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秦少公子(七)

曹参。

汉高祖刘邦的生死之交。

姜晨听闻此名, 终于从漫不经心中起了些许兴味,“可有一技之长?”

难怪方才提及秦律,此人会如此惧怕。

史载, 曹参精于律法。时刘邦为秦沛县亭长, 奉命押送流民入咸阳检验, 集合一同押送北长城脚, 路经邙山,遇雨,将逾期,劳役逃匿者众多。秦法逾期, 无论上下, 先问责押送之人。进退皆是一死,刘邦才放走剩余青壮年, 并决心举旗起事。其时, 正任沛县法令曹的曹参利用秦律漏洞助其家人脱罪, 并且藏匿刘邦。

足可见是位司法之才。

恐怕正因对于秦国大典律了解非常, 他知道方才之事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 才会吓到口齿不清。

曹参此时只二十余岁,离之后老谋深算还有距离, 因此姜晨此问, 他就如正常人那般,规规矩矩答,“小人幼年曾有幸得几位先生教导,识文断字, 也懂些律法。”

“律法?”扶苏略有讶异。“可知方才之事,依照秦律应如何处置?”

曹参额头冷汗瞬间落下来,艰难道,“若未伤人,则笞责三十,若有伤人,至少应判,黥面徒刑。”

若是撞死人,就要一死谢罪了。

六国皆笑秦人,不知无鼻之丑。此言并非空穴来风。秦国律法森严,稍有违逆,便是劓刑。

曹岑熟悉秦法,才是后怕不已。

“胡亥,可是如此?”

姜晨点头。

“好。曹参,从今后起,你跟随于我,可免笞刑,至于你的母亲,也可以接来咸阳。”父皇尊崇商君韩非,商鞅之法韩非之术,都是他严令要求学习的。曹参作为下民,对于秦法定然更有直接感触。

带上曹参,亦然希望自己引为借鉴。

“……”

扶苏见他不应,又耐心问道,“怎么?可有难处?”

曹参噗通跪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头,“谢公子,谢公子!”

若是大秦公子要他将功折罪,那么,就有生机。

扶苏看到身边徐福,“徐先生。”他想起那具尸体,带着几人,“既如此,请随我来。之后所见,务必保密,否则,杀无赦。”

能让传言中温柔仁厚的公子扶苏说出杀无赦此话,姜晨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见到胡亥跟随,扶苏暗叹,也不再阻止。

凶案现场已经被穿着黑色甲胄的卫兵团团围住,即便有人想要探头来看,也被外头巡兵驱走了。

明年祖龙死。

好一句似是而非的预言。

重新搬动了公孙附的尸体后,几人看到那面墙上光影闪烁的字迹时,都忍不住问了句自己,此当真不是神明之力吗?

姜晨顺着光影望着,看到几人抬走尸体站在巷口,没有说话。

扶苏又令人将尸体抬回来,墙上字迹又消失不见。

曹参四处查看了下,路对面商社的屋檐之下,点点细小而刺目的光。他走到尸体边,想了想,翻起衣袖,微微遮了遮旁边的玉渣碎镜。

光线阴暗后,字露出了一点。

众人一惊。

曹岑看向这个破旧小巷所对的那座华丽的旅舍,重新放下衣袖,墙上字迹又消失不见。

扶苏讶异道,“曹参,这是……”

曹参道,“凶手只是用了个小小的障眼法而已。小人年幼之时,与乡中的伙伴顽皮,打碎铜镜,阳光会在镜子之间反射,能将其他地方的图画投落在固定的地方。”

扶苏:……

“竟有此事?”

“不过是乡野童趣,不足一提。”

曹参出脚踢散了部分地上的玉器镜片,小巷里明亮光影散去,消失的字也浮现的隐隐约约。

扶苏:“观此杂物,没有字形,如何会成此异象?”

“只因真正的字,不在此处。”曹参说着,循着光线,走到对面的屋檐下,细细看了一会。

姜晨靠着墙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应在此处。”他突然指着屋檐的夹缝笃定道。

“公子寻一架木梯,在此找找。”

扶苏应言,蒙毅表示压根不必,退远了些,提气上跃,单一只左手挂在屋檐边,右手在木缝之间查找。并未找到。

曹参:“我来。”

蒙毅想了想,跳下来,一手提起曹参的衣领,两人悬在半空。

扶苏在底下仰望,“上卿小心一些。”

曹参:……惊魂未定。

“多谢大人。”

他看着远处地面那片铜镜反射过来的刺目的光,伸手在木檐下摸了摸,不多时,点头答,“拿到了。”

蒙毅放手,两人平安落地。

曹参拿出一块水色的玉石,和一小块极其清晰的圆镜。

“这是……”

“即是那字迹真正写着的‘纸’。”曹参靠近了小巷,拿着玉石和镜子试了试角度,墙面阴暗处字迹隐隐浮现。

扶苏见得此景,不掩讶异,“竟然……”

“世间之物果然玄妙。”

徐福收着自己的广袖,露出的手中拿着一枚黑化的银针走来,道,“此人对丹药之术也有些了解。”

“尸体耳中之物名为,元水。此物乃是竹筒中灌入辰砂,煅烧而得。元水若不经炼制,有毒,但其有一种特殊功效,可以保持**容颜经年不腐。这正是公输先生的尸体面目如生之因。元水与银相遇,一遇人气,就会变成黑色。”

他看着那支结了一针黑块的银针,意味深长。

此间种种,联系起来,岂非就是为毁誉扶苏,毁誉嬴政?扶苏咬牙道,“好歹毒的计策!如此不遗余力中伤父皇!”

姜晨闻言,依旧毫无表示。元水,即水银,的确有些防腐之效。古帝王人殉之时,常常会给陪葬品脑中灌入水银,在尸体上开洞,全身抹遍水银粉,以求尸体容貌依旧。

此时丹药之流,常常以水银,铅粉为主原料以求长生,却有些无理。以药理而言,石料金属轻微入药的确有效,但过而不及,若以此为主,恐怕就是毒药了。

元水一向为王室掌控,随帝王躯体入墓,或是用之药石。若非熟悉,绝无法拿到,这可不像是徐福口中一语带过的有些了解那么简单。

徐福。

姜晨站直了,“所以,是谁?”

明明没有提及名字,但徐福就是知道,此话是对他所说。

徐福老老实实答道,“卢生。”

“卢生?”众人重复了一遍。

姜晨微微垂眸。卢生,众说纷纭中,是嬴政焚书坑儒一事的始作俑者。

至于胡亥的记忆里,此人是孔鲋辖下一位博士,精于儒学,甚至比孔家还要迂腐死板。平素他此人中庸平淡,就像是孔鲋那般,对于郡县制抵触至极,对于秦法的严苛,也颇有不满。看起来的的确确便是一位儒家教化下的大书生。别的可疑之处,倒没了。

扶苏通晓儒家之义,也曾见过卢生几面。

两人为数不多的几句言语,相互之间都是儒家经义。扶苏从未想过,如此之人,也会有问题。

他微微皱眉,“徐先生,扶苏曾与卢生相谈几次,此人忠厚,不似奸险之人。”

相较于卢生,他倒是对徐福的可信性有些不确定。

听着这类似于质疑的话,徐福有些恼怒,“今日既然挑明,贫道也不怕几位笑话。卢生与贫道,本师出一门。卢生中途归家,之后失踪,师父令我出山寻找。贫道占卜多次,此子身在西方,便一路西来。之后巧遇皇帝陛下,才应邀入宫而来。几年前在国学见到卢生,贫道有意查看这个师弟弃门远逃意欲何为,才一直隐匿咸阳……今日一看,无非与陛下旧仇。我徐福一片赤诚之心对于陛下,对于公子,不成想竟受此质疑!简直痛煞我也!”

扶苏被他一通抢白,一时无言以对。

姜晨冷眼道,“究竟赤诚之心,亦或别有所图,阁下心中自知。言行一致……”

徐福脸色难看,“少公子此言何意?贫道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姜晨唇角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意。“哦。”

明明是回应,反而令被回应之人,更觉得尴尬。

说是信任,却比不信还让人难堪。

扶苏换了话题,以免继续争吵致人尴尬,“卢生现在何处?”

蒙毅思忖了一会,“依着时间,大约在国学之中,跟随孔少傅修订儒家五经。”又问,“是否要将此人抓来审问?”

“……不必。”扶苏看了看徐福,停顿了下,“暂时不必。”

他四周环顾,看到姜晨,“胡亥,回宫了。”

姜晨放下了尸体上盖着的白布,退了两步,站在一边。

扶苏走近了,看到昨日面容已成白布下的尸体,忍不住轻轻叹息,对着身侧侍卫吩咐道,“拉到城外,安葬了吧。”

人已逝去……过往,又能如何。

即便公输附曾想要光复鲁国社稷,因此而伤害秦国,但是如今,他毕竟已经死了。

人死之后,他的光辉他的错误,都将消散。

与死者,生人还能如何计较呢。

秦宫皇子,十二岁之后,即可跟随外师处实事,而不必再仅仅拘于西苑国学。

胡亥的年纪,已足够了。

只是他的情况颇为特殊。赵高为嬴政内侍,虽领中车令之职,却还不足以成为皇子之师。因此,胡亥名义上的师长是丞相李斯,真正教导的,却是赵高。

今李斯赵高都未在皇城,国学内师还未来得及说明十八公子年岁已过十二。

算算时间,再有十日,陛下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