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很难想象, 会在嬴政身上, 看到犹豫之情。
徐福一向以为, 这个扫平六国的千古一帝身上, 不会有任何人情可言。他就像是一台无情的机器, 只知道杀伐征战, 并且以他的铁律约束着他治下的臣民。他所爱的,只有秦国,只有他治下的这个高度集权的国度。
即便是扶苏, 他要下手惩罚之时,也未见过犹豫之色。
如今原本已经定了杀心,却在此时, 放过胡亥。就连徐福,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为了大秦的稳定, 难道皇帝不应该干脆果决的杀了这个未来的不安定因素吗?
不明白。
卦象不会有误。所以胡亥……他极可能是毁了帝国基业之人,如今皇帝已经相信卦象,为何还要对胡亥手下留情?
此次, 支走赵高, 又设计瞒过了公子扶苏将闾, 所有可能的阻碍全部不在,此时不杀,又待何时!
无论是赵高,还是扶苏,最终他们能得到的结果,唯有一个少公子病故的消息。如此不会伤及陛下英明, 也不会影响扶苏等人对陛下的感情,岂非完美……
父子之情?
嬴政竟也真的会对子女存在情感?
眼见着弓弩恐怕要涉及不到胡亥方位,徐福忍不住道,“陛下!”
嬴政身侧的剑,毫无出鞘之意。他只是静静看着胡亥背影渐渐远去,转过了身。何时为父,却要杀子。
胡亥,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岂知此行,步步杀机。
亡秦者胡也。
嬴政是忘记了,胡亥体内流淌的,是胡人的血。但他同样也是他嬴政的血脉。昔日曾想要用胡亥来磨炼扶苏,至今日不想,那便结束。
前提是,胡亥本心无邪。今去赵高,那么扶苏之位便无动摇。
胡亥……留下他吧。
平素二十多个子女之中,唯有胡亥对他最为亲厚。章邯中正,本不会对任何人偏颇,对胡亥,也有不忍之意。遑论为父之人。
如今,既然将胡亥从扶苏的磨炼名单上划去,那么赵高,也的确该换一换了。
赵高与扶苏政见不和,嬴政也清楚。赵高是效忠于他的人,对于扶苏,没有多少忠心。
此是秦的传统。
赵高为嬴政内侍,正如陆和之于扶苏。
他们从出生起,便被灌输忠心思想。对于他们追随之人,的确能做到绝不背叛。但对于他人……
嬴政可以肯定的回答。赵高对扶苏,不会有任何他情。
甚至如他目前的倾向,已将扶苏视作敌人也未可知。
此事,值得留意。
……
扶苏奉帝王之命前往楚郡考察旧楚王贵兼并土地之时,自曹参处相识刘季,他时常因这个新结识的风趣幽默之人而心情开阔。虽说刘季身上,某些地痞流氓之气让这位奉行礼仪王孙觉得不适,但刘季的确是个有才之人。曹参曾断,这位朋友乃是千里之才。
扶苏以为然。
秦郡县之长,通常由地方层层举荐,刘季结识扶苏,扶苏秉承着举贤不避亲的原则向父皇推荐此人为楚郡郡守。并为其改名刘邦,只求定国安邦之意。
刘季不拘小节,全然未有因新名征询父母之意。感激扶苏有再造之恩,表示对这个大气磅礴的新名字无比满意。
嬴政令人考察之后,觉得尚可。
于是沛县亭长,一跃成为楚郡郡守的登天之事,在沛县传的沸沸扬扬。
谁能说,运气不是实力的一种呢?
不过,究竟是不是刘邦的运气好,姜晨表示,这还需要打一个问号。
楚郡乃项氏盘踞之地,刘邦作为帝国之人重回楚地,与项氏必有交锋。此次,楚河汉界,究竟是刘邦棋高半子又或是项羽更胜一筹?
同时被帝王注意,被扶苏重视,被高调查,被项氏提起针对,远离最底层的生活而陷入楚地奢靡,姜晨就不信,刘邦还能轻轻松松揭竿而起。
由奢入俭难。人很难放弃自己已拥有的安稳,而去试着火中取栗。
已得到的大秦楚郡郡守,和风雨飘摇群雄厮杀中不知成败的缥缈帝位。
孰优孰劣?
何况刘邦如今,远远达不到后期楚汉相争的眼界。
帝国暗涌之势,无疑因为姜晨暗中插手,而提前达到了一个平衡状态。
至于说当日杀机,若说姜晨觉察不到,倒是虚假了。
过往无数异闻中言,帝死,胡亥与赵高等人串谋秘不发丧,同时赐死长兄扶苏。
如今看来,事情还更为复杂。
嬴政对胡亥,早有杀心。当日姜晨言行,消解了他的杀意。只是,有此一次,焉知不会再次?
帝王的杀意从何而起?
或许,比章邯受命而来试探姜晨更加早远。甚至之前赵高几次三番的明喻暗喻,都暗含刺探之意。
姜晨将近几月的记忆反反复复思考了不止一遍,并未觉得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做过出格之事。平素若无必要,也很少与扶苏嬴政等原主相熟之人接触。
即是说,胡亥死亡的命运,在很久以前,就是被嬴政预定的。
他是扶苏登临为帝的,注定的牺牲品。
的确,对于人类而言,还有何事,比至亲的兄弟,父子相残,能让一个人的热血迅速变冷呢?只要经过背叛,扶苏的仁慈,也就知道该收敛了。
只不过最后的历史之中,预定的牺牲品被赵高推上皇位,反而帝王中意的太子人选,在争斗中死亡。
……
徐福总会觉得被胡亥那双眼睛看的头皮发麻。没有为何。明明胡亥只是偶然扫过他,甚至都没有停留半刻,但徐福却还是心头惴惴。也许真的是民谚所说,做贼心虚吧。徐福唯有苦笑。
即便如此,对于杀死胡亥一事,他还是不能放弃。陛下赐死卢生这不轨之徒,算是为阴阳家清扫门户,于徐福又有知遇之恩。徐福愿为陛下预见危险,清除危险。
胡亥只会是其中一个而已。
车同轨之事,已近完工。只是中间遇到部分山脉坚石,绕过又太耗人力财力,还不能彻底通路。
此事令各大司工近乎愁白了头。内史郑国借用开凿郑国渠时,所用冷热水交错使岩石开裂之法,终究太过麻烦缓慢。是以至今弛道仍未,竣工。
扶苏同样犯愁。
此事问及姜晨之时,姜晨沉默了好一会。
见他当真因此事苦恼,姜晨终道,“此事徐先生当可解决。”
扶苏微怔,“徐先生?”便想起来那位神神叨叨的方士。虽然徐福并不称自己为道家,而是阴阳家。不过据扶苏了解,阴阳家终究只是道家支流之一而已。
听到胡亥扶苏前来拜访时,徐福是震惊的。一个刚被算计过的少公子,一个时日看不惯丹药之流的长公子,竟结伴而来“拜访”。
其中之意,实在不得不让人深思啊。
徐福心中七上八下,踏出丹房出门迎接之时,实在猜不透两人意图。
才带二人走来,却闻得丹房中咚一声巨响。
徐福一怔,抬脚就往丹房冲去。
高大的石屋中,一地乱糟糟的木屑火星,还有些不明的石料。
徐福听姜晨询问,“先生这是……”他弯唇一笑,“炸炉了?”
“……”徐福。
他只好在硝烟渐渐散去的丹房中捂唇假意咳了咳,“少公子见笑。”
一定是因为方才听到这二人结伴而来,手抖之下,硝石放的多了。
姜晨也不在意他的尴尬,只说,借用此药力可以开石。
扶苏意会,此刻终于真真正正算是前来请教的模样,“先生,方才先生所制之物,于大秦有益,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二位公子莫非是指,这炸炉之物?”徐福说着,脸色古怪。炼丹失败炸炉,无疑是丹师耻辱。今日他们竟说些什么于秦有益?莫不是联合起来埋汰他?
益。
凡事有益自然有弊。
提前制取大型火药,会否唯有心人利用而成为杀伤性的热武器,实在是不可测之事。
正如剑一般,剑本无心,只是随剑主之意,取人性命。
利弊究竟为何,全然取决于人意。
若人心要将火药用于开山,那它便只是一件开山凿石之物。若人心要将火药用于征战,那么它自然是一件杀人利器。
人总是让不利归于物本身,而从不思考,自己在这种不利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是否,可笑至极。
姜晨的答案是,极度可笑。
但总而言之,驰道顺利迅速的开凿,不得不感谢这一次相见。
扶苏也总算找到了一个,让自己正视炼丹师的理由。
他难免问姜晨如何知道丹药烟火之事。姜晨只答,书中见过。
再问何书?言说不知。
扶苏:“……”
“幼时见过,只是几年过去,名字已经遗忘。”
扶苏:“……”如此,似乎也能说通。
中原一片繁荣,北地却完全不同。
因为干旱疫病,牛羊死了大批,北胡对于秦富饶之地,起意已久。
七国分立之时,秦为大国,胡人所致的困扰相对减少。
韩赵魏之地兵力孱弱,极受烦扰。如今已无六国,胡人之扰,扰的,便是大秦了。
扶苏受命出征。
临行之时,送于姜晨一枚月牙玉佩,刻月之一字。大约,也是指了淮月此人。“生辰礼物。”
转头之时,赵高同样也盯着姜晨手中之玉,笑意不明。
姜晨也笑了。
于是赵高笑不下去了。“……”
姜晨还尊称他一句中车令,只是赵高,却已不是胡亥师长。
嬴政将他的十八公子外师一职,撤除了。
眼见着出征的玄甲军走远,身边送行的臣民百姓也一点点散去。
赵高对他说,“果然是赵高小看了少公子。”
他的声音不大,只是足够姜晨听到而已,“赵高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以少公子的聪颖,如何能忍心屈居于后。明明你我二人联手,是最合适的。届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公子厌烦不耐之事,高来解决。公子大可做一切喜爱之事,再不用压抑天性,公子为尊,便可无所顾忌。如此,难道不好么?”
回答他的,唯有一个漠然的眼神。
姜晨毫无作答之意,转身信步离去。
何时,不辨是非,只懂顺心玩乐,将身周之事都作孩童游戏看待的棋子,变得如此难以掌控……
似乎正是在他病重重新苏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