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梁祝(番外)

记得以前, 有人对他说既然无法选择出身,那也至少可以选择心情。只要乐观的面对,人世总会有一些美好之处。

姜晨虽未明说, 曾经却以为这是对的。

但如今……

哼。

你看过战争中那些奔逃流离居无定所时日为人追杀的流民能喜笑开颜吗?

他们最后往往纠集在一起,落草为寇, 把自身所受伤害加倍的奉送给还未遭战火侵袭之处。

明明昔日也曾是被迫害之人, 最后疯狂烧杀掳掠,竟比追杀他们的秦军还要残暴。

人性又如何经得起试探。

他还去试了试。

结果令人遗憾。

……

自此,马俊义再未见到他, 直到看到尸体。

他果然还了一个马佛念回来。

姜晨回朝还未两日, 又说北方余孽心有不甘,造反。他立刻披甲上阵。

战无败绩的马文才战死的消息传至朝堂,众臣第一反应,不信。那简直是天生为战场的人。所有人都死在他的剑下, 他也不会死在任何人剑下。

等着挽莲抱着尸体一路风霜回来,亲手交给马俊义。

马俊义才发现,他这个儿子, 最令人痛恨的一点, 还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听话。

马俊义选择了马佛念,他就还了一个马佛念。

还言之切切说他能做到的,唯有如此,托挽莲问问他是否开心,之后为他烧个香传个话。他令挽莲为他烧香, 直接略去了他这父亲。

马俊义就坐在灵堂前,华发渐生。

他不但逼死了马佛念,好像也逼死了另一个儿子。

这样黑白色的灵堂,他十年前见过了。

他说他十年前来。十年前,他又做了什么?别的记不清了,记得打了他,罚了禁闭。

他对佛念,也似乎非打即骂?

他的父亲从未告诉他,打骂并非疼爱,以至于他后来养成习惯。年轻的时候他的脾气并不算好。方才在朝堂崭露头角,桓氏倒下,他被牵连,因此难免迁怒佛念的母亲。后来不慎伤及她的容貌,致使她轻生……

可是他却是爱他们的。他们骨血相连,他又如何无情。只是他,只是他不会表达出来。

挽莲见他如此,毫无所感。

“我,我养了他十年,他就如此……”

挽莲眨眨眼,对于此人几句话结束了自己这近十年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生活表示不满,果断选择补刀,“养?你说的养是指你送他的钱财?一个问鼎逐鹿犹探囊取物之人,阁下觉得他会在意钱财?”他点了点头,“自然。你愿意关心,我家公子还是相当开心。所以他不是也未计较在马佛念母亲逝世时你说再不续娶时隔七年却又在烟香楼金屋藏娇之事。”

马俊义脸色变得难看无比,“他知道?”

挽莲无语。“阁下可知,玉无暇本名黄良玉,是上虞祝英齐的未婚妻。祝英齐与公子交好,你应该非常清楚。”不知底细,凭热血上头便赎了一位貌美如花知书达理的女子回来琴瑟和鸣。这般头脑,若无主人看顾,这天下风云变幻中,不知要送多少人头。

“……”

“若无他事,挽莲先走一步。”给谢安等人的信外加玉玺等等还未送到呢。再耽搁下去,不知姜晨又折腾个什么鬼畜身份出来。如今时空之力混乱至此,主人的灵识又不同常人,找到契合的尸体保存魂魄困难重重。他为此而生,却也只能稍作引导,无法全盘控制。细思令剑伤神。

马俊义:“你,你不怕?”

挽莲觉得他大概经不起一个异类惊吓了,非常光辉伟大的给了这个送命题一个教科书式的答案,“救我的人,是公子。”看看看,他说的多有感情。

马俊义看着他走远。

挽莲将一大包玉玺遗诏之类的东西打包好,送了谢安手中。即便看到了他的尸体,谢安也有些不能相信。不能相信一个算尽天下之人,如此简简单单就死了。

“新帝么?公子有人推荐,不过谢丞相觉得不妥,随便换掉就好。但朝堂是否能安稳他就不保证了。”

才登基三年,就如此果断让位。该说什么好呢?

这随便二字,真可谓相当随便了。

谢安觉得,他要是看到新帝是挽莲,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但不是。

是个籍籍无名之人,性情,最多可称赞一句稳重。

他人穷尽一生算不得天下。结果得了天下之人,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封信送了出去。

他用三年打这天下有何用?

为权势?那他那种人还能放弃帝位死的如此干脆?

谢安头一次看不明白一个人。在他登基为帝之时,他曾以为他看懂了。如今看来,又好像完全未曾看懂。

……

梁山伯一直想要面见马文才。

为何?

为这天下百姓。

他举兵多年,即便战无不胜,可这一路,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再也无法回家。养民生息,以德服人。他都未做到。

姜晨如旧封了他县令,作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梁山伯身上确有可取之处。比如他治水不错,又比如他可以凭借他的德行稳定部分局势。

初时,借由祝氏相助,他政绩优异。在流民变乱中,他因着祝英台而借到祝家粮食,成功平乱。

可惜官场不比书院,阴谋诡诈花样百出,梁山伯不愿同流合污自诩高洁,已引得许多人不满。

梁山伯何许人也?认定之事十头牛拉不回来。追随祝家的佃户愈来愈多,梁山伯理直气壮坚持自己的正义,认为士族与平民其实并无差别云云。

起初祝母觉得他言之有理,听从其言提了佃户工钱。但梁山伯求得却不是银钱,而是地位的提升。他不希望看到百姓因穷困潦倒而成为奴隶,他希望双方尽可能相互体谅。一而再再而三后,祝母也极为不愉。

她直言对梁山伯,不要因你过去的贫困而过分同情祝府的佃户。你如今也算士族的一份子,身份尊卑该心中有数。祝家家大业大,请佃户过来是为做工,不是专为同情他们的。

什么平等而待彼此体谅?若是如此,岂非工不为工,商不为商,天下大乱。

简直谬论。

“挽莲将军也曾是马府侍从,娘,你可见当今陛下对他如何?陛下都不在意这些虚名。”

祝母冷哼了声,“他曾是马府侍从不错,可如今挽莲乃是当朝一品将军,且战功赫赫。”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言语再次提及乱起前定下的土断政策,即便祝英台喜欢他,可涉及祝府利益,祝母因此极为不快。

“如今战事顺利,但征兵消耗仍然巨大。朝廷实行土断,正是为编收户籍充实国库。观当今陛下,虽看着温文尔雅,但行事却是绝对的干脆利落。日前传闻他杀了朝中叛党余孽,据山伯观察,那些皆是世家巨富。王谢已递呈辞表,萌生退意,娘,祝家朝中无人,更应该明哲保身才是。”

祝母知他所言不假,可如今已别无退路,冷哼了声,“危言耸听。我打理祝家庄多年,孰是孰非心中有数,不必你这小辈指手画脚。”

两方观念不合。

祝英台夹在中间,极其为难。

正如祝英齐当初忧虑的那般,梁山伯过于维护弱者,他维护佃户,而偏巧,祝家有很多佃户。加之祝氏过于宠爱祝英台,梁祝成婚之时分了千亩良田过去,祝家几位兄长看不过去,冷嘲热讽煽风点火。

怎会没有矛盾呢。

眼见着两方闹得越来越僵,祝英台试图劝阻,却毫无效果。

这并不是他们之间横亘着个马文才的世界。姜晨并未对他们做什么,甚至乐见其成。他们近乎一帆风顺,祝母自然只看到梁山伯出身贫寒,感受不到梁山伯的品德美好有情有义,更不必提什么尊重之情。

梁山伯并不适合做个生意人,他经手的农庄基本入不敷出。他是个心怀天下的君子,因此即便割了自己的肉去救济世人,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况只是家中些许产业而已。

这样的人在太平盛世也许得来结草衔环传为佳话,但这乱世,注定割肉喂狼。

祝英台相劝,并无效用。她理解梁山伯的善良,之后也不再阻止。

直到祝氏的家大业大招人妒忌。流寇一拥而上,洗劫祝府。

姜晨上位之时,马俊义已迁至建康,彼时任杭州太守的,是桓伊。待闻讯赶去,只见祝府火势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众人在门前抱头逃窜,场面混乱不堪。桓伊领兵冲进去,控制住局面,拷问时,竟发觉这些乃是祝府近年来收留用作佃户的北下流民。

看着祝府挤着满满的人,桓伊都不能想象,祝府之中究竟匿藏流民几何。朝廷虽未明旨,但土断政策已开始实行。这般时节,祝府竟敢收留如此之多的流民,简直,简直胆大包天。

再追根究底,竟是梁山伯所教追求的公正自尊。他们觉得自己辛苦,而祝氏不但坐享其成,还能颐指气使。加之逃亡之中,有亲友做了流寇,两方暗有往来。一方在外,一方在内,他们脑热之下,拿起铁锹锄头冲进祝府……

全然忘记,若无祝家,他们还在流离失所,不知几时才能等到朝廷编制。

祝父躲避不及,祝英齐为掩护母亲兄长,二人不幸身亡。

桓伊听闻因由,感叹祝府不知收敛招人眼红的同时,自己辖地发生了如此恶劣且简直无法掩饰过去的□□,顿觉这个太守当到头了。

祝府一片哀啼。

梁祝闻讯自贸县赶来,才进灵堂,祝母红着眼睛,冲上来给他一巴掌,流泪大叹道,“梁山伯,你好啊!”

祝英台冲上前护住他,“娘,你这是做什么!”

一身孝衣的祝母睁着眼睛,简直不可置信,不信面对父兄的棺裹,她疼宠多年的女儿此时还站在梁山伯一边。

“做什么?我杀了他!”

梁山伯咚跪下来,心中同样十分痛苦,“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山伯确实万死莫赎。”

祝母见他诚挚,平静了些。

祝英台在他身边,流着泪道,“山伯,这不是你的错。那些流民,是他们伤了爹和八哥。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祝母惊呆了,不能想象说出此话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半年与梁山伯在一起,她的黑白之心完全被爱情蒙蔽了吗?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祝英台所言并无错误,但她急于为梁山伯开脱,祝家人暴怒悲痛之时听到这些,已完全不能继续忍受。

祝家大嫂向来对祝英台不满,此刻忍不住冷嘲热讽,“爹和八弟的棺木就在此处,亏你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要不是梁山伯煽风点火,祝家的佃户怎会暴变。”她眼珠一转,话语可谓极其尖酸刻薄。“也是。万一祝家一门死光了,祝家的产业就可毫无顾忌改姓梁了。”

“你!”祝英台忍着泪水,噗通跪下来,“父兄灵堂前,英台不愿与你争辩。”

“不愿争辩!哼,恐怕是戳中你心事了。”

“都给我住嘴!”祝母咆哮道,冷脸对着梁祝二人,“祝英台,要么与梁山伯一拍二散,要么,此生都不要踏入我祝家一步。”

梁祝二人都惊呆了。祝英台流着泪问她,“娘!”

祝母道,“我绝不会允许你与致你父兄死地的凶手在一起!”

“山伯是无辜的!娘你怎么能这么是非不分!”

“无辜?不是他亲手所做,却与他有关!”祝母神色也有些狰狞了。她一日之内,死了丈夫,死了儿子,说梁山伯无辜,她情何以堪。

“娘!”

“不必多言!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没想到才一来,又看了一出好戏。

桓伊生性直爽,本不愿做这些会被传为落井下石的行为,但如今前方战事紧要,若是放过机会,如何对得起文才,对得起前方将士。

何况匿藏流民,本就与土断之策相违。十余年前庚戌土断时,由桓温执行,晋宗室彭城王司马玄匿仅五户就被下狱治罪,如今看祝府,匿藏千余人不止……

难怪人称祝府为天下首富。

此事既已落入眼中,实在无法继续视而不见。可若这千余人查出来,依照律法,祝府怕是诛灭九族之罪了。

梁山伯与祝家八子英台都是尼山的学子,听闻他与祝九娘子又为秦晋。有尼山之故,他无法看着他们死亡而无动于衷。

因此,他来了。

桓伊站在堂前,祝母连忙擦泪,请他内堂坐下。

今日此来,无论祝氏一门作何想法,恐怕都不得不按照桓伊的意思办了。

于是,传到姜晨手中的奏折成了这般模样。

“臣桓伊叩上:上继位以来,长理兵事,志于收复北地,统一**,黎民之幸也。臣受任下理杭州,卜任太守一位半余年也。臣乃外臣,且无大才,内不能比相治国,不能比将平乱,实为愧也。今臣治下上虞祝氏,岁贡之外,愿献粮草万石,金银万两,下民千人,以为心意。祝陛下大破敌军,凯旋归来。上虞祝氏,为国为民,一片赤诚。国乱之际,倾尽心力,无有怨言。微臣斗胆,请封祝氏一门忠义之名,以资奖赏。”

挽莲接过来看完之时,都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

大叹,“当初看桓伊,真乃正直良善无比。一心沉醉乐工,不通他物。”今日一看,他拿了姜晨一堆空头衔套了金银粮草……佩服至极。

挽莲看他毫无意外之色,“公子,你不会故意派桓伊去杭州的?”

姜晨一笑,挽莲还以为他要解释了,姜晨说,“你猜。”

挽莲:……

等物资到达,才知,这万石粮草,粮与草各三万石,这万两金银,金一万两,银十万两,下民千人,八千余人。

挽莲沉默良久,道,“桓伊莫不是把祝家搬空了?”

据他调查,祝家左右也就这些了。

祝家若是一头羊,桓伊这一手捋下来,毛再厚的羊也得秃了?

去祝府谈判的桓伊:“金银终乃身外之物。与其日后被查出万人佃户,不如现在壮士断腕。要一时富贵,还是长久平安。祝氏存亡全寄于夫人之手,还望祝夫人多加斟酌。”

此事之后,祝母忧思过重,撒手人寰。梁山伯自裁谢罪,安葬当日,祝英台又跳墓了。至于姜晨此处,大军一路猛攻,长安城破,秦名存实亡。

正因大局已定,再无其他殊死之战,新帝的骤然战死,才令人觉得诡异。

被完全压制的五族以为有了机会,但是他虽不在,那支能征善战的队伍还在。

某些事情,果然只适合作为秘密,深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