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十)

清晨, 光洒下来, 在他的眼中,变成一片黑暗, 再也没有一丝光流露。

李承恩打量了下,终是不懂这般死亡一般的荒芜, 究竟从何而来。

他跟在姜晨身后,沉默了许久。

“谷主, 倘使能解释自贡之事, 你……”

姜晨却仿若未曾听到。

“还回恶人谷么?”

姜晨骤然停了脚,好似听到了什么衬心意的话,意外的和善,“解释?你要为在下解释?”

“此事……是谢渊之意。”

“哦?”他唇齿间溢出一点不明的笑, “谢渊?”

“便是大光明寺中得你所救之人。”

姜晨点了点头, 幽幽道,“我自然知道是他。”顿了顿,又不急不缓道, “知道之时,我很后悔。”

“……”李承恩只得沉默, 过了一会, “为……”

“看不顺眼。”

“……”李承恩不觉得他会是看不顺眼就可以看谢渊去死的人,偏生他这样说,李承恩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一下。

“谷主,你就甘心被如此冤枉这一生一世?”

倏忽静寂。

静寂中,隐隐约约“咔咔”两声脆响, 李承恩不觉低头一看,看到广袖没有掩住的指节在这瞬间泛白,偏生他的话此刻响起,语气倒是温和平静,“人之存亡如过眼云烟,他们要如何看待,于我无干。”

“……至少我不甘心,这次回去,我偏生要争上一争。谷主,倘若成了,此番李承恩承情,必为你辩白。”

“……哦。”

“……”

姜晨走了两步,觉得身后目光实是让人无法忽略,转头时语气分外平淡,“如何?莫非还要在下感激涕零一番……”

李承恩:“你就当真对此事无谓?”

“也许对此有,但对你没有。”

李承恩:“在下以为,如何也共生共死一番了,也算得一个可信的同伴?”

“算不得。”

“如何能算得?”

“……那就让三年前恶人谷死去之人,再活过来。”

无疑天方夜谭。

提到那三年前的战争,李承恩终于闭嘴了。

生与死的交锋再次浮现,的确让人发现对方很不值得信任。

姜晨目光寥寥,身影在晨曦的光下显出了几分萧索之意,是他人永远而不能懂之意。

即便李承恩也被如此冤枉,也经受了那般状况,可他终究也不会明白姜晨。所谓感同身受,又有何解?他们终究不是他,又何来感同身受而言?

所有血泪纠葛,个中滋味,唯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他人言之左右,终不过皮相之见,皮相之谈。

到客栈牵马之时,才入门,便听得一阵嗡嗡之声。

姜晨便没有再动脚,手中火焰已冒了出来。

偏生李承恩要探头去看。

这一看之下,脸色青了。即便他也曾是战场拼杀过的将士,如今却深觉骨寒毛竖,恶心之感打心底冒出来。

那大堂之中,显然有个新来不知所谓的客人,毫无所觉踏入这险恶之地。他全身被黑色的虫子包裹着,血肉迅速干瘪下去。

这并非李承恩第一次见到焦冥吃人,只是,仍是不可接受。

倘若是蛇虫虎豹便也不提,无非是人命危浅。但这种怪物,却是吃完了人的皮肉,还变成人的模样害人。实在让人恶心。

姜晨冷冷瞥了他一眼,指尖一扬,火焰就吞噬了那黑黢黢的物体。

李承恩不觉尴尬了瞬,道,“在下并非胆小怕事之人,谷主不必特意挡着。”

就见姜晨笑了下,偏于冷笑。

李承恩:“……”明显是嘲笑他自作多情……

前几日还好,好歹是个世家公子温和模样,这几日却像是本性暴露,时不时给他一眼刀子,搞得他如今都有些免疫功能。也罢,无论如何,给个眼刀子还是个反应,君可见他一把火烧掉焦冥时,会给焦冥一个眼刀子么?

李承恩暗搓搓想。他是这些日子被王遗风摧残的已觉得他不杀人就很伟大美好了么……

全然不觉,是他的本性不大好,才消磨了姜晨原本对世事无谓而得来的耐性。

姜晨已牵了两匹马出来。

李承恩自房中拿了枪,看着空荡荡只留了些灰烬的客栈,怅然道,“人都已失了性命,马却还活着。”

姜晨唇角一翘,意味不明道,“人只会对人感兴趣,马的性命,还不值得费心拘于身侧。”

李承恩一呆,还未想出所以然来,姜晨已干脆利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李承恩:……

南诏吐蕃显然有备而来,短短时日中,南诏逼近成都,吐蕃军队也到了鄯州。

如此危机之刻,太傅夏子谦主动请缨,挂帅出征。

原本极其受人质疑,但夏子谦短短半月就让南诏联军敌人退却五十里。至于所用方法,跟随而去的天策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庙堂上下一致赞扬,道是,夏太傅文武全才,久仰久仰,倾佩倾佩之类。

自此一战,太傅夏子谦文武全才声名远播。

张九龄敏锐的觉察到不对,夏子谦如今之名,已全然功高盖主。底下人知夏子谦,却不知李隆基,他曾有心劝夏子谦几句,又有心劝陛下几句。

结局便是,天子以为九龄结党营私污蔑臣子,反复之下罢免宰相之职务。

张九龄上任不过三年,大大小小的刺杀已经历不少,若非长歌门向来会找弟子护卫门中重要客卿,仅凭张九龄府中护卫之力,必然不能保他如此长久。

被罢免后,刺杀之事就越发频繁和肆无忌惮,张九龄心道是李林甫想一家独大等不及了,却也无能为力。陛下见都不见他,他又如何雪冤。

终不得不辞官而暂隐长歌。

李隆基竟也全然不曾挽留。

这两方军队,不知是得了什么底气,偏生就守在成都那里,铁了心绝不退让。

又走了大半日,终至距凤翔扶风郡最近的秦州天水郡,路边已是一片混乱。许多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之人或卧或躺或跪,口中连连说着,大爷,买他走吧……这孩子跟着我们活不了啊……

他们口中所言,句句都是为孩子着想,实则……却是要易子而食。

陡然而起的战乱,已将这些人,逼至绝境。

姜晨扫过这烽火之地。

李承恩低声道,“难道已至如此地步?”

姜晨漠然,良久,目光不再触及那些已近绝望之人,语气冷淡异常,“川蜀来的。”

李承恩便意会他的意思,皱眉道,“南诏吐蕃不曾明言联手,如今却进退一致。这些日子朝廷与南诏吐蕃开战,夔州又曾失守,依着那方蛮夷之劣根性,恐又是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百姓居无定所,这些人既属川蜀,想必一心寻求安定之所却无法靠近长安,才转道逃到此处。”

姜晨不作答话。

李承恩伸了伸手,要从怀中掏出些银子,打算下马,被姜晨一声冷笑制止。即便姜晨没有做任何明确的反对之举,李承恩还是停了动作。

那些饥饿的眼睛落到马匹,无疑都要冒出光来,终于还是忌讳着两人身上戾气,没有冲上前来。

两人又走一阵,才明确靠近了天水,秩序渐渐正常了些。

想必是此处有人管制,易子之事不能明目张胆,才跑的远了做这些事情。

腐朽的血肉气息,和各种草药气味飘散,在空气中混杂出一种难言的味道。

路上有些服饰统一看着大家弟子的男男女女,正忙忙碌碌抱着草药来来去去。有人蹲在一边把脉,有人就扶着走都走不动的人倚墙坐好。

统一的紫黑白三色。行走之间也有淡淡的草药气息散出。

李承恩打量了一会,看得路旁一个煮药的姑娘都脸色涨红了,他收回目光看了眼姜晨。

姜晨眼皮也没抬,“万花谷的。”

万花谷?

李承恩搜遍了脑海,没有找出什么印象。还待姜晨解释,姜晨道,“自己去问。”

这些逃难人的脸上,希冀的光还不曾熄灭。但也该熄灭了。

如此多的伤员,南诏吐蕃之事一日不结束,这样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聚集在一起。即便有人打理,煮药,待着寒日过后,必然又是一阵疫病肆虐。不过,现在还能呻吟之人,不知还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他们到了驿站,几乎强住了进去。

李承恩问他,“为何这银钱不能给他们?”

姜晨漠然相视,李承恩却是不得答案不罢休了。姜晨推开了房门,借此动作掩了眸中冷色,平静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是说那些逃难人,也是说这富饶的中土。

即便他给了银两,也只是为受者引灾而已。

多余的同情。

李承恩皱眉。

“没有能力守护,就没有资格拥有。”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他的那些个肉身啊,若不是被所谓天命强行压着,何以沦落到那般地步。

李承恩道,“天策会有能力。”不会容许大唐就此陷于战乱漩涡。

他是热血上头,看到百姓受苦,心中的宏图大志和对李唐的忠心耿耿又出来。天策被称之东都之狼,果是李唐哪里需要,就能搬到哪里的一块好砖。他正是慷慨激昂,却忘了姜晨又非王室,对如此凛凛忠心侠肝义胆也不会有半分感动。

“是么?”姜晨微微一笑,眼睛似是散尽了云雾的天光,就在李承恩都以为对方也有了些感慨之时,姜晨淡淡然道,“大将军不如先想想如何见到你的陛下吧。”

李承恩僵了一僵,大眼瞪了姜晨后脑勺半晌,哑口无言。

这人好像分外见不得别人有追求……

李承恩内心已经:&#!!!

平静了一阵,才坐下来,听姜晨云淡风轻一句,“客人来了。”

房门应声而开。

来人长眉凤目,容色和善,气息清和,便是人中龙凤模样。此时着一身黑底流云织锦衫,又有紫色流珠,衣角银色纹饰与方才所见的万花谷人士别无二致。

他道,“……王遗风?”

姜晨眉尖一蹙。

李承恩心中一叹,对他近来的阴晴不定已见怪不怪,“不知阁下是……”

来人道,“在下东方宇轩。前来讨要我雪凤冰王笛,不知阁下是否……该还回来。”

姜晨一恍,才发觉原来此行出来,将肖药儿给的玉笛随手就带在腰间。他却也不在意,反不咸不淡道一句,“若不呢?”

李承恩心态歪了下。平素见此人温和有礼,也见他阴晴不定,还不曾想能将厚脸皮的拒绝做的平淡至此。

……这般语气,当真叫人恨不得揍他一顿。可比天策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叫人气闷多了。

东方宇轩竟不在意,反而桌边坐了下来,“阁下如此无所顾忌,需知恶人谷谷主独身在外,可不是什么安全之策。”

“是么。”

“……”

虽然口中如此,这位万花谷谷主手下却没有半分动作。此前听闻,王遗风乃是恶人谷谷主,无恶不作。东方宇轩不觉得会待见此人。但见到了,他又觉不能轻易断言,他会不大喜欢此人了。

若非此人的的确确就是王遗风,东方宇轩无疑要以为他是纯阳宫,或是长歌门中人。

两人定定看了会。

姜晨皱着眉,移开了视线。

东方宇轩却是一笑,“也罢,物赠有缘人,既然它落在阁下手中,那便是你的了。”

姜晨不答一词。

气氛颇为诡异。

李承恩左右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因果。

待他差一步踏出房门,身后传来姜晨听不出感情的声音,“……槟榔三钱,丹皮三钱,桔梗五钱,黄芩一钱。近十里处落晴坡阳,生有艾草,采之熏洒。十日褪脓,活。否则,就备好草席烧了吧。”

东方宇轩挑了挑眉,是清热除湿解毒之药,莫非……

一个冰冷的词语在脑海闪过。

他神色一凛。

离去的步子快了些。

姜晨指尖玉笛一转,神色如常。

李承恩道,“落晴坡处生有艾草,你如何知道?”

姜晨:“……”

“……”

“方才路过。”

李承恩想起来,之前骑马过来,的确是路过了不少山坳。

“谷主如何知道生有艾草之地,就叫落晴坡。”

“难民说的。”

“如何说的。”

“……自己去问。”

李承恩又想起来,走过那混乱的买卖地之时,好似的确听到过这三个字。“谷主不会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将周围所有都分毫不差记一遍?”

“……”

“……”

“……”

“……”

见他不回,李承恩也沉默了。他这一路相谈,不免是为分开心神。脑海一片混乱,一会儿想该如何面对陛下,一会又想说要追上他们的谢渊和纯阳真人何时能来,想来想去,看到习惯性平静的王遗风。

那一个瞬息,忽然也冷静了。

思前想后已解决不了问题,见招拆招,不变应万变才是王道。

不,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