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生物的行为恶劣起来从来都不分种族。
挽莲手下的兵将叫苦连天每日自比阎王手下小鬼时, 挽莲还非常悠闲地确定了这话, “如此信奉鬼神, 可知小鬼的作用么?”他坐在教习专用的木椅上, 支着扇子懒懒散散一笑,“勾魂夺魄。杀人用的。”
忽略他的表情, 语气听起来可谓是一本正经。只是令人觉得,他从未将人放在眼中。
明明教武已练到全身冒汗双眼发花, 众兵将听到此句, 却不免一个激灵, 顿觉背脊寒意深深,清醒下来。他的笑意可谓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言语, 却无一不提醒着他们。
即便已做好了战场拼杀的准备, 来日他们所面对的,可不是不知闪躲的木桩子, 而是同样的人。
血肉飞溅, 尸横遍野。不会比南迁之路的血腥气缺少一毫。
挽莲对此反应不置一词。他总要让这些人见血的。没见过血的军队,即便战力再强, 也只是一堆废物。就像没开锋的刀剑, 砍人不痛不痒。作为兵器, 若是不痛不痒, 那完全是让主人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生活。
作为一把称职的兵器,岂能如此?
挽莲自认,曾跟在姜穆身边许久, 这点操守他还具备。要不为何会说剑乃君子之器呢?挽莲靠着椅子,支着脑袋悠悠一笑。
……他毕竟从前也是位君子来着。
虽是如此,相反,刀剑沾染血气太多,即便神兵,也会为魔物,易陷杀孽,迷失本性。
在令他们上战场之前,首先应该磨炼意志。以防尸横遍野的情形让他们裹足不前。
挽莲不希望他手中出去的,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在某一方面来说,人的感情当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无论爱恨,都可以支持着人做到很多原本不能为之事。比如如今,这些人对北方的痛恨,就可支持这些从未用过刀剑之人去拿起武器杀人。若是没有这情感,则无法让扛着锄头的人舞刀弄枪。挽莲对此表示欣赏,因为他没有这种能力。对他这样的剑灵而言,世上的事只分能够做到与不能做到。不曾有,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
挽莲反复摧残之下,谢琰再来此处巡查之时,看到月前毫无章法只凭着一腔愤恨支撑着的人,此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若说的通俗一点,也许该称之为,杀气。
谢琰并不觉得,单纯杀鸡宰羊能训练的这般。对此一问,挽莲一脸歉疚又像是迫不得已,“非常简单。在下逮着牢中几位硬骨头,让诸君亲耳听亲口问亲手处置~”他目光转向底下忙于训练却还有心偷听的兵将,见提及北秦人时脸上的怒容,不慌不忙。“诸君不愿宽容,将那几人宰了。”
一刀,一刀,又一刀。
即便没有亲自在场,那惨叫传来,也听得耳聪目明的挽莲甚为同情。
谢琰下意识皱眉。并非为那几具尸体,只是因他这种,视性命如飞蓬的轻浮态度。文才身边跟着个这般人物,岂非险境?
挽莲看他神色变幻不定,一时未能忍住,笑了。起身搭上谢琰的肩,自来熟道,“小兄弟啊,听哥哥句话啊。与其担忧我公子如何,不如好好忧心现在项城的苏瑾苏公子。”
谢琰对他的态度,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无礼!”
过了会,愤然加了句,“半点儿也不像个下人。”鉴于文才,他没有将话说的难听。
潜台词便是,毫无规矩。
挽莲啧了一声,顺势收回手,倚在门边,全不在意,反问,“你看你文才贤弟将我当做下人了?”既然主人都没多事,你管那么多做甚。
他若是真如同谢琰等等土生之人,将每个时代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加诸于己身,那么,他就不是姜晨了。
有人存在,为时代教育而适应整个时代。但有人,生就是用来改变。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谢琰,“……”
“文才贤弟年纪尚小,又宅心仁厚,全被阁下那卖身葬父的伟大事迹蒙了眼睛。本公子可没那么好骗。”
挽莲看他义愤填膺模样,好似他真的有多对不起公子一般。忍了忍,没忍住,噗嗤毫不客气笑出来。
“年纪尚小?”虽未同时经历,他也敢保证公子的年纪可以成为谢琰的祖n爷爷……
挽莲仔细回想,又道,“宅心仁厚?”
有些东西深埋于心,掩饰的再好,也改变不了。
谢琰皱着眉头,斥道,“有何可笑!哼!”
挽莲诡异的沉默了下,感叹了句,“谢公子,果然你也是个大好人呐。”
被发了好人卡的谢琰莫名其妙。
……
上一次领军攻城略地,少说,也过了数万年了。
人间有句话说,有时候,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但有时候,数万年也只是短短一瞬。
哪怕一个人的记忆很差,也总有些事无法忘怀。
遑论是他。
以至于他如今还能想起来,第一次杀人,眼睛看到的狐狸是何种表情。
上一次他站在城墙上,看着西岐大军密密麻麻过来时,所想无非是挡我者死。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姜晨细细一想,却有些不太分明。
何为心之所向?
有人忠君,有人立业,有人名就。
他所求又是什么?
逍遥自由,功成名就,抑或人情世故?
所谓,求而不得。
也许世上真的存在求而不得之物。
可他想要的,终有一日,定要得到。
前方很快传来消息。
朝廷欢欣鼓舞。
第一日,苏瑾舌辩之才,不过一炷香时辰,秦使王邵竖着进来,躺着离开了。据说当日苏瑾踏进门去,便是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仁义之理,两人分辩,王邵略逊一筹,最终气到吐血,被军医抬出了主殿送回秦营。
又过七日,王邵昏迷,秦主将慕容欲渡淮水,晋兵将散乱,提心严阵以待,唯参军教习稳若泰山。是日,天公不作美。天阴骤雨,淮水泛滥,两岸不能通行。
十五日。北府兵暗渡淮口,地利天时,引淮水漫灌项城,大破秦军。
风声未流露之前,晋庭轰然。言道漫灌项城此举惨无人道,草菅人命。
直到又三日,提前得到消息逃离项城隐匿山阴的百姓悉数归于北府军,诸类言语才渐渐停息。无论心中所思所想,庙堂中也不得不一致的赞扬北府军杀伐果断,凯旋而归。
问说此计谁出?
杭州马文才。
以八岁稚龄,收北府左翼兵将,领镇北将军职。
你的手上遍布鲜血。
终究不过一句话而已。
……
夜色渐深。如同世间曾有过的千千万万月夜。
挽莲站在角楼斗角处,手中捏着虎符,有一下没一下掂着,半分没有看重一个十万兵马调令的意思。
过了会,他停手,也不知从何处拿出自己那把挽莲剑,反手甩了剑花,剑光在近乎蓝白的月色照应下显得极为清寒。倒映在剑锋的瞳孔,一片清透的蓝色。他脸上也不似白日那般无所正形的模样。若不说来,都要觉得那是完全不同的人。
姜晨翻身跃上去时,挽莲有所察觉,将手中虎符塞进腰间,持剑拱手一拜,“公子。”
所表现,又是一番漫不经心不羁模样。
夜色黯然,月于云雾,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双方所思所想。挽莲只看到,那双瞳仁,映着那些微的光亮,清亮而无情。
挽莲莫名生出一种心虚之感。想了想,又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可心虚之处。
“既然跟着他,可知我的身份。”
挽莲:……
越倒霉的就是了。普天之下最不佳的躯体。
姜晨看的出他的意思。
与世人为敌。
换得一条性命,付出所有声名。
“此生此身,倒是特别。”
这一句,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看到他的笑,挽莲心里都是一跳,猜不透,摸不准。若说世上最了解公子的人,哪怕是前主人或说前主人口中的妹妹,恐怕也比不得他这一剑灵。按照姜穆的说法,他所表现出的这部分性格与多年前的公子并无差异,他可以揣度到大部分公子未曾表露的想法。
但其实,人性又岂是单一不变的。决定一件事的因素很多,并非性格。若仅仅由性格决定,上一世也不会在他身上又出了那么大的差错。
姜晨弹了弹衣角的尘土,目光沉寂,落于极远处无尽虚空。神色从不像是八岁稚子之容。
夜中,唯听得方林木中细微的虫鸣。
姜晨看着他手中泛着微光的长剑,“是谓妖。”
淡蓝色的挽莲剑在手中渐渐消弭无形。挽莲问道,“何谓妖?”妖?他还道己为神。
“于人,异于人。于鬼,异于鬼。于妖,异于妖。”
非我族类。
人世有些话,有理的让人无法反驳。
挽莲对他所言,都无从驳斥。话中之意,无非是要挽莲注意收敛异于常人之处,包括那把本不该存于此世之剑。
自初始锋芒毕露到如今善刀而藏,辗转流离多年,他还是学会避免与世人交锋。
无师自通。
内敛。
挽莲似乎明白,为何当日这具躯壳指尖流泻琴音,除动人外别无异常。
挽莲也似乎明白,为何有人究心而言并不似常人那般热衷红尘,却始终未下辣手。
是友是敌,与他有关。与他无关之人,他也殆于牵涉。
人不会痛恶某些事物而进行全盘的摧毁,因世上,不能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世上所有苦乐悲欢,都是相互。
是人,谁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