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 就是人心。
姜晨以为。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 攘攘皆为利往。
如此普遍。如此平常。
当初逍遥侯设下的玩偶山庄, 岂非已足够明了?一对号称恩爱的侠侣夫妇, 最终却献祭了其中女子, 让丈夫得以苟且偷生。一个人为了活命,为了摆脱囿于庭院的无尽绝望, 连相处良久心中所谓的至爱都能去牺牲。人岂非就为利益而生?
姜晨,他其实完全能够想象到那座玩弄人心的山庄已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一个人长久困守,世俗的礼法在他们眼中早已经崩坏。哪怕是当世闻名的侠士也绝不例外。
倘若那两位天道宠儿, 没有脱困……他们又将变成什么样?
姜晨收敛了神思。他不得不收敛一些,以免自己再做出这样的山庄,让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起去过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不顾忌世俗眼光的神仙眷侣的快活日子。
又过了几日, 他的骨伤已养的七七八八。
去了紫禁之巅。
这里的守卫时间, 很久以前的他已调查的清清楚楚。感谢他良好的记忆, 让他如今想起来还能分毫不错。
金瓦片遮,奉天殿的木匾上嵌着一块碧玉, 姜晨坐在梁上两指一伸, 玉已经落到他的掌心。嵌入木匾的那一面,刻着秀气又温和的字:壬辰年十月, 又输叶叔叔一招,刻玉为证。清和。
字如其人。温和无棱。
姜晨目光落在那些字上, 神色难测, 他的指尖摩挲过这块玉, 也不介意上面的尘土。
良久, 姜晨将它收到腰间。
逝者已逝,生者追思。
叶孤城。
连城璧。
一世世的轮转,到何处才能算做尽头。
以这样顶替他人的方式。
世上,有人辨不清他究竟以何种身份而活,苦心追寻答案。姜晨明明知道这答案,却仍旧囿于黑暗不得解脱。在世事的变换中,人力总似乎如此渺小,无法反抗既定的命运。
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他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却好像终究让所有人都变成了过客。
……
公孙铃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有问他如何处理江湖之言。
他只是言传身教地将医学药理时不时教给连城璧。
在此之前,公孙铃一直想要带着他的医术和功法一起入土。他不想给任何人分享他的毕生心血。平常人资质有限,只能学到他医术的九牛一毛,而他自觉年纪大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养一个聪颖的孩子做接班人。但看到连城璧时,他却突然改变了想法。连城璧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博闻强识的天才,无论传言如何,至少这个人,是非常合他眼缘的。
他当然不会看不出连城璧的本性,凡有传言,就不会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连城璧在他面前一向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温和。此人看着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实则内心淡漠拒人千里之外。
江湖腥风血雨,无论是攻是守,终究都要有效的手段。真正单纯天真的人,是无法在这里安然生存的。无论是活泼开朗,还是冷血漠然,又或其他,往往都只是这个江湖里一个伪装。连城璧本人,也许比之传言还要冷心漠然,心狠手辣……
不过像这样的人也很好哄,公孙铃已仔仔细细考虑过了,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连城璧也绝不是像萧十一郎那样喜爱主动招惹麻烦的人,他很安静,也很有耐心,适合学习医理。
仅这短短数十日相处,就能看出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性沉稳心思缜密……从他表现出来的模样,看似并不适合做一个医者。他太冷淡,不符合悬壶济世的医者要求。但是公孙铃又觉得,他这样的人,执着于生死,是一个医者该有的模样。
一个不看轻生的人,如果他都不能做一个医者,还有谁能做?
事实上,无论做一个皇帝,一个剑客,一个画师,又或是医者,对于姜晨而言,都是没有分别的,技多不压身。既然公孙铃想教,他也不会刻意拒绝。凡姜晨真心愿意做的事情,总是可以做的尽善尽美。只是他很少有愿意出手去做的事罢了。
甚至如今,他都不想再去为原主的过错劳心劳力。已死过一次,他更想要甩手就走,他连那些天之骄子都再不想去见。这一次的死亡,已经结清了他们之间的恩怨。
而新生的人,其名姜晨。
原主的一切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无论是爱是恨,那都不是姜晨会关心的事情。
他想要活着,却不是背负怨怼的活着,所以他绝不会再接受原主的结局。
紫禁城奉天殿的牌匾被胆大妄为的宵小之徒拆掉了块碧玉。
这个天大的消息让整个京城都震惊了。
什么人敢偷到皇家里去?
至于为何确定是被偷而非风吹落……
哎……那木匾上竟留了明晃晃的两个类似于金刚指的指印……
这简直是挑衅天家威严!
奉天殿可是皇帝接见臣子处理政务的地方!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
皇帝盯着那破损了的牌匾,分别以不同的语气念了三遍“岂有此理”。
最后以“查!给朕把他揪出来!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一句作为结束。
彼时公孙铃坐在椅子上,抱着他新拿到手的金针对姜晨叮嘱道,“近些日子你出门小心些。朝廷这几日查江湖人查的紧……”
“紫禁城失窃了。”
“嗯。”
姜晨平平静静应了一声,对这样天大的消息好像不以为意。
公孙铃看着他,有些黯淡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些,“那个宵……人不会是你?”
姜晨把玩着手中的玉,淡淡一笑,“先生此话怎讲?”
没有反驳?
恐怕还真的是他。
公孙铃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与这青年一脸的平静对上,不自觉就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塞进了肚里,“罢了。你小心些就是。”
风四娘追了上来。
她却比萧十一郎快了一步。
她已决心要以性命为代价杀了连城璧!
至于他们的踪迹……
一个双腿总盖着毛毡的奇怪老人,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哥,这样的组合,岂非十足的引人注目?
公孙铃拿了这幅金针,也有心要为徐鲁子调两方药,没有离开。
姜晨也没有离开。
他是没有离开。
因为他出门的时候,被挡了路。
挡路的还是个熟人。
笑面十七郎。
他的真名,萧饰奇。
姜晨出门之时,原本只是转了弯临时去同仁堂买些药材。
好听一些来说,公孙铃住的地方,与众不同。他并不喜欢与人相处,因此这座庭院,也堪称京城最最偏僻之处。但就是这样偏僻的转角,却也遇到了熟人。
天光并不敞亮。
已至傍晚。
暮色渐沉。
深秋的夜,总是会比仲夏降临的早。
姜晨一时起意转过街角时,正看到两个黑影交缠在一起。
情形颇有些不可描述。
“来人呐!非礼啊!救命啊!”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救你!”
姜晨停了脚,为此句话沉默了下,思索了一秒,转身换了一个方向。
凡一切麻烦,姜晨都不喜欢沾染。他不像是陆小凤那些人,天运加身,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有人相救。他自身的麻烦都已经够多,又一向深受恶意眷顾,早都已不敢侥幸地以为卷入一些麻烦之后可以顺利脱身。
即便是世上那些聪明绝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都有可能一朝栽倒污泥不得翻身。即使他上一世苦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后都能在将要得手之时烟消云散。千里之堤,终溃于蚁穴。如今他哪里还敢侥幸。
很多英才,众人追捧之才,都不甘的死在自身的侥幸之下,成为另一个英才崛起的踏脚石。何况他只是一个披着被世人唾弃的皮囊,无人相问的异类。
无论何时,他不能,也从不敢看轻这些发生在眼前的微小的麻烦。
“公子,救我!公子!”
看到街角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身影,女子的声音倒是响亮起来了。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只盼那个人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原本已意乱情迷的男子当即被这一声惊醒,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漂亮的落地挡住了姜晨去路。
“站住!”
他说这话时,只留给姜晨一个漆黑的背影。
他的语气低沉,背影高大,很有一些大侠风范。倒是姜晨这些日子身体劳损,较从前那位清减了许多,如此对比下来,倒显得姜晨可欺。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
他转过了身,对姜晨自傲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笑面十七郎……
他突然住了嘴。
时隔大半月再次见到这张脸,笑面十七郎只觉得他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上下不得。
姜晨面无表情的望着他,相视良久,见他长久没有让路的意思,眉头微蹙,“你挡到路了。”
萧饰奇呆了呆,下意识就为他让了两步,然后就看到他一步跨过,神情也没有变动一分。
虽然小巷阴暗,但连城璧却好像与白日一样毫无分别。武艺高强,眼力果然也非凡……
萧饰奇盯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却发现他脚步沉重,不像平常习武之人那般清灵……他一反应过来,跨前一步又挡住了道路。但想起之前济南城见过连城璧随手甩出的木筷插入桌中,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说不定连城璧又是笑里藏刀,想要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
“连……连城璧!?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天色昏黑,街角偏僻,人影全无。如此一个地方,怎会又遇到了连城璧。
为何总是遇见连城璧这个煞神?在姑苏时他要杀萧十一郎是他忽然出现,在济南时他就是实话实说连城璧心黑手辣结果他就坐在客栈二楼,如今都到了京城,追求一个小女子,他也要出来英雄救美!
这人怎么就这等阴魂不散!
偏生,想到关于连城璧的那些各式各样的传言,即便他如今武功看着不高,萧饰奇却半点儿不敢先出手了。
那女子却忽然跑过来,拉住姜晨的衣襟,哭诉道,“公子!救命!救命啊!”
萧饰奇脸色一黑。此女他可是端详了数日,中意的很!怎的一见面就扯连城璧的衣袖!怎的什么事儿都有连城璧横插一杠!
“连城璧!”萧饰奇道,“连城璧,休要多管闲事!”
姜晨蹙了蹙眉,收回了衣袖,“让开。”
见他如此上道,萧饰奇脸色好看了些。
但那女子见萧饰奇如此惧怕这位年轻公子,心觉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道,“公子,救我!奴家愿意做牛做马!公子千万不要将我留给这个恶人呐!”
萧饰奇脸色铁青,又不忍叱骂着好不容易才逮来的姑娘,扯过那女子冲姜晨斥道,“怎的?萧十一郎抢走了你的妻子,你也要来抢别人家的姑娘?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于他人之身,卑鄙无耻,龌龊小人!想都不要想抢走香兰!即使你武功高强,我也绝不会拱手相让!”
姜晨眸色阴沉下来,忍了那汹涌而起的杀意,以一种平静的近乎诡异的语气陈述道,“我最后再说一次。”
“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