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青城病情竟一日日好转起来, 为此还特意前来答谢姜晨。
这日, 春雨霏霏,金元宝终于驾着马车狂奔而来了, 闯到慕容府见到姜晨时,一张哭丧着的胖脸硬生生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 “哎哟,我的小祖宗, 可找到你了。”
慕容青城闻声出来, 见是金元宝,眸中异色一闪而逝,迎来止住几人,“不知这位是……”
金元宝啪打掉他伸来的手, 没好气道, “少说废话!这是青龙会要的人!”
慕容青城脸色本就不好,听闻青龙会三个字后更是难看了,“纵然是青龙会, 如此堂而皇之闯我慕容府,未免也太过失礼!”
金元宝强压着火气, 端出他一向喜感的笑, 好声相劝,“慕容阁下,这位公子乃是我青龙会的贵客,今日金某前来乃是代表我青龙会邀请他前去做客。慕容阁下不必拦阻了吧。”
虽然不知丁枫为何非要他以青龙会的名义前来,但金元宝此刻被人拿住了小辫子, 因此做事不得不尽职尽责。丁枫要他提青龙会,他就三句话不离青龙会,听得慕容府众人一脸忿忿。
只是毕竟是被逼过来接这位销金窟的财神爷,金元宝心头也憋着火气,此刻也没有耐心去好言相劝。
慕容青城咬牙,只恨不得立刻将这脑满肠肥的蠢蛋踢出府邸。
慕容还恩才匆匆赶来,见情况不对,“姜兄这是……”
姜晨还未言语,金元宝道,“这位公子乃是我青龙会贵客,金某奉命相邀,望慕容家主多多担待。”
慕容还恩微怔,“青龙会?”他的神色凝重下来。
金元宝笑嘻嘻道,“不错。不过各位放心,金某知道,你们是这位公子的朋友……”他说出朋友二字时,不免嘲讽。“青龙会不会对他怎样,诸位不必担忧。”可惜,这慕容之人,恐怕还做不得销金窟主人的朋友。
姜晨道,“在下客居于此已久,给贵府添了不少麻烦。今日也好,在下离开,免得各位伤了和气。”
金元宝撇了撇嘴,暗道,逼着我拿青龙会压人带你走的不就是你手下那姓丁的,这会假惺惺说什么和不和气。
虽然青龙会自从龙头换任后这两年日渐明朗,但是也不好这般处处树敌。金元宝只愿今日之事勿要传到其他三坛。
姜晨作为主要人物都已开口,而且还是很合情合理地说是为了大家的和气,他人又如何要他留下。慕容青城脸色都青了,还欲与金元宝分辩,被慕容还恩牵了牵衣袖,低声道,“兄长,算了。不必为了他招惹青龙会。”
慕容青城:“……”看到这个表弟如此避讳青龙会,看到青龙会名头之响,慕容青城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可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难言。
但如今他又不敢轻易暴露自己与青龙会的关系。林还恩生性多疑,聪明阴诡,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否则也不会要他来做慕容家主。倘使他这快要病死的表兄若突然之间摇身一变做了青龙会的主人,难保还恩不会质疑什么。
林登之死本就经不起什么推敲,若是还恩有心彻查,他就不好收场了。
慕容还恩如今是慕容家主,他的话又是为慕容家的利益,慕容青城自要顾虑一二。
在这顾虑之间,姜晨已坐上马车,堂而皇之从大门离去。
林还玉静静在庭院转角看着,见他毫无留恋的离开,心头愁绪万千。当日表兄约见姜公子,她就站在门外。表兄为求生路要将她许给姜公子时,她生气于表兄拿她做一个物品一样随意送人作回报,又暗暗想知道他的答案。
在他,以“不可儿戏”四字婉拒时,她就知道,这人终究像是天边的星火,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她不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还能期待什么。
姜晨自然不是去青龙会的。
离开慕容府后,姜晨客气且礼貌的向这位金大财主道了谢,金元宝连道惶恐惶恐不敢不敢后请求他不要在让他这把老骨头路上来回伤身瘦体后,几人就分道扬镳。
他回了自己的别院。
是夜,明月高悬。
四周帷幔轻扬,随夜风而动。
这本是接待客人所用的庭院,四面翠竹幽幽,流水脉脉。像是凉亭,却远比亭台更宽阔。
姜晨自琴桌前站起身。
“公子,夜深了。”
“无碍。你下去歇着吧。”夜与日,于如今的他而言,已无分别。
耳边流水淙淙,姜晨站在其中,忽而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琴,神色淡漠,与平日毫无不同。
琴弦微微颤动。
一种近乎诡秘的宁静中,连风声都变得肃杀起来。
银杏微微皱眉,未应言退下,她指尖落在腰间,凝神戒备。
大庭前竹林飒飒,蓦然冲出一个黑影来。还未见面容,就看到数道寒光。银杏冷着神色,踏前一步,腰中软剑已抽出来,手腕微翻,软剑如长蛇舞动,将那些暗器打落。
只听叮叮几声,暗器悉数落地。另一扇木窗迎风而开,银杏眉眼一凛,踹开身边一个木桌。
铿铿几声入木之响。那飞起的木桌正好卡在两方庭柱之间,几枚寒光闪闪的银镖扎透了木桌,露出一点尖锐的镖头。
暗中之人见此,心中一沉。暗道这蝙蝠公子身边果然是高手如云,连一个小小的侍女也如此厉害。
竹叶自窗外飘落,落在他掌心。姜晨静静站在原地,仿佛感受不到此刻无声的杀气对峙。指尖微合,竹叶被夹在两指之间,夜风拂过,他指尖的竹叶随风而舞。
他极其云淡风轻的扬手,月白色的广袖随夜风扬起,那片竹叶夹着刺耳的哨声,离指而去。
细长的碧色穿过空中片片飘落的竹叶,明明同物,这片碧叶穿行间,却将其他碧叶切做两半。
这声音袭来之时,极为迅速,倏忽即逝。
翠竹繁盛的枝叶间,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温热的触感让人脸色一变。
一瞬之间,连被杀气切落得片片竹叶,都仿佛停滞空中。
来人犹豫了一番,挥手令人撤离。
肆意的杀气渐渐消弭。
银杏持剑,走过来沉声道,“公子,不能再留了。”
姜晨置若未闻。
“若是琅轩还未建成就已暴露,公子务必要顾念自身安危。”
姜晨这才收了茶盏,气定神闲,无比平静,不急不缓道,“何必想的如此严重?”
他一句话讲出来,银杏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冷静下来。
“公子是说,又是慕容青城?”
莫非他还在怀疑公子?还是说“病好”之后意欲杀人灭口过河拆桥?
三日后,后院花林。
姜晨正站在莲池边的石桥上,撒了饵料在水池中,然后就听到水中鱼尾拨水之声。日前池水还有血腥之气,今日已全无迹象。他们倒是收拾得干净。
丁枫千里迢迢赶回来,又不敢直冲上去问姜晨,只好凑到银杏身边,“青龙会情况如何?”
银杏提着花篮,行走间端详着桃林间能用做糕点的花,随口答道,“如公子所料,金元宝自己去五月堂领刑了。”
丁枫诧异,“主动去的?”
“不,是见过十月堂堂主之后。”
“可知他所犯何错?”
“无错。但就是被罚了。等等……”银杏灵光一闪,停下脚来,认真道,“若说他近来所做,恐怕唯有闯入慕容府邀公子离开一事,可以处罚。”
可以处罚就是,可罚可不罚。青龙会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慕容府却日渐衰退,金元宝作为青龙会三月堂主,仗势欺人闯一闯也无妨,这本是无关紧要之事。
可他却因此受刑了,还不轻。
提起此事,丁枫眨了眨眼。此事完全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不过……为了公子,金元宝皮糙肉厚的,受点刑就受点刑吧。
谁能料到堂堂的青龙会十二堂主之一惧内……惧内便惧内,偏生还应生意好友之邀去喝酒。喝酒便喝酒,偏生就去了烟花柳巷……这下丁枫都没有提起销金窟和他手底下的那些灰色买卖,轻而易举就让他去尽心尽力的接姜晨回来了。虽然这手段太揭人短,但胜在有效。
银杏接着道,“慕容府中有青龙会忌惮之物,或者有忌惮之人。”她想了想,又说,“公子之前曾问我,龙心草是否只有青龙会有。慕容青城的怪病又好的极快……”
“在江南地带,的确只有青龙会才收集龙心草,当宝贝看待。慕容青城能极快的拿到草药医治只能说明,他与青龙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能让十二堂主之一的金元宝因闯府之事受罚,想必这个慕容青城,身份不是四坛主之一,便是龙头。”她不由感叹,忽问了丁枫一句,“龙心草有调息解热之效,有这作用的草药多不胜数,随便哪个都能替代,公子偏偏选择这种生僻药材,是否是当时已有所怀疑而故意为之?”
丁枫微微一笑,“或许。”
“他不会用药性相近的替换公子药方中的药材?如此便没有特征,也不易被人怀疑。”
丁枫摇头,“药物相生相克,不通医理,绝不能轻易改变。若慕容青城是青龙会中人,且从金元宝口中知道公子蝙蝠岛的身份,那么公子手中的东西,他绝不敢换掉。销金窟主人手中的东西,从来货真价实,若是因他自作聪明而失去效用,到时他恐怕无处诉苦。”
“这倒也是。”银杏点点头。
银杏运起轻功,身影掠过身侧桃树,须臾间手中多了一串桃花,她轻飘飘落下地来,将花枝放入篮中,走了两步,忽然道,“那之前慕容还恩与林还玉落水,会否也是他们设计好的?”
“不是。还不至于拿两人的性命设计。当日林还玉若未遇到公子,恐怕就真的香消玉殒了。”
银杏脚步一顿,回头瞥了他一眼,“哦。”香消玉殒……看来丁大官人眼中,这位林姑娘可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了。
丁枫:“……”
“你那是什么表情?”
银杏:“啧。”
此话讲完,翌日,丁枫抱了个浑身湿漉漉的姑娘回来。
银杏瞪大了眼睛:“你真去怜香惜玉了?”
丁枫:“……”
被银杏的诡异眼神看的头皮发麻,丁枫难得没有镇定,走的时候更近乎落荒而逃。他随手将人扔到客房中,让银杏找人照顾一二,转头匆匆去找姜晨,“公子,是李红袖。”
良久沉默,姜晨问,“哪里找的?”
“江里捞的。”又道,“是青龙会出的手。”
“因为面具?”
丁枫迟疑了下,不确定的点了点头,“当日苏蓉蓉拿下了幽兰面具时,李红袖宋甜儿也在其中,此次恐是被波及了。”他眉头微皱,面上笑意渐收,“那幽兰面具不过是制作精良一些,何况还摆到了明面。容貌暴露,用于伪装的□□就没有价值了。如此情况还非要拿到面具,只能说明此物对于出价之人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能料到的,青龙会自然也会知道。苏有容若有亲友在世,杀了苏有容取而代之之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斩草除根。那张面具,恐怕也只是个试探他人的诱饵。”
而苏蓉蓉上当了。面对亲兄长的遗物,她上当了。
慕容青城岂会放过可能于他有害之人。
姜晨神色淡漠,翻手将手中一直端着未动的酒洒入窗外的池水中。“原本只是想拿下三月堂,掐断蝙蝠岛与中原的最后一个调查线索,如今看来,倒不如全部收下。”
“公子,这风险是否太大了些……这位新任龙头不是个简单角色,他至今还未露面。我们的暗线也没有丝毫线索。”
那慕容青城前些日子被嫁衣神功耗的油尽灯枯,又如何在青龙会露面。
姜晨放了酒杯,漠不在意,“他,不算风险。”见丁枫不解,姜晨道,“对于慕容青城,你了解多少?”
丁枫微愣,他并不觉得姜晨在慕容府住的这两月,会对慕容青城一无所知。一时不懂却并未出口质疑,只是规规矩矩回答,“慕容青城长居江南,如今慕容世家已然式微,万福万寿园却如日中天,恐怕慕容青城这个家主,当的很不是滋味。八年前,他与长安铁大爷约战胜负。那时铁大爷一身横练功夫十分了得,慕容青城才不过是二十岁少年,慕容青城无论如何也会输,但出乎意料,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也正是因为如此功绩,慕容一青提前将家主传位于他。只是此战过后,他的武学天赋渐渐隐没,成日疾病缠身,最后连门都不出了。”恐怕正是此时,慕容青城得到了嫁衣神功。
为何谈青龙会龙头之事,却会忽然提到慕容青城?
丁枫灵光乍现,“……莫非青龙会与慕容青城有何联系?”
他还说的委婉,其实他更想问,青龙会龙头是慕容青城?
姜晨不语。很多时候,他的不语就是默认。丁枫知道这一点,此时终于有心笑了笑,“这位江南慕容的前任家主,隐藏之深,实是令人惊讶。”
他自然不会质疑姜晨判断。
看来当日公子令金元宝以青龙会名义要人,也是有意为之。若是金元宝平安无事,慕容府自然与青龙会牵扯不上关系,若金元宝被罚……
慕容青城就无形中暴露身份了。
丁枫想到此处,忽而失笑,“想必当日,金元宝拿着青龙会的名头压人之时,慕容青城的表情,定然是精彩绝伦。”
“金元宝对新任龙头不满已久,手下三月堂与青龙会早已貌合神离。慕容青城不知何故一直隐瞒身份,金元宝此次被罚,变得毫无缘由,恐怕又攒了一肚子气,要他倒戈相当简单。这倒不错,公子此举,也省得我们另想办法离间三月堂与青龙会。林登已死,新上任者恐怕还不知晓“嫁衣”之真意,若将此事挑明,要拿下竹秋堂也不难。至于其余,还待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