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千!”萧沙显然被他这话刺到了痛脚, 这三个字出来都已经咬牙切齿。
谢渊紧贴着石砖砌成凹凸不平的墙, 呼吸都缓了, 他听到此话, 剑眉一竖, 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
听另外一人又道,“龙王也不必生气。实话说, 若是龙王你聪明一些,我也不会同你闹的这么难看。李隆基乃是真龙天子,他身上的龙气尚未消退。江山社稷图你也见到了。君山李家的龙脉还护佑着这个王朝,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为李隆基鞍前马后这样久……如今李隆基一日杀三子,自绝后路, 龙脉衰退是早晚之事……”
君山……龙脉……江山社稷图……
谢渊听着这些词语, 额角冷汗唰就流了下来。
这些无疑, 都是极其隐秘的秘辛,连天策府中多年的谢渊, 也只是偶有听闻, 一知半解而已,这两人却似乎了如指掌。而且听他们此言, 遗落已久,绘制着天下气运的江山社稷图, 竟然在他们手中。
他们, 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叛乱, 分明已预谋已久, 是想要颠覆李唐啊……
“前些日子你不顾你我联盟,肆意拉拢南诏之事,我还未同龙王计较一二……再者说,明教如日中天,本是极有利之事,倘若莅临至尊,何惧王遗风一人……依我看,你就是被上辈子的失败吓破了胆子,再来一次,还不知悔改!只要韬光养晦,待日后谢渊组建浩气盟去与王遗风狗咬狗,你我只需暗中操作,坐收渔翁之利!”
上辈子……
这是多么荒谬的词儿,偏生对方语气虽有嘲弄,却半分不似作假。
上辈子?!
谢渊一句一句听着,脸色已不是简单的难看二字可以形容了,他突然想探头看看,里面是否站了青面獠牙妖魔鬼怪……
幸而他是聪明人,并没有被这样能让冷汗打湿后背的所谓好奇心支配着探头出去。
还有这一句,日后谢渊组建浩气盟……
谢渊……
谢渊头皮一紧。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谢渊,就是他谢渊。
“谢渊?!哼,你岂能指望一个废物!既然你也好奇,本座也不卖关子!到开元二十八年他才会组建浩气盟,整整十年,到安禄山那小子打进长安,浩气盟都没有灭掉恶人谷!谢渊算什么东西!中原十数个门派联合,送他剑圣弟子,又有天下谋略一绝翟季真,天策府大力相助,竟奈何不了区区恶人谷!本座都不知该说我那师弟手段太厉害,还是说谢渊是个蠢蛋!”
偷听着的谢渊:“……”
萧沙冷笑了下,“夏大千啊夏大千,桃香楼跑腿那么久,眼色却当真半分未涨。若李隆基实在不配合,就拿出你那市井小人的癞皮劲,灌他一丸药下去。”他指尖的笛子转了转,嘲弄道,“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天下,比之你这对谁都弯腰驼背低声下气的窝囊模样,岂非快哉。”
夏大千平生,最厌恶他人说他没有出息,否则当初桃香楼中许多人,为何偏偏是他去抢文小月。他就是贪财又想着出人头地。
萧沙谁都不选,偏偏挑中他做这个刽子手,让他见财起意杀了文小月。若他本人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萧沙又怎会轻易就控制了他。
红尘之术,不在内力或是华丽的招式,原本就是挑着人性的弱点下手。
夏大千当然不愿意承认此事,承认他曾是自贡城风月之地一个小小的跑腿的龟奴,承认他为了些许钱财杀了个女子,最后被那女人的姘头捉住折磨致死。如今在他位极人臣之后,这一点就更成为他心中最隐秘的不应被提起的忌讳。
萧沙此时提起他的出身,无疑是朝他敏感的神经上划了两刀子。
萧沙所做之事,已全然被李承恩在唐皇面前抖落的一干二净,在夏大千眼中,萧沙无疑已是弃子。
此番前来,他也再不打算在维持那表面的和平,毫无犹豫反唇相讥,“……龙王不必如此指责他人。早前就听闻红尘一派修心,王遗风睿智通达,成为红尘传人之后,行事通透对人心俗世之察也是锐利无匹,深受严纶先生喜爱,如此身世性格堪称完美之人,却为龙王多次算计,险些走火入魔。两年前遗风公子途径自贡城桃香楼,巧遇文小月,原本深重的心魔为这花楼姑娘渐渐澄明。龙王却为一己泄恨,控制夏某杀了文小月,又率领明教弟子屠城,栽到王遗风头上。可惜王遗风非但没有颓废,反而托身恶人谷,区区数月就人心所向成为谷主,日子自在又逍遥。人家是好是坏,都是人生赢家,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人跟随,做天生的王者。哪里如同龙王,虽取名为王,在红尘派时看严老先生脸色,流落袄教看教主脸色,即便跟随陆危楼脱离袄教,却依旧是陆危楼手下一条走狗。龙王大人……”这四个字,无端讽刺。夏大千冷冷一笑,“这样的你,相比你口中窝囊草包的我,似乎一般无二么。”
“不做顶端之人并不可怕,怕的就是,没有能力站到顶端,却还生出那些莫名奇妙的嫉妒残害别人,不是么!”
这话音分外尖刻,连谢渊都为这尖酸刻薄的话懵了一懵。他不自觉更靠紧了洞壁,只觉得一时缓不过神来。
原本以为王遗风屠城,丧心病狂,却不料想此种还有这般纠葛……
谢渊一向不蠢,几乎瞬间就理清了这些话中之意。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恶人谷主王遗风心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之徒,如今却不得不认真思考一番。
他头一次觉得,正邪黑白更迭,是如此无常。
他想起来了。
遗风公子……
声骈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馺遗风。
名如疾风,瞬息传遍江湖。
即使当年他还身在天策军营,却也听过这遗风之名……
却不成想原来彼遗风,就是此遗风……
开元七年,藏剑正阳宝剑出世,王遗风过关斩将,最终为李忘生所阻。若非纯阳坐忘心经超然万物,正好克制红尘秘意。正阳归属,怕也会有几分变数。
当年一战,遗风公子之号虽不如正阳剑主成就剑圣之名,却也一时成为江湖儿女憧憬之人。
王遗风……
恐怕无人敢想,当年的遗风公子,便是如今人人谈之色变,止子嚎哭的雪魔。
内里两人似乎谈崩了,听得萧沙气急败坏的声音,“你!”
他怒发冲冠,抬手一掌向夏大千击去,却惊异的发现这短短数月之间,对方的功力又高了许多,此刻竟轻松避开了这道掌风。
他这一躲,身后所站的神情麻木的明教弟子遭了殃。
只是这一掌打中,那些人却个个不知躲避,受着一掌,胸口穿了一个洞,却无血色显现,反而只是一些黑色的虫影散开,再聚合之时,胸前的洞口便完整的复合了。
身侧的墙壁咚一声巨响。
萧沙喝道,“谁!”
谢渊脸色微变,头也未回,抬脚毫无犹豫转身离开这地方。
刺耳的竹笛声扩散开来。
又是笛声!
谢渊心中一凛,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关窍。只是如今却无心细想,只顾逃脱,扭头看到身后飞扬的尘埃中,冲出来一堆行走是悄无声息的鬼魅般的身影,和密密麻麻发着红光的眼睛,他心头一震,步子越发快了。
他若没有看错,这些人的神态行动,竟与方才他追踪的人一模一样。
傀儡一般,不知痛苦的,人形状的东西。
谢渊都不敢说,他们算是人。
如此一批杀人机器,谢渊不敢大意。更不敢随意在与之交手,只怕被人海战术围住耗死,只能见到一个转角,就钻进一个转角。
若是死在此处,未免太憋屈了些。
对方觊觎李唐,将他们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想让他对上王遗风死斗,来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厉鬼妖孽!
岂能让他们得逞!
……
米丽古丽手中的长剑再次亮起。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站在姜晨身后,面对这天策军将。
她站在陆危楼身前,挡着,既不叫陆危楼出手,又不叫姜晨能出手。
姜晨扫视地下众人,见到明教一堆人中,花蝴蝶果断埋下头,不敢与他相视。
姜晨也不管她,抱着琴,看着周围不断涌来的明教弟子,神色微冷。
这数百人中,有情绪的,不过半数,至于另一半……
姜晨眉眼微垂,倘若他感知未错。
仙芝漱魂丹……
这里,似乎也过分多了些。
果然是萧沙所为?
他指尖掠上琴弦,见他如此动作,陆危楼神色凝重,浑身肌肉紧绷,就要出手。
外侧一阵杀喊声骤然而起。
姜晨微微蹙眉,脚尖一转,看到光明寺门口升腾起浓烈的硝烟。
人群隐隐有些躁动,或言,是焦冥躁动。
焦冥,上古奇虫,以特殊手法炼制入药,便能啃食血肉躯体成就人形傀儡的空壳。只有人的模样,内在却是密密麻麻恶心的虫子拼合而成。
唯有强劲的灵火才能消灭。
作为与那位将整个琴川变作焦冥聚居地始作俑者感同身受的人,姜晨对这一点非常清楚。
以致如今火焰而起,明教之人还没反应,焦冥倒是先焦躁起来了。
他忽而眉眼一弯,看到鲜活的陆危楼时,便觉更为好笑。
那么,与他对峙的他们,又要如何,找来灵火消灭焦冥。
若是这些焦冥脱离人的控制,四处寄居血肉之躯,那么这个世界,也基本可以宣告完结了。
如此多数量的焦冥,蔓延开来,倒有些意思了。
天策将士骑着马冲了进来,身上已染上了血色。
陆危楼大约便知晓此刻,出事了。
大唐与明教,彻底翻脸了。
萧沙所作所为,他其实隐隐知道一些,只是这毕竟是利于明教之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