正如陆和之于扶苏。

他们从出生起,便被灌输忠心思想。对于他们追随之人,的确能做到绝不背叛。但对于他人……

嬴政可以肯定的回答。赵高对扶苏,不会有任何他情。

甚至如他目前的倾向,已将扶苏视作敌人也未可知。

此事,值得留意。

……

扶苏奉帝王之命前往楚郡考察旧楚王贵兼并土地之时,自曹参处相识刘季,他时常因这个新结识的风趣幽默之人而心情开阔。虽说刘季身上,某些地痞流氓之气让这位奉行礼仪王孙觉得不适,但刘季的确是个有才之人。曹参曾断,这位朋友乃是千里之才。

扶苏以为然。

秦郡县之长,通常由地方层层举荐,刘季结识扶苏,扶苏秉承着举贤不避亲的原则向父皇推荐此人为楚郡郡守。并为其改名刘邦,只求定国安邦之意。

刘季不拘小节,全然未有因新名征询父母之意。感激扶苏有再造之恩,表示对这个大气磅礴的新名字无比满意。

嬴政令人考察之后,觉得尚可。

于是沛县亭长,一跃成为楚郡郡守的登天之事,在沛县传的沸沸扬扬。

谁能说,运气不是实力的一种呢?

不过,究竟是不是刘邦的运气好,姜晨表示,这还需要打一个问号。

楚郡乃项氏盘踞之地,刘邦作为帝国之人重回楚地,与项氏必有交锋。此次,楚河汉界,究竟是刘邦棋高半子又或是项羽更胜一筹?

同时被帝王注意,被扶苏重视,被高调查,被项氏提起针对,远离最底层的生活而陷入楚地奢靡,姜晨就不信,刘邦还能轻轻松松揭竿而起。

由奢入俭难。人很难放弃自己已拥有的安稳,而去试着火中取栗。

已得到的大秦楚郡郡守,和风雨飘摇群雄厮杀中不知成败的缥缈帝位。

孰优孰劣?

何况刘邦如今,远远达不到后期楚汉相争的眼界。

帝国暗涌之势,无疑因为姜晨暗中插手,而提前达到了一个平衡状态。

至于说当日杀机,若说姜晨觉察不到,倒是虚假了。

过往无数异闻中言,帝死,胡亥与赵高等人串谋秘不发丧,同时赐死长兄扶苏。

如今看来,事情还更为复杂。

嬴政对胡亥,早有杀心。当日姜晨言行,消解了他的杀意。只是,有此一次,焉知不会再次?

帝王的杀意从何而起?

或许,比章邯受命而来试探姜晨更加早远。甚至之前赵高几次三番的明喻暗喻,都暗含刺探之意。

姜晨将近几月的记忆反反复复思考了不止一遍,并未觉得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做过出格之事。平素若无必要,也很少与扶苏嬴政等原主相熟之人接触。

即是说,胡亥死亡的命运,在很久以前,就是被嬴政预定的。

他是扶苏登临为帝的,注定的牺牲品。

的确,对于人类而言,还有何事,比至亲的兄弟,父子相残,能让一个人的热血迅速变冷呢?只要经过背叛,扶苏的仁慈,也就知道该收敛了。

只不过最后的历史之中,预定的牺牲品被赵高推上皇位,反而帝王中意的太子人选,在争斗中死亡。

……

徐福总会觉得被胡亥那双眼睛看的头皮发麻。没有为何。明明胡亥只是偶然扫过他,甚至都没有停留半刻,但徐福却还是心头惴惴。也许真的是民谚所说,做贼心虚吧。徐福唯有苦笑。

即便如此,对于杀死胡亥一事,他还是不能放弃。陛下赐死卢生这不轨之徒,算是为阴阳家清扫门户,于徐福又有知遇之恩。徐福愿为陛下预见危险,清除危险。

胡亥只会是其中一个而已。

车同轨之事,已近完工。只是中间遇到部分山脉坚石,绕过又太耗人力财力,还不能彻底通路。

此事令各大司工近乎愁白了头。内史郑国借用开凿郑国渠时,所用冷热水交错使岩石开裂之法,终究太过麻烦缓慢。是以至今弛道仍未,竣工。

扶苏同样犯愁。

此事问及姜晨之时,姜晨沉默了好一会。

见他当真因此事苦恼,姜晨终道,“此事徐先生当可解决。”

扶苏微怔,“徐先生?”便想起来那位神神叨叨的方士。虽然徐福并不称自己为道家,而是阴阳家。不过据扶苏了解,阴阳家终究只是道家支流之一而已。

听到胡亥扶苏前来拜访时,徐福是震惊的。一个刚被算计过的少公子,一个时日看不惯丹药之流的长公子,竟结伴而来“拜访”。

其中之意,实在不得不让人深思啊。

徐福心中七上八下,踏出丹房出门迎接之时,实在猜不透两人意图。

才带二人走来,却闻得丹房中咚一声巨响。

徐福一怔,抬脚就往丹房冲去。

高大的石屋中,一地乱糟糟的木屑火星,还有些不明的石料。

徐福听姜晨询问,“先生这是……”他弯唇一笑,“炸炉了?”

“……”徐福。

他只好在硝烟渐渐散去的丹房中捂唇假意咳了咳,“少公子见笑。”

一定是因为方才听到这二人结伴而来,手抖之下,硝石放的多了。

姜晨也不在意他的尴尬,只说,借用此药力可以开石。

扶苏意会,此刻终于真真正正算是前来请教的模样,“先生,方才先生所制之物,于大秦有益,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二位公子莫非是指,这炸炉之物?”徐福说着,脸色古怪。炼丹失败炸炉,无疑是丹师耻辱。今日他们竟说些什么于秦有益?莫不是联合起来埋汰他?

益。

凡事有益自然有弊。

提前制取大型火药,会否唯有心人利用而成为杀伤性的热武器,实在是不可测之事。

正如剑一般,剑本无心,只是随剑主之意,取人性命。

利弊究竟为何,全然取决于人意。

若人心要将火药用于开山,那它便只是一件开山凿石之物。若人心要将火药用于征战,那么它自然是一件杀人利器。

人总是让不利归于物本身,而从不思考,自己在这种不利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是否,可笑至极。

姜晨的答案是,极度可笑。

但总而言之,驰道顺利迅速的开凿,不得不感谢这一次相见。

扶苏也总算找到了一个,让自己正视炼丹师的理由。

他难免问姜晨如何知道丹药烟火之事。姜晨只答,书中见过。

再问何书?言说不知。

扶苏:“……”

“幼时见过,只是几年过去,名字已经遗忘。”

扶苏:“……”如此,似乎也能说通。

中原一片繁荣,北地却完全不同。

因为干旱疫病,牛羊死了大批,北胡对于秦富饶之地,起意已久。

七国分立之时,秦为大国,胡人所致的困扰相对减少。

韩赵魏之地兵力孱弱,极受烦扰。如今已无六国,胡人之扰,扰的,便是大秦了。

扶苏受命出征。

临行之时,送于姜晨一枚月牙玉佩,刻月之一字。大约,也是指了淮月此人。“生辰礼物。”

转头之时,赵高同样也盯着姜晨手中之玉,笑意不明。

姜晨也笑了。

于是赵高笑不下去了。“……”

姜晨还尊称他一句中车令,只是赵高,却已不是胡亥师长。

嬴政将他的十八公子外师一职,撤除了。

眼见着出征的玄甲军走远,身边送行的臣民百姓也一点点散去。

赵高对他说,“果然是赵高小看了少公子。”

他的声音不大,只是足够姜晨听到而已,“赵高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以少公子的聪颖,如何能忍心屈居于后。明明你我二人联手,是最合适的。届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公子厌烦不耐之事,高来解决。公子大可做一切喜爱之事,再不用压抑天性,公子为尊,便可无所顾忌。如此,难道不好么?”

回答他的,唯有一个漠然的眼神。

姜晨毫无作答之意,转身信步离去。

何时,不辨是非,只懂顺心玩乐,将身周之事都作孩童游戏看待的棋子,变得如此难以掌控……

似乎正是在他病重重新苏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