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 就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 暗自操纵着这个江湖, 甚至是这朝代的走向。这是自隋初便建立起来的一个组织, 以四方诸天为名, 追求大同世界。每一代九天,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杰出之人。在上一代某位九天离世之后, 其余人便会新选择他人作为新的九天。
九天上任之时,便会抛弃俗世的姓名,接受新的天字代号。如今这一代九天, 朱天君卢延鹤已被伊玛目秘密杀害,炎天君柳风骨的霸刀山庄也是明争暗斗不断,神算世家人丁薄弱, 其余几天, 皆各自为政, 并非如第一代九天之人那般同心合力。
当真遗憾。
对于姜晨而言,以天为名之人, 一向都不太招他待见。
这个江湖的人, 被人支配,却不清楚, 还以为天意作祟。
纵是天意,亦有凡心。
何况人意之易变。
天子取天意, 以为天命之子。
九天取天意, 以为承天命可控天大大势, 造福百姓。
可芸芸众生, 谁又配做这个主宰?
人若不能安排自己的命运,又该如何在这样的风雨将至楼阁倾颓之际生存!
又至寒冬。
姜晨披上狐裘,骑马行走在雪地之中。
这已是他来到这世界的第二年了。
昔日的愤恨与痛苦,终于都还是变成了如今的平静和漠视。
时如逝水,一往无回。
纵然他活的长久,却终究也勘不破生死,也无法肃清轮回因果。
人常有言,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未曾抉择生死,却又如何生而感发这种喜怒交加的心情。
肖药儿传来消息,恶人谷的建设已步上正轨,姜晨也不在意。至于米丽古丽,她似乎不大愿意离开恶人谷,不过她的确是个好帮手,醉红院不止开在恶人谷,并且已从恶人谷踏出了第一步。
即便隐元会中人频频调查,也没能具体了解一夜之间骤然出现的醉红院是何人手笔。只知道它的主人,是个非常温柔优雅的女子。
一个女子开红楼,在长安,非常的特别。目前除了江南忆盈楼之外,还没有哪个红楼,敢开的这般明目张胆。
只是忆盈楼毕竟是公孙大娘教习剑舞之处,虽有乐坊歌舞之意,但隐隐已成江湖一派,绝非普通红楼那般简单。
她们的剑,不止用来跳舞,还用来杀人。
这个醉红院,显然便是正统的风月之地,达官贵人的流恋之所。虽有些许不同,但本质却是一样的。
姜晨正在前往长安。
米丽古丽传来醉红院探听的消息,朝堂已开始萌生混乱了。
李隆基近些日子似乎对李锳非常不满,并且已动了废太子之心,被才新上任的宰相张九龄劝下了。
又有偶然蹴鞠之时,太子李锳不小心伤了寿王李瑁,武惠妃似乎对此事非常介怀,暗中与李林甫有了来往。
另外,民间风评不甚的散骑常侍夏子谦终于官拜一品,他一药医治了李隆基的失眠之症。李隆基觉得自己发现了人才,便十分欣赏的让他官拜一品。
夏子谦因为文采裴然引得皇帝欣赏,夏日在梨园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令著名的诗人李白都欣赏有加,认为对仗工整,言词出彩,生出结交之心。
如今此人又表露他的药理和政治之学,不怪乎引得李隆基看重。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诗是好诗,不过姜晨记得,这大约是宋才会出现的诗句。
夏子谦。
无论是他身上哪份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似乎都对此人没有印象。倒是特别。
他自觉记性不错,怎会从未听闻过开元年间有夏子谦此人。
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
也罢,解决了萧沙,便去拜访一番。
无论如何,有个可能类似于他一样的存在,总是能令人难得升起几分好奇的。
这长安城,与他曾经见到的那些,也有了些不同。
事实上他曾不止一次的来过这里,每一次来,似乎都能有些不同的感触。
姜晨带了张银色面具,守门之人原本要挡,结果被姜晨手中的玉晃了晃,接过来掂了掂,了然地嘻嘻一笑,便放行了。
长安原本便是大唐最为热闹之地。无数异域之人前来这里欣赏大唐风貌,有人喜爱兜帽,有人不便露脸,都是风俗。圣上都说了,我们要多多包容这些外来弱邦的陋习。平日只要未至人定或是上头戒严清场,城门都是大开的,城中又有天策名将巡视警戒,安全不成问题。
守门之人也都是走个过场。
这职位虽然累点,油水却是高的。路上随便拦个人,对方若是不想麻烦,当然就要乖乖交钱。
他摩挲着这枚玉佩,心下暗喜,便是这一次醉红院的消费,又有着落了。
虽然这地方别出心裁,但那花钱也是流水一般。贵的紧!若不是守门这个肥差,他还不一定能时常去玩玩。
醉红院。
乍然见到这样红楼,相似的装扮,人却已全然不同。本身的记忆浮现出来,当时,文小月也曾坐在阁楼,梳妆打扮。
那一双清澈无暇的眼睛……
突然变成最后摆在面前的已鬓发散乱的血色人头……
姜晨骤然闭上了眼睛,将这些喧嚣撇出脑海。他突然发现,生存在这样的纷争中,总是不免以自己最看重之物作为代价。
在这样的风雨倾颓中,人命,贱如草芥。
飘蓬柳絮,轻若尘埃。
门口迎来送往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左顾右盼偷偷打量着他,犹疑着,却没敢轻易凑上前来。
以她们的眼力,总是觉得,这人不像是来花天酒地,在门口杵着,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虽然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但那一身宛若秋霜月华般的清贵,便不是常人会有。此人看着文雅,却正是因为这文雅,才不像是能出现在这种风月之地的人。
这里花天酒地,哪里会有这样一看便家教严谨谨慎拘礼的公子来这里。
不过事态发展倒是出乎众人意料。
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打扮的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出来时,众女盈盈一拜,皆道一声,“花姐姐好!”
花蝴蝶见到姜晨脸上的面具,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未多置一词,掩着扇子遮住红唇娇笑道,“哟,这位爷,来里面坐啊……”
浓重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
姜晨几不可察的蹙起眉头,面上却露出一抹同这里人别无二致的笑意。
这笑一出,倒是让众女恍惚一阵。只觉得当真是看到一块寒冰瞬间化水。
春风拂面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有人能转眼就温柔似水。
众女回过神来却都是嘻嘻一笑。道是这位神秘的公子看着皎若云月不沾烟火,结果见到了花姐姐,还不是百炼钢都要化作绕指柔。
难怪人家对她们不假词色,原来已看中这院中数一数二漂亮的姐姐。
花蝴蝶也呆了一呆,反应极快的笑道,“爷,你看喜欢哪位?我们这里小翠呀,小青啊,小红,小桃,什么样的美人都有。”
她说的大声,又如惯常,毫无他人怀疑。
姜晨不置可否,只是跟着她走着。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对面前的女子有多么情根深种。
不过两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掩人耳目的最佳方式。
红色帘幔飞舞,在这样喧哗的嬉笑中,酝酿出一种令人心动的醉生梦死的,靡靡之感。
姜晨冷眼瞥过底下那些绫罗绸缎着身,纸醉金迷之人,唇角的笑意渐渐隐没,漠然收回了视线。
走上曲折的红木楼梯,到一间小小的客房中,一道机关暗门霍然而开,门后是盘旋而下长长的回廊,直通后院,虽是冬日,这里却是点点红梅盛放。其下的水池未被冰冻之处微微漾着波光,隐隐还冒着一丝丝白气。
晚风一过,便有点点红色从树上落下,美不胜收。
花蝴蝶微微一拜,收了在外那幅故作娇柔的语气,冷静道,“谷主。”
姜晨摘下了面具,冷风过来,耳边长发有一瞬间纷乱。
姜晨微微蹙眉,理了理衣衫,“谷中现下如何?”
花蝴蝶,花百合的亲生妹妹。自花百合死后,便是她接任了她姐姐的职责。
因为生长于恶人谷的关系,江湖之人并不熟悉她的面容,如今暗藏长安,也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米丽古丽不想离开恶人谷,长安醉红院之事便全权交由花蝴蝶处理了。
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尊称一句姐姐。
虽然花蝴蝶总是浓妆艳抹,终究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醉红院众女也不好意思称她妈妈。
花蝴蝶站了起来,恭敬道,“禀谷主。烈风集已基本整顿完毕。圣女大人已将醉红院未来事务交代过了,肖药王也已应言重置恶人谷。如今恶人谷分为内外两方,外谷为新入恶人之地,内为谷主所居之地。之前与天策交战之中战死的谷众遗子,都已尽数安置。谷主所谈的书院也已落成,请谷主放心。”
待她说完,却不见姜晨回答。
等偷偷望去,才看他看着那一池冻水,默不作声。他看起来却像是未曾听她的回答,望着那冰冷的寒冬之色,眸色清寒。
良久沉默。
“萧沙是在光明寺?”
花蝴蝶想起自家谷主与萧沙的恩恩怨怨,眉头微蹙。“明教教主陆危楼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