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璧玉连城(三)

白杨绿柳找到了沈璧君。

白杨问她, “夫人,您……”他有些犹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无垢山庄, 原来还有一位小少主……可是却……

这个时候, 他突然能理解一些少堡主的恨了。无论是哪个丈夫,在知道妻子为了另一个男子跳崖还牺牲了他们的孩子之后, 都绝不会不想去报复。

沈璧君秀眉一蹙,打断了他的话, “两位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我再也不想与那个虚伪的人有任何相关!”

白杨绿柳相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

他们改口都已经毫无犹豫, 但白杨问的还有些委婉, 并没有提及她不顾身份为萧十一郎跳崖的事情,“当初公子陪沈小姐你归宁,沈小姐你遇到了萧十一郎之时, 是否已有身孕。”

提到那个孩子, 沈璧君的神色颓丧下来, 她沉默了许久。看到白杨绿柳咄咄逼人的神色的时候, 心里又升起来几分怒气,她说, “不错!是!我有了孩子!”她立刻道,“我总是再为他开脱!可是如今想来, 我被绑架的时候, 连城璧又在哪里!为何我遇到了危险, 痛苦害怕彷徨无措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永远不是连城璧!”

绿柳脸色一青,“沈小姐!作为大家闺秀,你难道不知道享受了家族的荣誉,也该担负家族的责任!当初割鹿刀失踪,公子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你岂非最为清楚?”

两年前,所有的一切尚未发生,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与江湖第一公子连城璧还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称无垢侠侣。

他们成亲三年,沈璧君才归宁。

正好与割鹿刀入关相遇,看似巧合,难道真的巧合吗?

个中原因外人不清楚,但白杨绿柳是知道的。

原本连城璧对这把刀并没有多少兴趣,连家家传绝学是袖中剑,连城璧最擅长的也是剑,这把刀再吹毛断发,在他眼里也不过废铁一般,他又怎会对一把刀感兴趣。

何况带了这把刀,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得到割鹿刀之人终身不能解刀,他又不喜用刀,连城璧哪里会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那时候,沈家庄已渐渐没落。虽然因为昔年沈璧君的爹娘沈劲风夫妇抵御外敌而双双牺牲,这里的人们对沈家人表现的相当尊重。但是对于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的武林新秀们而言,沈家,早已不是当年的“金针”沈家了。

若不是当时沈太君有意相邀,要连城璧表现一番以振沈家威势,说明他们沈家还有一个优秀的孙女婿,连城璧恐怕都不会参与此事。

一把不称手的兵器,即使是神兵利刃,武人都不会想要。

他来了,也是真真切切为了连夫人。

可是沈璧君,她是怎么回报公子的?

就是出门一次另结新欢吗?

他们也为此愤慨过,但是公子都没说什么,他们又哪里能多言……不过是后来公子做的过分,沈璧君又好像非萧十一郎不爱,他们一时心软暗生同情,曾略有相助一二。

更何况不向着连家的女子,他们也觉得让她早早离开最好。哪里能想,公子他竟这样执着于沈璧君。

沈璧君听他此言,更是冷淡,“割鹿刀?到底是割鹿刀重要还是他的妻子重要!”

白杨绿柳听闻这种无理取闹的问题,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白杨已口不择言了,他瞪着眼睛,“当初唤人来守护此刀的正是沈太君,要求公子借回门之名来沈家庄与人比斗拿下割鹿刀的也是沈太君,请来心怀不轨的人相聚一堂的也是沈太君!沈小姐,如果你真的要怨,唯一能怨的,也只有你的祖母了。”

提起沈太君,而且还是如此的诡辩,沈璧君更生气了,她都不想再顾及这两人的长辈身份,“我不管你怎样看待我!你都不该讽刺我的祖母!请你们立刻出去!”

“公子一向孝顺,他怎会拒绝沈老太君的请求,纵然看出老太君只是想让她的孙女婿为沈府添添光彩,他也会拿下那把割鹿刀!否则早不归宁晚不归宁,为何偏偏选在割鹿刀入关之时。他想让老太君如愿开心,那时候,沈小姐你又在哪里。”

那时候,她已经与萧十一郎相见,又再次相见了。

沈璧君一时丧失了她温柔的姿态,她怒气冲冲道,“凭借你们一己之言,我如何相信!我从来没听过奶奶提起此事,连城璧来,不过是为了他无垢山庄的名声,为了他六君子之首的气概!我与沈家庄,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他从来都看重他的山庄,连我被查出怀有身孕时他都不见踪影,在他心里第一位的永远不会是我。如今他还做了这么多错事,我绝对无法原谅他!”

连城璧总是那样冷静,从不肯表露他的情绪,他怎么总是那样冷静。

她好像全然忘了有一次她与萧十一郎一起离开之时,连城璧在暴雨之夜追逐她的狼狈。

听了这样无理取闹的假设,白杨气的都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无垢山庄原本就是公子的责任,从他降生就是。他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你知不知道,啊……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想的!你竟然如此自私!亏我同情你,老头子我简直瞎了眼!哎哎哎……老绿头你拉我做甚……”

沈璧君被他一通抢白,脸色阵青阵白。

绿柳扯过了他,只往客栈外拉,“莫多说了。沈小姐儿女情长最为重要,身为金针沈家之后……”他微微一顿,“哼,你只说公子没有将你放在第一位。那么老夫今天也替公子问你一句,如果沈家还在,如果你是沈家庄唯一的继承人。作为唯一继承人的你是否都会为了公子抛弃沈家?要让公子不看重无垢山庄,就像要你不看重沈家庄一样。”

只此一谈,白杨绿柳算是彻底绝了让她暂理无垢山庄的心思。

等他们驾马回到无垢山庄之时,只能暂时以他们管家的身份先稳住事态。

萧十一郎这一次出手可真绝,连城璧的一切都毁了。

也许人们不相信声名狼藉的萧十一郎,但是沈璧君的话,还是信的。她当年毕竟是与连城璧同床共枕的人。

江湖要连城璧倒的人,不算少。

倒掉一个声名在外江湖第一的侠士,其他的人至少就有了争夺第一的机会。

无垢山庄已乱了。只是勉强还维持着平静。

……

其实,即使姜晨特意不出手,依着记忆里萧十一郎和沈璧君的性子,他们的生活也绝不会像想象中那样美好。

爱情的时效性岂不总是非常短暂。

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死去的冰冰,还有一个活着的风四娘。

萧十一郎找连城璧决战那一日,因偶然听过路人说无垢公子连城璧与大盗萧十一郎见面,沈璧君实在担心两人死斗。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无法蜗居一隅逃避,坐视不管,所以快马加鞭找到了他们。但是见到之后,她又不知怎么去面对。

沈璧君是个敏感又疑心重的人。当然,连城璧也是。萧十一郎更不例外。

但凡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个对另一个人抱有信心,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令人厌烦的追追打打。

很可惜,世人总是缺乏信任的。

这,这其实也很正常。

背叛太多,信任就会变得十分稀少。姜晨也不喜欢信任别人,但是他也习惯用人不疑。当然,如果有背叛,他也一定毫不犹豫掐灭。像他这样的身份,能信任敢信任的人总是少之又少的。

因为每一次的苏醒……

往往已众叛亲离,亲友亡殁。

身体的原主个个都不是身世清白,他们心机深重也足够的心狠手辣,比之姜晨犹有过之。姜晨唯一比他们多的,不过只是不甘。

此刻,他坐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手中扣着一两银子。

这个时候,他真的是懂了无钱难行一步这句话的意思。

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实在新奇。

新奇过后,姜晨就需要好好想想如何能顺利到京城了。

反正南方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他也不想插手了。

他挑起车帘,眼角扫到车外街角一个占卜摊子上,一身黄色道服的干瘦老人撑着一个长幡,上面写着整齐的三个字,刘半仙。

大约,他找到一件事情做了。

金陵城平康街角最近来了一位画师,人生的潇洒,画也画的好,字儿也写的不错。所以他的到来还没有一天,这条街上的人家已经得了消息。

他时常坐在茶馆里。

也许目前他的画作还不算出名,但是仅凭那些据说中他的好相貌,就足以让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小姐们出门一探。

传言不可尽信,但是未得证实之前的传言往往让人思之若狂。并不战乱的时代里,不入江湖的人们总是对美丽的事物存有几分偏爱。

他刚刚传出的几副画中没有任何署名,刻章之类。

不过消息灵通的人还是听说了他的名字。

姜晨。

这是个生僻的姓名。姓也生僻,名也生僻。

但是喻意倒是不错。

能有这样姓名的人,往往不会让人太失望。

他的画,总有一种虚幻飘渺的感觉,无论是山是水,有仙境一样的清灵,又有山川的广饶,如此的壮美和真实,好像他是真的亲眼见过那一切。

虚幻又真实,矛盾又和谐。

无论是谁,哪怕是个极为挑剔的人,他也不能说这画不够好看。何况意境深长。

丹青之色,姜晨原本不该会,不过帝辛会,欧阳克会,连城璧也会,那他不会也会了。

许多事情经历过一次也许困惑,两次便有经验,三次就会熟悉,更多就已经熟能生巧。

这么多年以来,可以说,天下三百六十行,鲜少有他半分无所涉猎的。

如果一个人可以有很多人的记忆,如果一个人的性命也能延伸的长久,他总会有一些经验能做他原本不会的事情。

如果有一个平和的生活,也许他这样的人正适合去游山玩水。

他从这样突然升起的期待中回过神来,继而变得十分清醒。根据经验,这种事情太难。

连城璧当然有很多朋友,他当然也有很多敌人。

只不过,决战之后,连城璧的朋友也大多变成了敌人。

掌握邪恶的天宗企图借此称霸武林的野心勃勃之人,名门正道的他们是不能青眼相待的。

不过,等他到金陵第二日,倒是碰到了两个十分特别的人。

说是特别,也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不小的年纪,却穿红着绿。

连城璧见过这两个人。

在玩偶山庄里。

李红缨,杨绿柳。

这两人其实姜晨并不想碰到。姜晨总是不想碰到原主的熟人的,任何程度的熟人都不想碰到。

天下之大,如此之大。天下之小,又如此之小。

李红缨与杨绿柳大步踏了进来。

他们身上别着形势特别的弯刀。

姜晨记得有人曾说过,李红樱杨绿柳与白杨绿柳出自一身,但是他现下也不太明白,为何这里有白杨绿柳,却也有他们。

不过他向来也不在意这些。他向来都不在意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是人群中最耀目的存在。即使他的衣饰并不贵重华美,可是只要一眼望进这个客栈,他总是第一个被看到且不能再被忽略的人。

萧十一郎第一次见到连城璧的时候,也一眼认出连城璧。因为除了连城璧以外,绝没有人再有这样优雅的清华之气。他注定就是人中龙凤。无论他人认不认识连城璧,但是在一众人群中,连城璧永远是引人注目的。

习武之人难有记性不好的,李红缨却有些不敢认这个青年。

这两年,他们从那可怕的玩偶山庄逃了出来,总算与世事接轨了。萧十一郎沈璧君连城璧之间的恩怨,他们当然也有所了解。

只是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连城璧。

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是连城璧。

他们所见到的连城璧,是为了沈璧君闯进玩偶山庄神态有些失措的连城璧,他们不曾见过连城璧真正从容镇定的模样。

这种不同,立刻让两人不确定起来。

在这里,他没有华贵的衣衫,也没有玉佩金冠,却不显得落魄。即使一身简单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也显得特别了起来。

见到了他,李红缨杨绿柳却实在看不出保护沈壁君寻找萧十一郎时她口中连城璧的冷漠与野心勃勃。

他坐在桌旁,提笔描绘丹青,身上全无追名逐利的匠气。清俊,优雅,这正是连城璧惯常的模样。

见到他们两人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看,又好像只看到了普通人进门一般,低下头画那一幅山水。

李红缨走到他面前,赞道,“好画。”

能画出这样飘逸潇洒的画的人,又如何是一个冷漠无情的野心家?

旁边求画的人赞同的点了点头,同样赞道,“是啊,姜公子的画,的确不输大家之作。”

一幅百两,也贵的有点儿特殊。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人们只以为他是狮子大开口。

但是他画出来的时候,人们又觉得百两也是理所应当。

姜晨当然知道一百两对很多人来说并不便宜,不过他只是拿来提升一下注意力罢了。

初来乍到的画师却要价百两,岂不是足够的引人注目?

这座城池并不贫困,甚至可以说相当富饶,对于这条街上的居客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只要有这个价值,百两一画也不足为道。

李红缨却哼了一声,一种凌厉的压力汇聚而来。

姜晨眉尖几不可察的一蹙,但他的笔力依旧稳健。他画着那幅画,神态从容,好像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威压。

依着李红缨杨绿柳的眼力,当然看出他如今已经武功尽废,所以并没有用内力压人,但他们这么多年积攒的威势也足够吓人。

姜晨落了最后一笔,放了毛笔,终于抬头来看他们,相当平静地说了一句,“前辈,在下的生意要被你搅和了。”

他旁边求画的人的确已被吓的冷汗涔涔,这会儿脸色青青白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墨迹干了一些,他将画卷好,递给了旁边吓呆了的中年人,“抱歉,让阁下受惊了,这画便赠你,以表歉意。”

那中年人这时候才好像回过了神,揣着画一步一跌的跑出了这茶馆。

杨绿柳道,“原来这个茶馆来的画师是你……怎的?无垢山庄数不清财富的主人,你也会来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李红樱立刻接道,“看连公子如今作态,难道已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杨绿柳冷嘲道,“连公子聪颖过人,能轻易掌控天宗何以蜗居此处做个小小的画师?莫非江湖侠客做多了,想要做隐于市的人换换口味?”李红樱道,“要我说,画是好画,人么,却不太适合做个小小的市井之人。”

他们两个一言一语,说的极快又极有默契,显然这样都习惯了,根本容不得别人插嘴。

姜晨其实也并没有要插嘴的意思。甚至他们说完了,他还很好心情的递给他们两杯茶。

茶馆里的人已散了。

有江湖人在的地方,其他的人总是避之不及的。

尤其他们言语间还提到了最近正处在风口浪尖即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的无垢山庄。

李红缨杨绿柳都是恨的,往前数三十年,他们都是江湖顶尖的存在,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却一时不查被逍遥侯困在玩偶山庄里三十年,他们怎能不恨!

三十年啊,人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困守在那小小的院落,虽然有吃有喝,有一些人陪伴,但是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却要生活三十年!永远不能出去,无法出去,绝望。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还能相互安慰对方一下,面对那三十年的困窘,能有多少人能坚持下去?!

不见得最后玩偶山庄里的人都沦落成何等模样!初来之时他们都是有是有非的当世闻名的侠士,可日子久了呢,他们已不知世俗廉耻,摒弃了人的底线,在那座腐朽的山庄里做了玩偶。

每天睁眼闭眼,日升日落,面前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一模一样的人!

能建造这样一座玩偶山庄的逍遥侯,他又是何等的残忍与可怕!

他根本就是将里面关的人,当做任他玩耍的布偶,可是被关的人却一直无力反抗!

萧十一郎拯救了这一切,他们也承了他的情。

但那之后,连城璧竟然将天宗重组,接了逍遥侯的班底,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李红缨杨绿柳记恨上。不过如今他毕竟已是出离江湖的废人,一个武功高强之人被废掉武功,还是何等的凄惨。既然萧十一郎已经教训了他,李红缨杨绿柳自然不会再对一个普通人出手。

那两人接下了茶杯,连体人似的一起坐到姜晨对面。

他们不说话了,姜晨当然也不会说话。

这张桌子上一时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掌柜都要哭了。单只这位年轻的公子过来画画,茶馆的生意好了不少,他也欢迎的不得了。

可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就让人很不愉快了。

来的茶客都走了,甚至熟客们都吓得不敢进来。

那两人就这样坐了一下午,姜晨自然也坐了一下午。

李红缨就发现,连城璧画画相当迅速而且毫无重复,几乎一盏茶的时间就一副画,好像画出之前,眼前已有那样壮丽的景色。成竹在胸,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夕阳西下。

月色渐浓。

但是到茶馆打烊的时候,他们也不敢派人请走这几位煞神。

直到姜晨站了起来,悠悠道,“两位前辈,如有兴趣,这画赠予你们也无不可。不过如今天色已晚,我想我今日大约避不开要住客栈了。”

他一走一停全无迟滞模样,好像感受不到他们带来的压力,这让两人都有些惊讶。即使萧十一郎在他们面前,也绝没有这样的从容。

李红缨杨绿柳也没有打算一直看着他,与连城璧在此相遇也不过是个巧合。他们来这金陵,只是因为被困三十年后心情沉重,想四处走走见识见识这新的天下。

无论是谁,被关到那小院子里三十年,心情都不会轻松。游历,重新融入这天下,这也许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的事情。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连城璧驻足于此。他们也不认为连城璧真的能称得上是他们的对手。

至于姜晨,金陵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所以这一日过后,有名的画师就消失在这个茶馆里。

但这几日闲暇,他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连城璧至今还没有与沈璧君和离。他想起来这件事,就立刻新写了一封信寄给最近萧十一郎的所在。

当然,这封信写的注定不是让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开心的话。

姜晨所料当然是不错的。

沈璧君最近与萧十一郎并不敢见面。

因为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

风四娘还失踪着。

他们又哪里还有心情谈情说爱。

至于姜晨所想,他只是觉得,看着他们相互背叛,也会是件不错的消遣。

天意总是乐于让他众叛亲离,那他也自然乐于看天道的宠儿也众叛亲离。

相爱的人相杀。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觉得可悲又可笑的事。

除了风四娘毫无原则的相信萧十一郎以外,沈璧君并不是这样的人。

在此之前,花如玉曾经绑架过沈璧君和风四娘,骗他们说萧十一郎已经爱上了另外的女人冰冰,哥舒冰,并且能为她付出一切。他还带她们去姑苏牡丹楼去偷偷见那时的萧十一郎。

与花如玉所言不差,萧十一郎甚至为了别人多看了哥舒冰一眼而刺瞎了那人的眼睛。

虽然后来的事实说明,萧十一郎只是在找借口清理江湖中的那些伪君子,但是当时面对这一切的她们只是看到了萧十一郎的横行霸道和暴虐残忍。

对于牡丹楼里萧十一郎的所作所为,风四娘还能知道怀疑和求证,沈璧君却当即痛心万分。

萧十一郎已另有新欢。

沈璧君信了,信了一个绑架她的陌生人的话。

可见她的恐惧天生,会轻易地被眼睛欺骗,不信任连城璧,最终也不会太信任萧十一郎。

信任这种东西,敢去轻易试探吗?只恐往往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触即碎。

姜晨其实都不大懂沈璧君这样的人为何收到称赞?她那为人称赞的美丽的皮囊里装的都是稻草吗?

将原主的记忆与命运对齐时,两年多前,故事开始的时候,连城璧陪她回门,沈家惨遭灭顶之灾,她一味的相信别人,反倒不信救了她的萧十一郎。在她与萧十一郎搅在一起后原主想要萧十一郎去死被偷听到后她还天真的问连城璧为何这样阴险狠辣?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与萧十一郎的关系,她还想要连城璧忍耐。

这种断章取义事实全凭脑补谁说一言半语都信任而从来不去思考的人实在普天难得一见。连姜晨都觉得少有见过。

大明湖畔金针沈家的孙女?风流多情的大侠沈浪之后?

文不成武不就。杀人不行脑子还不够用。

恐怕沈浪的智商和武功都是随Y染色体遗传了。

沈璧君别的没有继承到,多情倒继承了十成十。

当然,此时的沈璧君也知道,活人比不过死人,可死人毕竟已经死了。冰冰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事便也不提。

但如今,活着的风四娘和萧十一郎之间确也已经有了那么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风四娘为了萧十一郎连满心满眼只有她的杨开泰都抛弃了,她难道会一辈子永远甘心没名没分的跟着萧十一郎?

就算她肯这样牺牲,沈璧君却不一定能容忍。

她毕竟是个追求真挚感情的人。

……

鸿宾酒楼。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没有为那场决战生出半分的变动。

说书的人还是说书,跳舞的人还在跳舞,端茶递水的跑堂也依然在端茶递水。

一封书信,已递到了萧十一郎手中。

他随手拿着打量,然后,他怔住了。

单就这信封字体而言,一横一竖都入木三分,却又显得圆润无棱,就像他那个人一样,总是表现的君子温润和善仁慈的模样,好像十分温和无害。

能体现他冷血无情残忍狠辣的本质的,就是这封信的内容了。

这是来自于连城璧的一封信。

当然,这时候萧十一郎并不知道这是最后名为连城璧的人所明示的消息。

他的字写的很好。

萧十一郎承认这一点。

一个大盗,必备的本领还有一条,那就是要有好的眼光。一定要看清好的宝贝。萧十一郎不是没有偷过珍贵的大家遗作,他也对这些字画有一定研究,连城璧的字,也足以称为大家之作。

可这堪称大家之作的字,却明晃晃写着,和离书。

这几个字出来,即使字写的再如何文雅端方,萧十一郎也提不起任何欣赏之情了。

他敢保证,连城璧真正想写的,是休书。这倒是他误会姜晨了,沈璧君还不值得引姜晨专门写休书羞辱,和离书也不过是为了彻底断绝沈璧君接触无垢山庄的可能罢了。

他拆了信封,里头的措辞相当谦和,“……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卿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江湖豪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十一郎盯着那豪侠两字许久,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个字好像特意加重过。

连城璧,这个时候他还送来这样一封信,是何用意!若是璧君见到,只怕又要伤心一阵。

她太过温柔,只怕忍不下那些恶意中伤和流言蜚语。

连城璧是故意想要提醒人们这些事情?!他还觉得伤害璧君的不够吗?当真是太过分了!

萧十一郎可以容忍他的算计,但是这种事情绝不应该落到璧君头上。

他暗自咬牙,低头看到面前穿的破破烂烂的小乞丐,他问,“给你这封信的人呢?”

小乞丐瑟缩了下,结结巴巴道,“是苏州城的信使……他已走了。”

萧十一郎不由将那书信捏的变了形。

小乞丐又说,“那个人,还有句话要我带给大人。”

萧十一郎勉强的笑了,“你说。”

“他说,如果您的夫人没看到这信,是无法下定决心与你成亲的。”

萧十一郎脸色更难看了。他了解沈璧君,当然知道连城璧传来的话不假。若是璧君还挂着连家夫人的身份,她的确会对再嫁犹疑。她毕竟是个温柔,一举一动都非常端庄的淑女,看重礼教,二十多年的性格毕竟是难以改变的。

门哐的一声被撞开。

风四娘提着一坛酒进来。呼道,“萧十一郎!你在这里么?萧十一郎……”

她唤了一声,神态迷离,步履蹒跚,显然之前已经喝了不少了。

小乞丐就借此离开。

见到这个活着的风四娘,萧十一郎十分惊喜,他连忙将信塞到腰间,扶她坐下,“四娘!”

一直忧心忡忡的心突然放了下来。

她回来了就好,她回来了就好。

当日风四娘将信送还给他,萧十一郎还以为她会死去,可如今她又完完整整的出现了。

冰冰死了,风四娘走了,沈璧君也落水失踪,他的一切都没了。所以萧十一郎喝酒,醉生梦死。他的颓废,才让连城璧放松警惕,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切事实真相。

如今,连城璧已近死亡,璧君回来了,风四娘也回来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恐怕没有人能比此刻的萧十一郎更为理解。

风四娘哈哈大笑,身上酒气冲天,她说,“我知道……”她打了个酒嗝,笑道,“我听说了,连城璧死了是不是?”她神色清明,看不出半分喝醉的模样,但是萧十一郎知道,她已醉了。她的酒量并不好,但是往往喝的越多,眼神越亮,其实她已醉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好!萧十一郎!好!我果然没有想错……啊……我知道你能杀了他……他死了……”

她这些话说的颠三倒四,叫人莫名。

与一个喝醉的人,总是难以说清道理的。

萧十一郎正要解释,连城璧并没有死。

风四娘却瞪了他一眼,“你与他决战,又抛下了我。”她神色变的难过,很快,就抱着酒坛痛哭起来。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不同于沈璧君,是痛苦快乐都藏在微笑之下的淑女。风四娘向来都率性,痛哭和大笑才是她的表达方式。

萧十一郎有些愧疚,他不敢去看她。

风四娘问,“那你们,是不是要成亲了?”她擦了擦眼泪,“萧十一郎,你们是不是要成亲了?”

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风四娘,他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呆立良久,他终于伸手抱住她,以期能让她好过一些。萧十一郎不是个木头人,一直以来,风四娘都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甚至,她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也都给他了,这样的风四娘,他又怎么能狠心拒绝呢?

风四娘哭的更惨烈了。

她醉了。

如果她真的清醒,绝不会做出这样让萧十一郎为难的事情。

这个时候,沈璧君来了。

她看到萧十一郎,又看到了他抱着的风四娘,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

萧十一郎只能松开了风四娘,“璧君,你来了。”

沈璧君也没有走,她微微低了头,避过了这一幕让她心酸的画面,“我来了。”

“十一郎,我……有些事想要与你谈谈。”

沈家已经覆灭,无垢山庄也已经无主。

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萧十一郎了。

纵观她这一生,好像常常都要依靠着别人存活。未出嫁时靠沈家,出嫁后靠着连城璧,现在,靠着萧十一郎。

要到何时她才能真的坚强起来?

独自也能生活的很好。

她也常常劝告自己坚强,可常常却想起她想要依靠的人。

这实在是她无法改变的习惯。

风四娘醉了,萧十一郎只能扶她到床上休息。

他不自觉护住了腰间的信,坐在八仙桌边,“璧君,你……你说。”

沈璧君道,“……沈家庄已毁,我已不是无垢山庄的人。十一郎,你有没有想过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