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天界至高之地的神树, 生于积雪, 受天风雨露浇灌。
那是盘古开天时天地灵气诞生的产物。
它凝聚着乾坤之中至清之气, 堪称六界最古老最珍贵的灵植, 同样, 那也是天地灵气之源。
通向神树的石阶浮于虚空之中,摇摇晃晃, 仿佛随灵风而动,十分不安定。
一只脚落在上面。
石阶却分毫未动,好像感受到没有这个人的重量。唯有翻卷的云气, 说明有一个人从此处经过。
从白底云纹履往上而看,来人一身广袖白衣,衣襟袖口皆绣着浅色的流云纹路, 一头长发被风吹散, 连束发的玉冠, 玉簪甚至最普通的发带也没有,无所拘束。眉心那一抹赤色, 散发着灼灼阳炎之气。
因为他的到来, 灵气汇聚成的天风变得不安定起来,原本平静的云气翻滚, 一片肃杀。
夕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树上的神果,看它一点点从青绿变红, 心里的忧愁也被冲散了一些。
忽有一道冷风划过面颊。鬓角的发丝随风而动。夕瑶转过身时, 看到了这个不速之客。那一双秋水一般美丽的眼睛中, 倒映出这个陌生的青年。
他的神情, 冷寂如深潭。
压抑,沉重。
他的身上,有着极阳的灼烈之气,只是这样远远相对,便让人觉得有一种烈火烘烤之感。
夕瑶静静的打量着这个青年,没有动作。
神树作为天地灵气之源,虽无灵识,但对于人心的善恶却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即使是天帝伏羲心怀不轨,都无法接近神树半步。能走到这里的人,神,都已得到了神树的认可。
他看起来,温和无害。
可夕瑶心里的警惕却渐渐变得浓重。
她曾与飞蓬朝夕相处,又不少见过那喜爱逞凶斗狠的魔尊重楼,对那种独特的杀伐气息分外有感触。
来者不善。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杀伐隐晦了些。
姜晨也看着她,面对着有天界第一神姝美誉,据说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上古神女,夕瑶。他的眼中却也没有出现半分多余的情绪。他缓缓道,“如果,你还不想死……”
夕瑶的手轻轻搭在神树之上,目光里的忧伤消散了些,渐渐变得坚定,“你想要对它做什么?”
她的指尖已掐起法诀,颇为防备。
作为守护神树的天女,夕瑶的品行毋庸置疑。
除了在七百年前,为了对飞蓬的思念而送下凡间的唐雪见,其余时间,神树在她的守护下,从未有任何差错。
“如此说来,你不想让开?”
……
凡界已过去十数个日夜。
蓬莱处于雷云之海中,蓬莱的天,就是那片游鱼生存的蔚蓝海洋。
在这里,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太子长琴这几日倒养成了一个逗鸟的爱好。
玄女被他折腾的,根本不能静下心去疗伤,如今分毫不见起色的倒在鸟笼中,一动不动。羽毛已一片片粘在一起,血迹斑斑。
紫胤等人无法挣脱禁制,这十几日白白浪费了不少力气。
他们终于平静下来,各自盘坐在地上休养。
如此识相,长琴也没有多加为难。即使是并不心善的欧阳少恭,他也鲜少为难毫无干系又穷途末路之人。
甚至作为欧阳少恭之时,他勉强算个郎中。有时候,还会很好心的去帮助一些穷途末路之人……
直到凤来琴琴弦微颤。
长琴从对回忆中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百里屠苏的腰间,闪烁着一道幽幽碧光。
那光彩越加亮眼,那道碧光从百里屠苏腰间浮出,一闪一闪,亮丽非凡。
长琴眼波微动,“悭庾的龙鳞?”他很快反应过来,对百里屠苏道,“也是。你于祖洲见到了悭庾……”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看到这片龙鳞,显然心情不是太好,“我们,明明是同样的存在。可上天却如此区别对待。缺少命魂而无□□回的人千年辗转流离,只为维持自身的不散,而你,却可以轻易拥有正常的生命。遇到巽芳之时,我曾以为是人生意料之外天意偶有疏漏而得的恩赐,可蓬莱却遭天灾。但风晴雪见到了你,不到平安无事,你们……甚至得到了女娲相助。”
长琴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哀伤,“你拥有的,是韩云溪的记忆,而我的记忆,却充满了欧阳少恭所经历的痛苦和愤恨。太子长琴,恐怕无法再忽略那些记忆里的悲惨和孤独……我的确是长琴,不过是经历了那一半仙灵渡魂之后的长琴……”
百里屠苏道,“既然你是那一半仙灵,为何少恭却还活着……”分明骗人……
长琴垂了垂眸,“你以为长琴感受不到?你是否好奇我为何不针对他?”
“因为欧阳少恭的身体里,存在的,早已不是长琴的那一半仙灵了。”他冷冷的看着百里屠苏,“因为你的冲动和愚蠢,因为那所谓替天行道,而让长琴原本的一半仙灵消散于世。”这一半新的仙灵,却是被人以牵引命魂之术补齐的……
消失了?
百里屠苏沉默了,或者说他并不知如何反驳这些话。那个人,毕竟是长琴,而非他憎恨的欧阳少恭。他想说,他不愚蠢,他也想说,他不冲动,他还想问,替天行道,难道不该?
风晴雪见长琴什么不好听的话都加到百里屠苏身上,而屠苏竟真的相信了他的话,顿时急了,她不自觉向前两步要与长琴辩论维护百里屠苏,一头撞在结界上,只好又站了回来,气道,“既然你也有他的记忆,那你也该知道,少恭他到底做了多少错事。苏苏那么相信他,可他却屠杀琴川百姓,还害得休宁大人被焦冥……”她一时心直口快,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又提及了苏苏的伤心事,只好道,“我曾也将他当做大哥一样看待,可是……如今这一切结果,难道不是他自作自受!”
被这样看待,长琴看起来,却没有如同欧阳少恭那般疯狂,他只是道,“你没有经历那种痛苦,你又如何知道他的不忿?”
风晴雪认真规劝,“是,我是没有经历过那般痛苦,可是苏苏他不是一样,他为何就没有迷失本性,去做那杀人成性的刽子手!”
长琴冷冷笑了,“百里屠苏?他的痛苦能值得多少?那种神魂分离的极致痛苦,百里屠苏的记忆里有吗?!那千年的辗转流离,时时刻刻忧心自己自此永远消亡,见不到第二日太阳的那种恐慌,他的记忆里又有多少?一片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仅仅看到巽芳这一点儿光芒,最后还要被天意夺走,百里屠苏又懂得多少!若是晴雪你被天火砸死,视做家乡的幽都被伏羲一手毁灭,百里屠苏又能痛到何种地步!这种痛苦,非亲身经历,他人又怎能体会!”
风晴雪只觉得这个原本看起来温和的仙人,此刻也变的和欧阳少恭一样不可理喻起来,“那那个少恭呢?他也经历了那一切,可他明明比你还要冷静!”
“冷静?!”长琴唇角挂上了几分嘲弄,“你确定他冷静?”
“他不过是疯狂的不太明显。”
那人若是冷静,又岂会比他还要等不及,等不及去摧残伏羲!
紫胤听到如此,叹了口气,“师叔……”慕容紫英,他毕竟是见过当初玄霄的模样的……
长琴忽道,“不如猜猜看,他如今做到了何种地步?”
“虽然不喜鲜血淋漓,却也能亲手摧毁天界……长琴觉得,他可比我要狠辣许多。”
他自顾自的说着,站在风晴雪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从她身上,看着另外一个人。
风晴雪觉得,这与少恭看她怀念起巽芳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长琴问她,“你害怕失去自我?还是害怕记着所有世上痛苦之事?曾经每一次的渡魂,我都努力的去维护那些残破不堪的记忆,如今魂体完好,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那千年痛苦。所以,就如此遗忘,迷失自己好,还是说连带着自己和曾所经受的苦恼永恒的刻在心间……”
“如此,进退维谷的局面,谁敢去真正做一个选择。”
忘记自己,忘记那一切经历,便是另一个人。若永远记着,人又岂会能如没有经历痛苦时那般平和喜乐?
终究,只是被强行推上断头台所做的不甘的挣扎罢了……
那具**中,也还存留有那二魂三魄的情感与记忆,这种感受,那个于**重生的人,也必不能安定以待。
那是个异类,也不过如他一般,终究是,明知回不到曾经还苦苦自我安慰抱有一点儿渺茫希望的可笑存在罢了。
明知井中捞月,却还作茧自缚。
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
长琴五指近乎砸在凤来琴上,琴音一阵嗡鸣。他指尖极快地发泄一般的拨动凤来琴弦,气息变得暴躁。
可明明如此愚不可及,为何他们这样的人,却没有回头!
这满含怨气的琴音一出,那结界众人都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玄鸟靡靡倒地。
唯有紫胤真人情况稍好,但也是脸色发白。
数十日所恢复的元气,如此功亏一篑。
天地间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那种,特殊的灵音似乎引起了凤来共鸣。
凤来琴琴身裂开些许纹路。
长琴停了手,神色清明了些,轻轻道,“想不到我终究避不开这一劫。”
大殿中突然响起来这么一句,叫他人分外奇怪。
紫胤,百里屠苏,风晴雪皆抬头望着他。
“这就是命运吗?”即使不彻底消散于这世间,也无法以人的形态存活下去?“不过能看到至高的天帝,他在意的一切都毁于一旦,不枉长琴苟活这些时日……”虽非毁于我手,但少沾血腥而复仇,倘若能遇到巽芳,他也能理直气壮一些……
命运……
这可笑的命运……
长琴笑了。他这一笑,仿佛又已经成为上古时代那温和沉静的仙人,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那千年流离的怨恨与彷徨,充满了温柔和安宁,对万物自然而然的宽悯。
太子长琴,本也是位多情之仙。
他的目光落到风晴雪身上,忽而意味不明的一笑,指尖金色的光华流转。
三人想要反抗,却终究被封存这冰冻之内。
冷,彻骨的寒冷。
好像一瞬间,骨头都被冻的变的脆弱。轻轻一触,就能成为碎片。
风晴雪几乎瞬间就想缩着取暖,身体却麻木的不能动弹。
不多时,又变成那种地狱火焰一般的炎热。
她运起灵力,想要破坏这坚固的冰层。
却惊慌发现,修炼多年的灵力已渐渐散去,在体内,再也感受不到。
周围的灵气,不断的消退,几乎,无影无踪。
她努力的转着眼睛,想要去看百里屠苏的方向,但却终究动也不能动。
明明知道他就在身边,却无法看到他……
筋脉被这一冷一热的气息反复折磨,似乎都要痛的四分五裂,但偏偏意识又极为清楚,连一点点的痛苦,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直到有一刻,没有了痛苦,也再没有知觉。
至于百里屠苏……
他也被困在其中,却仍能清清楚楚看到外界情景。
可惜他若他能知道自己会亲眼看到这个结果,恐怕还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因为风晴雪的冰冻结界,在那一刻,碎掉了。
就是连着人,一起碎掉。
如镜花水月。
只剩下一片片落在地面上的冰块,连血色都半分没有溅出来。
百里屠苏呆了呆,继而疯狂,“晴雪!”
他咚地跪了下来,指尖抚上那带着血色碎裂的冰块,眼睛都要充血,颤抖着声音唤道,“晴雪……”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太子长琴,哀伤不自觉变成了凛凛杀气,咬牙切齿,“太子长琴!”
他拿起了焚寂毫无章法地乱砍一通,这一次,竟破除了结界。紫胤一看,抬手一道破印法诀击出,那结界似乎变成了纸糊的,破碎的一干二净。紫胤蹙眉,原本坚固的结界突然变成如此,恐怕玄霄师叔……
焚寂剑在长琴仙灵被分离时,煞气已消散的一干二净。但此时,百里屠苏给人的感觉却比那煞气侵体时更加可怕。
他提剑向长琴头上劈来。
长琴却不闪不避,反而笑道,“昔日你们劝我顺应天意,可我不想,你们说我执念深重……长琴既是仙人,决定她一个凡人之生死又有如何?今日她死了,也不过是她的命罢了,我也劝你们认命,如何,百里屠苏,你这是不想认命吗?……”
他垂了垂眸,身体渐渐消失,化为金色灿烂的流光,被收于凤来琴中。
他这一消失,百里屠苏的剑砍空了。他悲愤填膺,恨意难消,看到那把金色的琴,又看到手中焚寂,一时怒极,毫无犹豫一剑劈向凤来琴,竟毫无阻碍的劈碎了。他似乎已昏了头,只知道一剑又一剑劈向凤来。
那琴不多时已被砍碎,成了一块块淡金色的若木。
焚寂也已残破不堪,竟仿佛变成了一块凡铁。
等这怒气散了,百里屠苏撑着剑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前模模糊糊,艰难的颤抖着手,摸到不远处一块血色的碎冰,依稀,还能看到其中那蓝色的衣角。
他眼角忽然流下泪来。他开始恨,为何那罪魁祸首死的这般早……
紫胤单膝跪下来,见得如此局面,心头亦然凄惶,想起那千年之前,天河与菱纱,也是这般生离死别。
“屠苏……”
他终究还是无用,千年前,没有帮上天河,千年后,又看着屠苏落得如此境地……
天摇地动。
蓬莱彻底塌陷下来。
这一次,却不像是之前失去玉衡之时,只是被焚寂火焰灼烧。此刻,这片雷云之海也不知何故散去,巨浪滔天,从空中落下来,将这片残破的岛屿,淹没要海中。
紫胤御剑要带百里屠苏离开,却发现本身的法力变得寥寥无几。
蓬莱渐渐沉下。
紫胤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天光,看到这一切沉入海底,似乎明白了那个人的想法。
记得当初,玄霄师叔,便是被打入东海漩涡……
凡间正是夜晚。
红玉依旧站在海边。
方兰生已回了琴川,襄铃也已出海寻亲。
一切都好像尘埃落定了。
但是红玉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知道,紫胤真人进了那片雷云之海。
至今也没有出来。
她现在,心里非常不安。
今夜的星星,当真璀璨。
与那海相应,波光点点,让人心下安宁。但又,实在空旷的让人害怕。
这一片黑暗,好像能将所有生命,都吞噬而去。
海风吹起她的长裙,那一身火热的红色,在这样的黑暗下,变得如此微小。
海面忽然划过一道璀璨的流光。
红玉心有所感,扭头望向天际,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道流光,只是个开始。
天空中开始落下无尽流火。
天界。神树雪台。
姜晨静静地坐在那破碎的树根旁,气息不稳。周围只余下一片鲜红的血。
纷乱的灵气已刮成了一种风暴,地上的神树红叶被吹落这天台。他的白袍被风吹起,冽冽作响,但是风暴再烈,那些煞人的灵力风暴,都仿佛有眼睛一般,没有真的敢靠近他……
原本高大的神树,已经断成一截一截。在这剧烈的灵风下,被割成碎片。
不少碎片落入凡间,成为那带来灵亡和神隐的流火。
那六界灵气,近乎消散的一干二净。
守护神树的夕瑶,已不见踪影。
姜晨倚着那残破的树根,脸色已成了一种难看的青灰之色,身上的血色也渐渐蔓延,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红色的神果之上。。
灵光一闪,它似乎得了生命,在掌心走动了两下,掉落下来。
姜晨望着身边那变大的人影,神色阴郁了些。
花满楼。
与记忆分毫不差。
姜晨看了一会,微微敛眉,拂袖之间,人影当即化成齑粉。
血肉又散了一地。
他神情冷淡,转瞬之间,又拿出来一个,变成一个陆小凤。
不多时,又一掌拍碎了。
每每摧毁一个人,眼神便更加阴冷一分。
这种残暴的行为实在让人惊悚万分。
羲和从灵气风暴中走了一圈,回来之时,已凝成了人形。
那是个年轻的少年。他全然忽略了这一地血色,认真的说了他幻化人形后的第一句话,“主人。”
姜晨偏过头,冷道。“我不是玄霄。”
羲和眉眼冷酷,听他如此,点头道,“羲和知道。”
这句话原本应该非常符合姜晨的心愿,但此时,姜晨却不言不语,甚至,更加冷淡。
他坐在姜晨身旁,认真道,“你与他不一样。最大的不同,是玄霄主人挥动羲和时,想的是让琼华飞升。而主人的剑,却是一直为了自由挥动。”
“可世上并无绝对的自由。主人。”
“那千年之间,羲和早就看清,这些主人都无一不懂。今日羲和敢在此多嘴,早已做好了觉悟。从前羲和不懂人的感情,可如今,已经历了这么多。”
“羲和不知这些被你打碎的人究竟是谁,但羲和思来想去,都觉得那并非主人的敌人。主人,生而为剑灵,我无法选择。当年玄霄主人莫名消失,我也不知原因。那困守东海漩涡的千年,已足够让羲和明白,你与他,并非同一人。到主人再次来临,那几分熟悉,让我脱困而出,前来寻你。”
“是么?”他茫然反问了一句,神思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竟毫无预兆地两指一夹。
羲和咔擦一声断成两半。
羲和扫了一眼他自己断裂的剑身,眉眼无波无澜,竟像极了姜晨惯常的神色。“羲和有此灵识,原本就是借主人引灵之术得来,所以您收回也无不可。只是主人……这,就是如今的你想要的吗?”
羲和的身影渐渐黯淡,消失。
那两截断剑掉落在他身边。
姜晨看了一会,羲和的话却如魔咒在脑海回荡。他拂袖一挥,剑身落入那无尽厚重的云层中。
他的眉宇间骤然之间挂上了几分疲惫之色。
他缓缓平静,靠在树根,气息渐渐淡去。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