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白云孤叶(五)

事情还要从美人计划失败说起。

小十是个美人, 这件事情毋庸置疑。在她想要靠近一个人的时候,凭借她的脸,就足以让人放下戒心,然后她会轻松的完成她的任务。

美人,是所有男人都难以抵挡的。这就是宫九及他家那老头子的看法。他们,就是欣赏美人的人。

所以先来的,是他的妹妹宫主, 一位在王府排位应为第十的郡主。

但是, 这位美人面对的人是姜晨而非陆小凤。

被这样的美人讨好了月余, 这样一位美人为他作羹汤, 这个人却依然平淡的叫人生气。

小十是生气的。

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 这个人都是这样的平静。小十觉得,只要她没有表达要他死的意思,他的脸色都不会变化一下。简直看她如看一个杂耍人一样!

大半月的冷待, 小十清醒了许多。

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他是一个城主, 可是他竟然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无论对方是美是丑是老是少, 无论卑微还是尊贵,他的表现方式总是淡然的,但是又不会让人觉得反感。他可以不眨眼睛的杀人,但偶尔有空了还会对客栈的伙计说一声多谢。

让小十觉得他自降身份,又觉得这才是他。

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无论他做了什么, 都脱离不了那样的从容。优雅却疏离。

那是一种漠然, 因为他的眼睛里, 装不下别的人。

仅仅对于人而言。

他一举一动,都是难以挑出毛病,明明身在江湖,却有种皇家人都难以身负的尊贵。小十就是皇家人,所以她对这样的优雅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

她很讨厌家中那些啰啰嗦嗦的规矩,所以才投身江湖。但是在此人身上,她又觉得,那些循规蹈矩的规矩如果能养成这样的人,也不是讨厌的了。可是,小十清楚,这种淡然,并非是那些规矩可以养成的。他身上没有规矩堆积起来的匠气。

这样的人,简直矛盾的让人觉得头疼。

偏生又找不出任何他会有这样矛盾的原因。小十无功而返。

在她决定改变计划的那一日,她又去了海崖。

而叶孤城也依然在那里。

他坐在海崖边,手中的剑头一次放在腿上,指尖在剑身上划过,清越的声音传出来。

叮……叮……

有一种奇特的韵律。

应该是一首曲子,其中,充满了空灵之感。

倒是没有见过,一把剑也能弹奏曲子出来。

他应该是用了内力,按在不同的地方,自然有不同的声音。

白云城主手中的剑原本就是用海外寒铁打造,剑身轻薄,这样一指击上去,不同于一般剑的厚重,反而轻灵悦耳。

即使是海浪的声音,都遮不住这样的乐曲。

这样空旷无物的天地间,他孤身坐在那里,剑声清越,好像能将人带入了一个虚无的天地。

海的沧澜之声,海的苍蓝之色。

但是,苍凉的可怕。

因为这片苍蓝之中,除了自我感受不到其他的存在。

很快,剑声低沉下来,那苍蓝都被黑暗遮住。

其中唯有一缕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天光。

小十下意识就去追逐这光。但是,明明就是那样近,可她一直不能追到。

很久很久,都是黑暗。

她额头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突然听到空旷中有人说,“别追了。睁开眼睛。”

小十的眼睛唰的睁开了,身边哪里有什么黑暗之色,只有一个人,身后是一片蔚蓝。

他站了起来,白衣如雪,而剑已入鞘。

小十看到他黑沉沉的眼睛,一时毛骨悚然,背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忙不迭低下了头。

“……还以为你的胆子有多大。”他语气平静。

小十惨白着脸,果然是这几日他显得太宁静了,致使她忘了第一日见他本人时的那眼神。

这样的人,就算外在表现的再和善,他的内在也绝不会和善的。

只能说,他的漠然和无视总是让对他有心思的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警惕。

“说吧。”小十冒着冷汗,听到他淡淡一句,“还想在城主府做厨子多久?”

“……”她咬唇,“我只是想常常见到城主罢了。”

这话说得足够痴情,她也以为她表现的已足够痴情。

却见着他仿佛没听到这话一般,弯了弯眼睛,“……你应该说实话。”

小十抬头看到,心里一个激灵,立刻道,“留满一个月就走!”

这也算是句实话了。

姜晨点了点头,抱着他的剑向城中走去。

“对了,你走的时候,我不希望听到白云城里死人的消息。”他缓缓开口,倏尔顿住了脚,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比如,收养你的那个人。”

小十一滞。这你都要管!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那片林木中,小十突然松了口气。他在某个方面,与宫九有点相似。比如说,他们的耐性都是一等一的好。并且都能在海边毫不厌烦的看上十天半个月。

小十怕宫九,当然也怕了叶孤城。但宫九还是喜欢江沙曼,而叶孤城没有喜欢的人。

姜晨自然会加上那一句。不用多想也能知道,那王家人只是将她当做普通小姑娘对待罢了,她恰好是个心高气傲也不手软的人。

即使是她自己隐瞒身份才被当没被当做祖宗供着,她在走的时候也不会放过他们。

她打不过姜晨,总归会想拿他手下的人出出气。

姜晨至少不会是看着她出手的人。

白云城也有外来买卖的人。

小十不得不将计划失败的消息传递回去,并且着重说明叶孤城要赶她走。并且这些日子把她当杂耍人员看待!

无名岛。吴明的地盘。

吴明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无名。他手下的人也如他的名字一样,寂寂无名。

哪怕江湖上被劫了一次又一次镖,都没有人知道那些失踪的宝贝最终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何人所做。

财宝自然到了吴明这里,不过到了吴明手里的财宝,也会变得无名起来。没有人能查出归处。

没有人不爱金钱美人,虽然吴明表现的和气敦厚,但他心里清楚,他也是爱财的。

如果不爱财,又何必劫镖。

就像有些人习惯于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一样,吴明喜欢说自己寂寂无名,但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又往往很想显示他很不平凡,因为一个有能力劫镖后还能无人察觉的人是显然不平凡的。

他年轻时一直没有好听的名头,年老了想追逐名头的时候,又觉得与一群年轻人相比赢了也很不光彩。于是他寂寂无名,显出淡泊名利的模样。

他有很多手下,但是宫九和宫主无疑是最受他喜欢的两个。

一个天赋异禀,一个会装乖卖巧。

而且太平王世子登基为帝,他就是下一个皇帝的师父了。

无名,亦有名之至。

吴明的心里抱有这样的想法,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个想法,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和气不追名逐利不重钱财的无名老头子。

但事实如何……各人自有见解。

他坐在小桥流水的凉亭中,煎茶。十分有世外高人的模样。而这里隐姓埋名的各类武林高手们,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没有人能如他一样有能力了。他手中可以有各类武林秘籍,无论是武当内功,如意兰花指,西域气功,抑或是海南剑法……只要江湖上有名头的,他的手中都有,且比本门的收藏还齐全。也正因为如此,许多爱武成痴的人才能乖觉的呆在他手下。

他们却忘了,无论哪个门派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生活贫瘠且精神贫瘠的。钱,虽然不一定能让鬼推磨,但是让这些人交出来一些功法秘笈,还是或多或少可以的。

而且某些天才,看一遍就完美复制对方的招式。对于这一点,吴明是自傲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他的乖徒弟,宫九也能做到这一点。

虽然他们并非亲生父子,但是宫九自小在他的手中长大,情同父子。宫九在太平王府生活,是太平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无论是王妃还是王爷都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如果没有遇到吴明,未来他可能就是一个闲散王爷罢了。但从他七岁遇到吴明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既然吴明不能扬名天下,那么换一个徒弟来,也是一样的。

徒弟出名了,师父不就出名了。很好,宫九也没有让他失望,他的武学天赋,即使是吴明也是为之惊叹的。

宫九又是怎样的?

他从小就听着他的娘亲指教他,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你是太平王世子,怎的基本的礼仪都不能做到!

阿九,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之后再听他的父王指教他,阿九,你是太平王府唯一的男儿,怎的就知道如武夫一般打打杀杀!这太失体统!

阿九,你太让父王失望了!

宫九从记事起,就是这样。

七岁,对他而言是个转折,对于吴明而言也是个机会。

他白日里就是宽厚谦和的太平王世子,夜晚就是行走在黑暗里杀人如麻的宫九。

快二十年,这已经是一种习惯。

所以如今,他是翩翩公子,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完美符合他那命短的娘亲对于他的要求,但是内在,就是岛上人所言的九种东西的混合体。

宫九知道这个描述,但是,嘴上的无意义的争斗对于他毫无吸引力,那一群废物打不过他,也只能过过嘴瘾了。

他面对吴明时,还是相当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

宫九的父亲是吴明,只有太平王世子的父王,才是太平王。

这根本毫无差错。

吴明淡淡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杯茶。

“谢父亲。”宫九接过,望着那杯中起伏的茶叶,一时无言。

吴明道,“事情都准备好了?”

宫九恭敬道,“是。十二连环坞已经在准备做那趟镖的保人。”

“我就知道你不会令为父失望。”吴明笑了笑,显得很是和气,他向来也正是个和气的人。过了一会,他问,“蜜蜂的信可收到了?”

宫九沉吟道。“是关于叶孤城?”

“……她还是手段太嫩。”没有收下叶孤城!

宫九还是相当护着宫主的,“叶孤城闯荡江湖多年,却仍然没有夫人,也许是他对与女人总是警惕的。”

吴明笑道,“你不必为她开脱。这本就是她办事不利。”他故意叹了口气,“若是沙曼去,恐怕就不一样了。”

宫九眉头一蹙,“父亲!”

吴明摆了摆手,往沸腾的茶壶中又添了些水,“好了,为父知道你看中她。不过,叶孤城这个人,作为敌人的话,恐怕会很难缠。”

宫九道,“或许。能从紫禁城里出来皇帝最终还不了了之,确是个难缠的人。”

“听说这两件事中,还有陆小凤插手。”

“陆小凤?”

“不错,陆小凤。看到了闲事,就像狗看到肉包子,来的比谁都快。”

“杀了就是。”

“不……作为无名岛的下一任主人,你的手段应该更委婉一些。”

“让他们都成为隐形人。”

吴明笑道,“孺子可教也。”

“先去救救小蜜蜂吧……阿九,英雄总是惺惺相惜的……”吴明提起茶壶,茶水倒在杯中,香气四溢,但是吴明并没有要喝茶的意思,他望着亭边潺潺的流水,“至于陆小凤……若我所料不错的话,等到十二连环坞那边出事,陆小凤一个会来咬我们这肉包子的。”

“是。”

于是因为宫九的回归而愁闷了半天的江沙曼得以松了口气,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来见她,就又离岛了。

宫九是个路痴。

所以他上了飞仙岛后,命令手下分拨潜入后,他不认识路了。

偏生,他又很不想与那些粗布麻衣的渔夫打交道。

他现在是太平王世子。

太平王世子的母亲以前说过,作为一个世子,不应该与贱民有任何联系,这是礼仪之一。

宫九是听的。

于是他在岛边转悠了许久,也没能看到真正的内城门在哪里。

为何必须要从门过?

因为太平王世子的母亲以前说过,作为一个世子,不能翻墙,要走正门,这也是礼仪之一。

他一直转到了傍晚。

而姜晨从海崖上往回走。

做为城主,衣饰自然与白云城的其他人不同。

宫九见到他,眼前一亮,他也不说话,就跟着姜晨。

姜晨走的很快,但他也能跟着。

他就停了脚,“你要做什么?”

宫九道,“找人。”

“找谁?”

“我妹妹。”

听到这一句话,姜晨心里一晃。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在暴风雨过去的大海边,跟着巡警车,警察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找人。”

“找谁?”

“我妹妹。”

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久到他想起来,是这般陌生。

陌生,又熟悉。

“你在怀念?”宫九是个很能揣摩人心的人。他常常从一些神情中就能看出他人的内心。

姜晨回过神来,望着面前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神情诚恳,并没有说谎,姜晨暗自叹了口气,终于问他,“你妹妹在哪里?”

宫九毫不犹豫道,“白云城里。”

宫九是个相当诚实的人。他不太会骗人,也懒得骗人。

但是这一次,他这话说得,可相当巧合。

如果姜晨知道他是宫九,说不定见到他第一面就拍他进海里,半句话也不多问。

但是问了,反而想起了姜希。

他就为这个人指了路。

结果宫九并没有走,反而一直跟着他。

“还跟着我做什么?”

“你说的西南……是哪里?”

姜晨:……

“跟我过来。”

罢了,从来难当一次好人,那就好人做到底罢。

两人在正街见到了小十。

她显得有些诧异,“九哥?”

姜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