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手中现出一把古朴的长剑, 面对着姜晨, 神思忽而有些恍惚。
是欧阳少恭?是玄霄?
他如今这样漠然冷酷, 倒是真的与昔日的玄霄一般无二。
那时候──他说自己不是玄霄的时候, 似乎还有些茫然无措。如今他明明是欧阳少恭, 却好像与玄霄的一意孤行果决独断相似起来。
故人之名,旧年之忆, 无疑牵引起慕容紫英,不,应该说是紫胤真人内心的伤悲。
他已成仙, 他已无情。
若真是无情,为何会因同情收留屠苏?又为何在想起从前之时,还会灵台动摇, 感觉到遗憾和悲痛?
他已活了千年了。
在见到梦璃之后, 他回了剑冢。
又过了许多年, 他经历了许多沧桑变换,又遇过许多如天河一般的侠义儿郎, 还亲眼看到一个个倒行逆施罔顾人命的心狠之徒被打败。
终究邪不胜正。
就如当初的玄霄师叔一样。
如今他的小徒弟, 百里屠苏,遇到了欧阳少恭。
就像当初云天河与玄霄师叔的相遇一样。
他们原本都称兄道弟, 却在最终拔剑相向。
数百年前,他终回昆仑。但昔日那昆仑第一, 风光无限的琼华已成为天火之下的废墟。他却仍然舍不得这故地, 化名紫胤, 投身天墉城, 守望这苍茫昆仑。
故景如昔,故人却已消散。
玄霄。
玄霄……师叔……
他是否是真的玄霄师叔?
看到这把破海而出的羲和剑的一刻,紫胤不自觉想,是否只是因为千年的时光太漫长致使封印减弱才放出了羲和?是否只是因为欧阳少恭是又一个能握着羲和的纯阳之人?
但这个欧阳少恭,却偏偏如此清楚琼华之事。
这自欺欺人谎言就无法继续下去。
已经千年了。
紫胤都要以为,那一场执念飞升之举,是一场幻梦。
菱纱……天河……梦璃……
如今的他已走入了另一个时代,唯有他们的言笑,在记忆中渐渐模糊,远去。
他看着面前神情淡漠浑身血迹的男子,眉心的朱砂印记散发着凶煞之气,紫胤不由将手中的蓝剑握紧了,白发被轰然的火焰热气扬起,清冷的剑光驱散了周围火色,映的紫胤面色有些青白。
即使他如今已浑身浴血,即使他已穷途末路,紫胤也不敢大意。
昔日玄霄天资自成,修炼区区十九年,手握羲和,此界已难逢敌手。可惜他毕竟是人,虽然做出了超出人力的事,却最终败于神。
“天行有常,因果循环,人命生死,原本就是天道规律,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
姜晨冷冷看着他,“又要我认命?”
“若我不认又如何?”
羲和骤然亮起,杀气四溢。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相携站在一边。他们看得出,这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人无法插足。百里屠苏也从未见过,他的师尊常年平静的脸上会出现这么多不曾见过的表情,怀念,忿恨,遗憾,悲伤……
可事到如今少恭还不改悔,两人亦然十分痛心愤怒。
听他此言,风晴雪当即忍耐不住,怒道,“少恭!你执意破碎空间从雷云之海拉出蓬莱废墟,为这一己之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难道你就不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痛吗!”
姜晨扭过头微微一笑,火光映着的眸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一字一顿道,“一点儿也不觉得。”即使是他杀的,他也不会再心痛,何况不是他杀的。
又是这种回答,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简直丧魂失智!!!
风晴雪气的俏脸泛白,身边的百里屠苏气息越发羸弱,他望着姜晨的目光有些涣散,却是强行撑着那一口气,“……少恭。”
欧阳少恭,昔日初识,他们称他为欧阳先生。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和善之人,同欧阳少恭的偏执疯狂全然不同。如今他们都再也没有叫他欧阳先生的机会了,因为他们都清楚,欧阳少恭,不再会是欧阳先生。他所作所为,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琴川百姓,如沁姐,被他度魂的那些无辜之人……
善与恶之间,终究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们绝不会再是朋友了。
周围大火纷然,映在姜晨眼中,却显出一种万年寒冰一般的漠然。
欧阳少恭,他好像冷静下来了,也好像更为疯狂了。
风晴雪不能做出准确判断。
明明他已经没有了生气,明明他就要与巽芳同消于天地之间。可是为何,他又再次活了过来。
风晴雪想到寂桐,想到这个自始至终陪在少恭身边的女子,冲他喊道,“巽芳已经为此死去,少恭你还在执着些什么?”
那个女子的身影从一串混乱的记忆里清晰地分离而出。
或喜或嗔,或坐或舞。
姜晨脸色一白,清晰的感知到原主的情绪。对她的喜爱,对天道的怨愤。他抬手捂住了心脏,突然恨不得将它拉出来埋掉。
那数千年来,原主的愤恨不甘,又再次翻涌起来。
这种别、致的感同身受,也无疑,牵出了他的所有负面情绪。
他握着羲和的手骨节已经泛白。
他不甘心……他又如何甘心?
同为轮回之人,谁却比谁不甘一些!
他已同心喜之人归于虚无荒魂。
天意总是抗争着人意。
他不想死,他却不断死去。
紫胤望着这一张脸,他努力地分辨,却没有从这个人身上分辨出任何玄霄的气息。只是他眸里渐生的偏执与当初的玄霄一般无二。
走火入魔已不外于是。
姜晨冷静了下来,全然忽略了阳炎侵体和记忆混乱的痛苦。他看向风晴雪,却笑了。他忽然这样一笑,叫风晴雪猛然觉得,他好像还是初见之时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他笑着,却随手劈下一剑,一道华丽的炽焰落下。
云淡风轻的一剑。
却携有恐怖的炙热阳炎之意。
紫胤瞳孔微缩。羲和斩!
是,除了玄霄,世间还有谁能用出此招。
百里屠苏一剑迎上来,被炙烈的剑气逼得倒退了数步,余下的剑气被反应过来的紫胤消解。焚寂越发红了,那火焰之气歇下,手上传来一阵刺痛。百里屠苏低头一看,握剑的手已发起水泡,甚至有些泛黑溃烂。
紫胤旋身挡在他们面前,防备着姜晨下一次出手。
姜晨笑着,甚至堪称温文尔雅,“紫英可是好奇,为何我还用着玄霄的招式?”
紫胤真人:“……”
姜晨道,“当年你们似乎都很怨愤他呀……”
他垂眸望着那把羲和,体内阳炎乱窜,脑海记忆纷杂,原本都是极为痛苦之事,他却好像毫无所觉,唇角挂着一抹微笑,“其实也不为何,我不过是觉得,死在最恨的人手里,一定比死在欧阳少恭的手下更爽快。”
“当然,百里屠苏一定是死在欧阳少恭的琴曲之下。不,成为焦冥也许是更合适的选择。让天道的宠儿,正义的化身成为焦冥……呵……”
“少恭!”风晴雪秀眉清目间满是寒意。
“天意一向让我夙愿难成。不过满足一下你们这样的愿望,我一定不会不舍得。”
又提及百里屠苏,风晴雪当即忍耐不住,有些劝诫但更多却是怒火,“少恭!你不是神,为何总这样将夺走他人的性命说的这样轻描淡写!我们都不过一介凡人,根本没有资格去掌控他人的命运!苏苏与你,经历着同样的痛苦,他却依旧赤子之心,世上固然有恶,却也有善。为何你总是囿于黑暗,却不去多看看光明?!”
姜晨似笑非笑,“少恭?”他随手一指,一道血红的锁链凭空生出,捆在风晴雪身上,百里屠苏反应过来时,焚寂一剑砍上,竟然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他平平淡淡道,“你最好安静一些。”
囿于黑暗,盼望光明。
他的确盼望过,也试着期待过有人救赎。但他却不像百里屠苏那样幸运,能真的得到救赎。
世上如花满楼之人终究不多,何况他每每都落得如此境地。他痛恨这命运,却免不得也去愤恨原主,遑论他人。
百里屠苏虚弱地握着焚寂,“欧阳少恭!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不不,别叫我欧阳少恭。”姜晨偏了偏头,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覆。他的意识好像都与言行分离开来。脑海和眼前都是累世记忆千万年痛苦的幻觉,耳朵偏生又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话语。风晴雪看他言行顺畅,恐怕也全然料不到姜晨眼里其实全没有他们三人,而只有那些血色,那些黑暗,和那数不清的怨恨。
姜晨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对百里屠苏道,“我死了那么多世,又活过来那么多世,其他也许非我所长,但是偏生,我本人对拘束迷惑魂灵很有研究……你便说说,你是想要她的命魂,还是想要负载记忆和感情的二魂七魄?”
百里屠苏脸色铁青。没有命魂,就会死。没有二魂七魄,几乎与痴儿无异。什么选不选,他才不要做这样的选择!“你在胡说些什么!”
“太子长琴一分为二,都能活着。正巧风晴雪是女娲后人。”姜晨顿了顿,这才好像反应过来百里屠苏的担忧一般,不轻不重说道,“放心,无论哪个选择,都与性命无碍。不过是一个经历你的命运,还是经历欧阳少恭命运的有趣选择罢了。”
百里屠苏拿了仙灵命魂维系性命,而原主却是只拥有长琴记忆和感情的短命之人。
反而要依附他人的命魂才能生存。
可笑。
他也可笑。
连独立的灵魂都无法脱出,只能借用别人的皮囊才会有五官六感!
百里屠苏已不想与他多言了,他撑着剑挣扎着站起来,冷冷道,“我知道,打败了你,就能救她。”
姜晨横剑在前,习惯性的礼让了下,“随时奉陪。”
百里屠苏怒从心起,却被紫胤一手拉住,紫胤皱着眉,盯着姜晨一言不发。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问出那句话。时隔了千年。
风晴雪却睁开了眼,冷冷嘲道,“既然你说你不是少恭?你又是谁?”
“我是谁?”她的醒来没有让姜晨惊讶,但这个问题让姜晨沉默了一瞬。
“我是谁?哈哈哈……”他又重复了一遍,长笑起来,目色沾染上些许疯狂之色,“问得好!问得好!”
他忽然收了笑意,扭头看向紫胤,“你也一定在好奇,是不是?”
这骤然长笑骤然冷静,风晴雪都觉得他已是个疯子!
姜晨唇角一弯,随手抛起羲和。灿烂的烈焰拔地而起。
遮住了他的身影。
众人都摸不清他此举何意。逃?还是……
没有让紫胤他们等的太久,姜晨一身白衣从火焰中走出,竟已全然变了模样。赤色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容。
众人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皆是蹙了蹙眉。
紫胤犹是。
因为走出来的人看起来,不像欧阳少恭,更不像玄霄。
若不是他如今眉心赤色,若不是他手上的羲和剑,他们根本无法将此人与刚才那身红衣联系起来。
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眉眼温和,不笑也好像带了几分笑意,可一双桃花眼却是真真切切已经死寂无波,全然沾不上什么轻佻模样。这原本是相当多情温柔的面相,与那双眼睛里的冷漠无情显得如此不配。如果依着面容,他也该是个温柔之人。而事实上,紫胤能清晰的看到他的冷漠,甚至比之当年的玄霄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晨忽然摸了摸脸,唇角的笑意意味不明,“林林总总加起来,好像数万年都不曾见到这张脸了。”
他的记忆好的不得了,所以他数万年之后,都没忘记他自己的脸。更没有忘记他原本的身份!
这诡异的笑意让人莫名毛骨悚然。
紫胤敛眉,心中越发慎重,“你……”
“我的名字,姜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