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宾楼。
这繁华的城池里最大的客栈, 并酒楼。
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
小二机灵地迎了上去, 摆出特有的笑,随口就一句,“哟, 客官从哪儿来?打尖还是住店呐?”
年轻不羁的侠客从马车上跳下来,“住店。”
小二就朝内堂喊了一句, 转头对这个气势非凡的年轻人笑眯眯道, “这位爷, 随小的这边来。”
一身黑衣的青年转过身,接过马车里伸出的手。
仅仅是一只手, 就看的人心跳不已。他在这客栈里迎来送往这么多年, 都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手……小二脸色红了红,连忙低下了头。像这样的大客栈里的伙计,都是训过的, 不能做出太失礼的事情。
否则客栈的招牌早就被砸没了。
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从马车里出来。
小二又呆了呆。虽然她的面貌被隐藏在面纱之后,但小二曾见过多少贵客, 一眼就看出这两人非同一般。
是个大主顾, 恐怕又是个大主顾。
他更加不敢怠慢了。
这是个好看的女子……
她的头发就像乌木一样,仅仅露出的眼睛也如秋夜繁星,明亮照人。
即使有第一美人之称的济南城的骄傲, 金针沈家遗脉的沈小姐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小二低了低头收回了视线, 他心里非常清楚, 一般男人, 都不会喜欢另一个男人盯着他的女人看。即使是店小二也不行。
“两位客官, 可真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呐……”
沈璧君脸色一红,拉着萧十一郎往他身后躲了躲,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十一郎……”
再一次回到这里,回到济南,她的家,沈家破败的伤心之地,因为有萧十一郎陪伴,也好像觉得安全了很多。
萧十一郎带着她走了进去,风四娘从楼梯下来,正好相遇,“萧十……”她停了一停,眼光在人影众多的大堂里转了一圈,觉得如今喊出萧十一郎的名字不大合适,“算了,你们先过来。”
虽然已经反复告诉过自己,萧十一郎已与沈璧君在一起了。可很多事情,又岂能是一个告诉就能够制止?
三人坐在房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气氛突然有几分压抑。
风四娘才开了口,她甚至笑了笑,“连城璧一定在杨府。”
她一向不会让萧十一郎为难。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说话,在所有人大闹的时候安静,风四娘从来不会让尴尬困扰萧十一郎。
这个名字出来,三个人的脸色都一致的凝重了许多。
连城璧。
他们都不会忘记连城璧的可怕。
他甚至比逍遥侯还要可怕。
逍遥侯在江湖上,是真真正正的恶人,他的武功天下第一,可这,都没有连城璧让人觉得心寒!连城璧,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对着你微笑却能同时捅刀子的所谓君子啊!
他们三个人的如今,岂非就是连城璧一手造成的。
若是他没有重组天宗,若是他没有利用花如玉等人,若是他没有装作一副仁义宽宏的模样欺骗了所有人……
萧十一郎岂会过着如今的生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连城璧无疑就是天底下,最毒最毒的那条毒蛇。
你永远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永远不知道他又设下了什么陷阱害人。
这样的恶人,又怎能不叫他们心生忌惮?
风四娘又道,“那一日,你没有杀了他。”
萧十一郎点了点头,“我没有杀他。”
“你应该杀了他。”
“我欠他一条命。”
“其实……我原本以为他会死。”
“一个人被打折了骨头,已经与死亡无异。”
风四娘望了望楼下新换的桌椅,“他能站起来。”而且还能打架!
他们没来之前,风四娘已经探听了消息。前日连城璧就是在这里落脚,被一个老大夫叫进了杨府。而那个大夫,好像就是公孙铃。
两年前割鹿刀入关之际,公孙铃被萧十一郎砍断了双脚,听说已很久不出诊了。但是她想到被出诊的是杨开泰……源记万贯家财,的确不会缺少能打动飞大夫的东西。
杨开泰……
连城璧不是一个心有闲暇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目的。不知这一次,他找到杨开泰,又想做些什么!
难道他想要联合那臭榆木脑袋一起对付萧十一郎?
这不是没有可能。
沈璧君和她,都看中萧十一郎。
杨开泰那个死脑筋被城府深重的连城璧说动,合力对付萧十一郎也不是不可能。
风四娘对自己的魅力一向有信心,除了萧十一郎无动于衷外,其他的男人见到她,哪一个不是贱骨头模样,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挖下来贴在她身上。
当初萧十一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失踪多日,她一时心灰意冷,要嫁予杨开泰为妻,却在迎亲途中逃婚拉着偶遇的萧十一郎离开,让杨开泰失望,这一点,风四娘不会不认。
但是,爱这个东西,岂非就永远勉强不来?她的心,只有在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才会平静。所以……
风四娘突然笑的更开怀了。她笑的开心,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的笑却没有让萧十一郎感到轻松,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道,“我至今不能想象……”
沈璧君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可是他毕竟的确是那样的人。”
沈璧君也无法想象。在此之前,她只是以为连城璧是对她生气,对萧十一郎生气,但是,他却原来妄图掌控武林。
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是闻名天下的仁义公子,是无暇无垢的山庄庄主……可是他却打破了所有沈璧君对仁义善良的想象。对连城璧,她实在太失望了。他一直都只会利用别人对他的信任,来实现他的目的!
世上果然不都是人如其名。传言仁义的人不一定仁义,传言邪恶的人也不一定就恶。
连城璧表现的像个君子,他却一点儿也不是君子,萧十一郎是个大盗,可他自己用的钱财却都是自己努力清清白白赚来的!
她是不是瞎了眼?有时候竟然会不信萧十一郎而同情连城璧!
她绝不会再相信连城璧了!
……
风四娘还是请出了杨开泰。
“杨兄……”
“别叫我杨兄!”杨开泰表现的有些抵触,他冷冷道,“小小的钱庄少主可做不起天下第一仁义侠盗的兄长!”
“杨开泰!”风四娘怒道,“我叫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认清连城璧的真面目!你不要没事找事!”
杨开泰转脸看着她,目光平静的让人害怕,连风四娘都不由停了嘴,“风四娘。连城璧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好人,实在不该与连城璧呆在一起。”
“……你难道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掌控武林吗?”沈璧君是个符合礼仪的淑女,所以她一向不轻易开口,但是每每开口,总能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上,“他重组邪恶天宗……这两年来,做了多少错事,害死了多少人!”
杨开泰忽然道,“他害死了谁?”
沈璧君微微一愣,“花如玉,厉青锋,轩辕兄弟……”她说着,突然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该死之人。
他们之前被收入天宗,所做恶事数之不尽……死有余辜……
沈璧君又道,“那哥舒冰呢?”
“为何她就不是中毒死去?”
沈璧君眉头微蹙,目光落到萧十一郎身上,“至少萧十一郎没有做错什么!他却一直在害萧十一郎!”
杨开泰道,“沈小姐?”连夫人?
沈璧君微愣,不懂他忽然问话又是为何。
杨开泰冷冷笑了笑,“如果风四娘也像你一样,那恐怕我也必须要萧十一郎死。”
若风四娘,她像沈璧君嫁给连城璧一样嫁给他,却心心念念维护着萧十一郎,恐怕他就不止心痛了。
他想起两日前连城璧偶然提及沈璧君时的神态,突然觉得风四娘当时选择逃婚实在已经是他的福分……
风四娘按捺不住了,一把揪上他的衣襟,“杨开泰!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给老娘说清楚了!”
杨开泰见她也如此维护萧十一郎,心头一痛。却苍白着脸一个一个扳开她的指头,退了两步,与这些人有些距离了,目光一点点扫过这几人身上,“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杨开泰做事,不需要你们指教!杨府不欢迎你们!”
“希望日后,我们永不相见!”
他说完,三两步跑出了客栈。
几人不欢而散。
但一个人的踪迹,无论掩不掩藏,总会被有心人打听出来。
姜晨与公孙铃坐在路边茶铺歇脚。
很快,路上又来了一人。
他将马绑在旁边的大树上,落座大呼道,“刘老板,快上茶快上茶!”
“跑了这么久,真是渴死老子了!”
掌柜的还笑着应了一句,“渴死?老沙头,你要是渴死了,怎么还能跑到我这里说些风凉话!”
那一脸乱糟糟黑胡子的大汉长笑了两声,“不是渴死,也快渴死了!”
他抱着茶壶狠狠地灌了两口。
这个大汉好似是这里的常客。
掌柜随口问了句,“这次又到哪儿去了啊?”
“去江南啦~”
掌柜点点头,笑道,“江南好啊!听说江南的漂亮姑娘都多……你也能讨个媳妇看看。”
大汉笑眯了眼睛,神秘兮兮的凑到掌柜耳边,道,“江南的姑娘怎么样倒是没注意,昨儿我还真是见了个漂亮姑娘……”
掌柜也笑了,“能有多漂亮?”
“跟天仙似的……啧啧,那手,那脸,那身材……”
“你就没跟人说说?”
大汉嘿嘿干笑了两下,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堪的事情,微微摇头道,“漂亮的女人都不是好惹的。”
“瞧瞧你这志气~”
“什么志气!”大汉叹了口气,抱怨起莫名其妙的昨天,“昨儿那女人吃了□□桶一样,逮着人就问认不认识连城璧……听说连城璧人家是江南的大人物……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认得连城璧呢……”
连城璧?
他们虽然说得不大声,不过公孙铃何许人也,自然将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三个字突然冒出来,公孙铃刚喝进去的茶差点又喷出来,暗暗瞟了眼姜晨。
却见年轻人气定神闲的夹着碟子中的青菜,好像他曾经治过的那些间歇性耳聋一样。
姜晨转头看着他。
他想着,不经意迎上姜晨的目光,心里一凉,总觉得什么心思都曝光了。
公孙铃僵住了,一口茶上不去下不来,良久,喉头一动,将茶水咽到肚里,低了头捂嘴咳了咳,再不去与姜晨相对。
姜晨面无表情地提起茶壶为他又添了一杯。“先生,请喝。”
公孙铃:……
明明看起来挺温和的,但是总有一种被剥掉衣服放火上烤的窘迫。
年轻人么,要这么犀利的眼睛做什么!
邻桌掌柜也开口了,“我也听过啊……来我这里喝茶的江湖人不少……”他擦完了一张桌子,将抹布随手搭在腕上,靠在大汉坐的桌子上,“不过最近又听说,那位连庄主抛下万千家当失踪了。”
大汉瞪大了眼睛,“果然是有钱人!”
“什么有钱人,那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听说连城璧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被人拆穿了,没脸回家!”掌柜叹了口气,“有钱人又如何,如今恐怕不过一个丧家之犬!他再有钱,不还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
“杀人狂魔?”
噗……杀人狂魔?
公孙铃面色扭曲了下,努力地控制着花白胡子不自觉的上翘。他们说话并不好听,原本他是该同情一下这个背了骂名的青年,但……杀人狂魔?这个词落到这个人头上怎么就莫名喜感。
他又看了一眼姜晨,对方还是充耳不闻。
“听那些江湖人说,连城璧不但杀人,而且还装作一幅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笑里藏刀啊,口蜜腹剑,说的就是他啊……”
姜晨放了木筷,淡淡道,“先生不必这样辛苦。”
公孙铃哈哈笑出了声,邻桌的大汉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们一眼。
一个残废老人,也不知在笑什么……
“掌柜的,上茶!”
又有人来到这里歇下。
客人一来,掌柜也不能再去与大汉谈论一些连城璧如何如何之事。他连忙应了一声,“哎!来啦!”
姜晨三人很快收拾了行当,驾着马车离开。
等走远了些,公孙铃对他又有了兴趣,“不知连公子对方才那些话有何看法?”
姜晨平静道,“难道他们说错了吗?”
在公孙铃心中,连城璧可能会气愤,会尴尬,会恼怒,但就是没料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
这个自认历经世事浮沉的老人眨了眨他那双与年轻人比起来已经不太明晰的双眼,“莫非还说对了?”
姜晨忽然笑了笑,语气却依旧无波无澜,“在下当然也不外如是。”不但会杀人。折磨人,颠覆朝纲,毁人心愿,刺杀皇帝,逆天而行他不是都干过么?
相比而言,连城璧只不过是想掌控武林罢了……
区区小事。
公孙铃将他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依老夫看,你不太像。”
姜晨转过头望着窗外,“笑里藏刀,将死之人只能看到笑,不能看到刀。”
“死亡的人就更看不到刀了。”
“我杀过的人不少。”姜晨顿了顿,忽然又加上了一句,“若挡路之人是你,也不会例外。”
这句话当真杀气凛凛。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公孙铃摸了摸他花白的胡子,好像有些苦恼,“那,岂不是也只能怨老夫识人不清喽~”
姜晨平淡道,“我不是开玩笑。”
公孙铃叹了口气,没有再应他这句话,“老夫看你善于药理,不如跟我再学学,日后你也不会像杨开泰那样,被那种三脚猫的毒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