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剑网三王遗风(十四)

所以, 其实并不适合去找麻烦。

姜晨回过头来。

花蝴蝶被他眸底的寒意一惊, 几乎瞬间就低了头。

恶人谷才经历风霜, 不适合在此时与明教再起冲突。

何况陆危楼已成名多年, 当年立明教于长安时, 一对浮沉照影的双刀打遍中土无敌手。

江湖还传言谷主被废去功力,即便没有, 他上一次强行退去八大门派,内息也已不稳。

如此对阵明教教主陆危楼,难免吃亏。

她的话并不算委婉, 她也清楚,谷主洞彻人心,通达非凡, 绝不会不懂得她的意思, 可他却好似并未打算这样暂时性的妥协, 花蝴蝶低低道,“谷主。”

她艳丽的眉眼低垂下来, 心绪慌乱间, 扫到红栏外梅树下的冻水微变,透明的寒冰渐渐变成了一块人形的冰雕。

静寂无声, 姜晨的脚步从她面前缓缓而过,眨眼之间, 雪白的衣袂已消失在红木雕栏的转角。

等她再次回首之时, 那已成形的冰雕眉眼还未清晰, 便化作齑粉。

观其人高马大, 却是与那位血眼龙王十分相似。

暮色之下,闪着些许细密的微光。

花蝴蝶上前一步,走到栏前望了望,地面一片落梅,没有看到那冰雕碎裂后的半分痕迹,可见已被击碎成何种模样,她心中一沉,不由自主望了望姜晨离去之地,又望了望恶人谷所在的西方,贝齿一咬,提起裙摆飞快地回房写了封信,招来飞鸽传信。

圣女大人曾为明教教主义女,想必不会想让谷主与明教冲突。只盼她能尽快过来,阻止谷主怒火之下的莽撞之行。

为了文小月,谷主果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花蝴蝶目光微怅。

她知道,是劝不动王遗风了。

当然劝不动。

姜晨一向习惯将危险掐灭在萌芽之中。何况萧沙这反复再三的挑衅。

萧沙与原主的恩怨暂且不提,即便姜晨住进这壳子以后对萧沙暂且选择毫无作为的这些日子,对方的大小动作也是接连不断。

从恶人谷出来,刺杀之事都不算新鲜。尤其是在他和伊玛目友好商谈互利互惠之后。

倒是奇特。

萧沙这一辈子,恐怕都将原主认作一个假想敌。呵。可笑。倘若不是文小月之故,原主恐怕一生也不会将此人放在眼中。

即便是严纶,他也只是对萧沙的存在含糊其词。对于原主而言,在没有发生自贡之事之前,萧沙只是个脸谱化的品行不正的被逐出师门的前任师兄而已。

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就是个陌生人,却是王大谷主这一生痛苦的源头。

姜晨不觉可笑。无论哪一世,总有些人,自说自话,闭目塞听的认为他应该被碎尸万段。

即便如今,萧沙也没有放弃他脑海中,折腾“王遗风”的每个想法。

他也不想想,姜晨还愿不愿意配合。

至于伊玛目,他如今是哑巴吃黄连,可这黄莲,伊玛目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吃的顺利。

他的落脚之地,萧沙的人总是能找到且一而再再而三进行骚扰。

这般消息灵通,免不得有伊玛目横插一脚。

伊玛目不敢亲自动手,一直利用萧沙,只不过是怕姜晨火起,暴露九天而投鼠忌器罢了。

倘若姜晨与萧沙两败俱伤,则于伊玛目而言最好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萧沙出事,陆危楼的明教便失去了一**王,必受重击,到时伊玛目劝他回袄教会容易些;而姜晨若不幸,伊玛目的把柄就无人知晓。

果然是连冒牌都能稳坐九天之位统辖西域商会的人,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

只是他却不曾认清,即便萧沙是那河蚌,他姜晨,却算不算做鹬鸟。

醉红院里的笛声悠远而温柔,与此红尘风月纷杂,分外相衬,引人沉迷。

听说这里来了位乐师。

不过是个从未露面的乐师。

这一曲据说是悠扬婉转,简直能让人想起一声最美好的事物,被传的神乎其神。

一时之间倒有不少人对这位神秘乐师产生了兴趣。

醉红院的生意更火爆了。

不喜成婚却爱流连风月之地的李承恩便是一位。

他来到这里,抱着一坛酒猛灌一通,左拥右抱着两个姑娘,乐滋滋地等乐师上场。

旁侧已是一堆空酒坛。

李承恩指着酒坛道,“渊弟,喝!今儿这酒……嗝……好!”

另一位衣冠整齐的青年被数个女子围住,见得此景,满面无奈。

他鼻子动了动。这酒,的确是好酒!

这里的花娘今天是格外卖力,一坛好酒一坛好酒的送进来!

百年陈酿啊……

唯恐他们喝不醉么……

这一曲第一声响起之时,李承恩脸色就开始变了。

红尘曲???

他当即唰的就站起来,酒意似是醒了大半,手指也扣上了剑身。

旁侧相随而来正一脸尴尬的躲着几个身段妖娆女子敬酒的谢渊:???

“李兄?”他左右扫了一眼,也绝不能随意喊个大将军出来,辅国大将军流连风月,传出去对天策影响不大好,于是他折中了下,换了个平常人的称呼。

李承恩回过神来,一时不查,被一位女子娇笑着缠着坐下来。他眉头皱得死紧,脸色沉沉,半分也不敢放松了。

风月女子个个都是察颜观色的好手,这会见这位出手阔绰的恩客神情不好,也不敢随意动作了。

李承恩摆了摆手,几乎算作迫不及待将几个女子轰离房了。

那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走了出去,谢渊抹了抹额角几不存在的冷汗,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缓过来后倒是有些诧异。当年他不懂收敛锋芒,连败天策二十八军将摘得武会魁首,大将军只好令他暂时离开了天策府,联络江湖。

在他每年难得见将军几次面中,十次有八次都要被拉着来烟花柳巷,而每一次,将军都是喝高酒醉到夜深,被他给拖回府邸的。这一次刚来不久,竟然遣散了那些女子,还露出这种讳莫如深的神态。

奇特。

当真奇特。

……

王遗风可能来了……

李承恩也顾不及谢渊想法,唰的扒开挡门的谢渊,伸手开门,仰头看着三楼那传出乐声的高高的雅间,脸色忽青忽白,疑云乍起,实在非常摸不着底。

王遗风?

难道真是王遗风?

这个煞星,他敢进长安?!

李承恩回头,利落干脆的拿起剑拔出,作势就要冲出去拼命。娘的,真是嚣张!当真以为天策无人?!!

谢渊再次:?

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无疑,在长安红楼“打架斗殴”,不是一个天策将军该做的事情。

谢渊唰的三两步挡住门,制住他的手,皱眉道,“李兄!你冷静些!”

这是长安!

李承恩脸色黑沉黑沉的,“让开!”

“出了何事?”

“……”王遗风那恶徒都进到长安城里了还问!

谢渊道,“李兄,渊实在不解。”

李承恩:“……”

恶人谷烈风集前这败仗吃的,当真无法说出口。

谢兄弟你就不要好奇了。

谢渊好似也看出了他的为难,“也罢。李兄不必太为难。”

李承恩脸色青青白白变了一会,直教谢渊挑眉。

即便他不精通音律,也觉得这一曲令人心旷神怡,安乐温和。

怎的李兄却好像听的曲子跟他不一样,这种表情,嗯……难听的这么扭曲吗?

李承恩挣扎了许久,“渊弟可知王遗风?”

谢渊下意识皱眉,不自觉顺着李承恩的视线望了望门外,“恶人谷的?”

李承恩眉眼凌厉,横眉倒竖,怒目瞪着那三楼影影绰绰的帘幔,咬牙切齿道,“不错!”

“……”谢渊诡异的沉默了下,“略有耳闻。”

岂止是略有耳闻。屠尽自贡,杀退八大派,整顿恶人谷……还有,完败天策府……

谢渊只觉得,倘若那王遗风如今站在面前,大将军恐怕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东都之狼。

嗯……

谢渊觉得,这种狼性的眼光。

李承恩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谢渊:“……”

李承恩也不在意,顿了顿,伸手闭上了门,那音律却仿佛跳动在耳边,让李承恩的心实在难以平静,“也罢也罢。说出来不怕渊弟笑话……”他神色凝重,语气阴沉了些,“之前恶人谷中惨败,正是此曲之故。”

谢渊又望了望三楼,眉头不自觉也皱了皱。

他的拳头捏紧了,仿佛回忆起什么惨痛的事,良久,他才沉重叙述道,“此曲,有控心之效。”

谢渊:……

目前当真是未曾听出。

“当日我等攻至烈风集外,与恶人谷残兵败将对峙,万人对阵数千,原本是稳赢之局。但王遗风却赶到了,还未见到本人,先听到,便是此曲。天策将士们如同被迷了心智,开始自相残杀!血雨淋漓,落在脸上都尚且温热,我……”却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倘若他们死于战场拼杀,他也不至如此痛心。那时候,他们的刀,却是不受控制的砍向自己兄弟的啊……

谢渊看到这铮铮男儿眼角的水色,沉默了瞬,“抱歉,将军,谢某失礼了。”

李承恩双目通红,瞪着那三楼之上,也不知醉了还是如何,一拳砸碎了桌子怒道,“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想起死去的弟兄们,李某当真难受啊!”

玉器酒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门口咚咚响了两声。

有人敲门?

谢渊下意识望了望如今状态的李承恩,觉得不便让外人进来,起身隔着门问,“谁!”

花蝴蝶站在门外,习惯性的勾起一抹媚笑,娇滴滴道,“两位爷,可是来的姑娘不合口味?我们这院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小翠呀,小青啊,小红,小桃……你要什么样,妹妹就能找什么样的过来……”

她的心里却并不如面上表现的如此轻松。

这李承恩怎的还没醉!她都把家底藏的好酒都弄出来了,他喝了那么多,为何还不醉!

花蝴蝶只觉得自己操碎了心。

今日李承恩在此风流,谷主还要一如既往在楼上吹笛子……

这不是引战么!

谢渊:……

李承恩拍桌大怒,隔着门指着三楼道,“我要在楼上吹笛的那个!”

谢渊:???

花蝴蝶:!!!

她只能调整了表情,耐心道,“……抱歉,客官。那位是我们花了大力气请来的乐师,并非红楼之女……”

李承恩咔的一声猛然打开门,对着花蝴蝶冷笑道,“不是说要什么有什么吗!”

花蝴蝶:“……”

谷主,小女有预感今天要见血……

李承恩不管不顾地斥道,“那是天策要捉拿的要犯!你们岂敢窝藏!本将军告诉你,速速交人!否则本将军把你这红楼拆了,全部流放!流放!”

饶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花蝴蝶也被他喝的有些怔,莫非此人真的确定了谷主身份??

可谷主明明面也未露。

气氛当即僵硬下来。

李承恩神色倒是很清明,但是说的话显然不是清明时候的他该说的。

他原本是个不露声色工于心计的人,正常情况下遇到此事应该暗暗退走领天策来包围搜查,这会儿却是大闹,有效行动却没有一个。

谢渊终于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尴尬道,“失礼失礼!李兄喝醉了,抱歉抱歉!”他扯着李承恩进门,随手一关,无奈道,“李兄,倘若真是王遗风,岂敢出现在这重兵镇守之地!恐怕只是巧合而已。”

李承恩像是听进去了这句话,怔然许久,捂着脸埋头。

谢渊心中一叹,继而是更为坚定的,正邪是非之辨。

《周易·大有》有云,“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是以君子一类求同,惩恶扬善,以致其大。”

简而言之,即是君子当顺从天意,以惩恶扬善为己任,而成就美好品行。

世间恶徒,一日不除,社稷不稳,百姓难安。

恶人谷……

必要除之!

谢渊看着看似清明实则醉倒的李承恩,心中骤然而升腾起一种豪迈之气来。

未等此人稍加清醒,外面传来一阵刀兵之声。

谢渊微怔,不忘安置好李承恩,复打开门,正看得红楼中央,数十女子头戴面纱,身着繁复的广袖舞衣,飞身掠起,飘然若仙。

但她们的动作却杀气腾腾,手腕上缠着的飞纱刺出,目标正是三楼雅间。

谢渊毫不怀疑,这薄纱看似柔软,取人性命的能力却不亚于利刃飞刀。

笛声一停,温润儒雅的声音传来,“萧沙果然是缩头乌龟,在下已至长安,他却还不敢现身么。”

一阵寒气蓦然爆发开来,寒冰自那些长纱尽头蔓延开来,那些女子心中一惊,立刻松了手。

失了内力支持,空中柔软的纱幔却没有掉落,反而被莫名出现寒冰冻成了一条条冰带。

谢渊能清晰的感受到,头顶那交错穿插,汇集在三楼的纱幔上,冰冷之气。

他微微蹙眉。

高手!

冰雪?

昔日王遗风以遗风公子之号行走江湖之时所用便是凝冰诀,难道……当真是王遗风?

赤色的帘幔随风轻轻晃起。

谢渊扬眉,目光落在那帘幔之上,静静等候。

一个人影从层层纱幔中显现出来。

谢渊眼底划过几分失望。

带了面具?

他盯着这个手中握着长笛从容不迫的一身广袖白袍的男子,一时无言。

以他看着,实在与传言中的杀人魔头沾不上半分关系……

那些女子却是落脚红木柱之后,借反冲之力又前赴后继的冲了过来,

腾跃之间,粉色红色的广袖已被撕裂,灼目的光华而出,是几对形制特殊的弯刀。

似乎,真是明教之人?!

谢渊心中一沉。这几日明教蠢蠢欲动,野心勃勃,频繁来往于巴蜀中原之间,看着没有做甚好事!他与八大门派掌门联系之时,大家都不约而同提到了这一点。

实在可怕!

自神龙二年陆危楼进入中原创立明教以来,明教动作频频,挑衅少林大师,闯纯阳七星剑阵,名声大噪,很快就成为了江湖数一数二的大教派。

而在此期间,血眼龙王萧沙之名更是时时刻刻相随陆危楼在侧,显然已是明教之中教主陆危楼最看重的长老……

前有恶人谷伺机而动,后有明教虎视眈眈。

谢渊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此片刻间,却听闻底下慌乱人群陡然又高了一个层次的尖叫。

谢渊抬头看去,那些女子脖颈间一道血痕。

她们自空中落在地上,美丽的眼睛还看着红楼最高的那个雅阁。

数片红梅花瓣自灯火耀耀的空中轻轻柔柔落下。

红梅。

看不出任何猩红之色。

姜晨望着那一地落花,长笛随手一放,自顾自微微一叹,“也罢。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便是。”

他的身影倏忽间从雅阁之上就失去了踪迹。

花蝴蝶撑着盘子,隐隐听闻此句,酒盘“啪”落了地,完了,谷主忍不住了,圣女大人还得一段路才能到啊……

谢渊探头一看。花蝴蝶立刻反应过来,看了看底下的死人,又低头看脚底的碎酒瓶。嘤嘤对着一地破烂哀泣道,“老天……这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了我小花的老命了……”

谢渊原本打算再盘问她两句,此刻:……

见她哭的如此哀痛,谢渊默默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两枚钱袋,递给花蝴蝶,道,“姑娘……”

花蝴蝶:?……

她才反应过来,毫不客气的接了袋子掂了掂,“谢爷赏赐~”

语毕乐呵乐呵地走了……

谢渊:……

他甩了甩头,回头看了一眼李承恩,暗自觉得这长安城中不大会出事,便一路追着姜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