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坐在床头,看着床上昏睡的人,搓了下盆中的毛巾,绞干了水,他卷起袖子,轻轻擦了下孟长青的额头。实物碰着魂魄的时候,散发着淡淡的光,李道玄擦去了孟长青脸上冷汗似的东西,有细细的烟冒上来。
魂魄不会散汗,这是流泻的精魄,星星点点,满室光辉。
李道玄伸出手去,拉过孟长青的手拨开了,两道极深的沟壑纵入指掌,绵长的掌纹从中间拦腰截断,露出半透明的白骨。仙门摸骨称重,查掌算命,确有这说法,不过看的不是肉身,而是魂魄。
观指掌如观山海,有人波澜壮阔福寿连绵,有人碎土积石穷困一生,不过说准也不准,毕竟人间有沧海桑田,命数有风水倒转,人行一生,如大海行舟,杀机四伏中瞬息万变。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手中的这两道沟壑,一道拦腰截断了孟长青的仙缘,一道直接斩碎了孟长青的生机。前一道是孟长青的生父亲手所斩,孟观之一生聪明反被聪明误,惟愿其子鲁且愚,不羡荣华不羡仙。另一道是孟长青亲手所斩,斩下余生寿数,只为给一个人续命。
李道玄握着那只手,眼中沉了下去,轻轻抚过掌心,渐渐的,那两道沟壑消隐下去。
孟长青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大了眼,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师、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醒了?”他随手将毛巾抛入水中,溅起三两滴水,扑通一声响。
记忆刷一下回来了,孟长青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惊恐的情绪一下子炸开,整个人僵在那里。
李道玄望着他的神色,终于道:“我还道你不知道怕,原来你还是知道的。”
刚爬起来的孟长青骨头都吓软了,“真、真人,你救了我?”
李道玄道:“魂魄伤了,要养一段时日。”他伸出手,食指微屈,轻轻叩在了孟长青的额头,点了个仙印。
孟长青显然还不能明白魂魄伤了的意义,直到他看见自己的手。
纤细而软,那分明是小孩的手。准确来说,是小孩的魂魄。
在鬼巷中,孟长青为了震慑谢长留,烧了太多魂符,伤了根基,魂魄直接退化成三四岁孩童大小。姜姚被救回来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而他却由于魂魄退化不能再回到之前俯身的躯体上,小孩的灵魄极为不稳,所以李道玄在他清醒过来后给他点镇魂印。
孟长青抬头看李道玄,显然是从来都没经历过这种事,有点懵。
李道玄看着难得无措的孟长青,终于开口道:“过来。”
孟长青僵住了。
李道玄又说了一遍,“过来。”
孟长青既不敢过去,又不敢不过去,最终,仍是靠近了些。
李道玄看着他瑟缩的样子,“把头抬起来。”
孟长青僵硬地抬头。
“宣阳城的事我听说了,不管对方扮作你是想做什么,你既然问心无愧,就不用怕。”
孟长青更诧异了,“你、你相信我?”
李道玄陷入了沉默,那一瞬间,他望着孟长青忽然呆怔的神情,想起了下山前南乡子对他的说的那一句话。“他心中有怨恨。”李道玄回过神没说话。那把陈放着大雪剑的漆黑剑匣就摆在床头,仿佛一段难以横跨的岁月。
就在李道玄沉默之际,浑身越来越紧绷的孟长青忽然直接扑了上去压住了剑匣,似乎怕李道玄把剑匣抢回去似的,他自己都被这自己这大逆不道的行径吓着了,先微微一愣,然后浑身轻微颤抖起来,低声道:“不、不是还我了吗?”他颇为尴尬,手却仍是紧紧抓着剑匣。言下之意:这不是我的了吗?你、你还要收回去?
李道玄微怔,似乎没反应过来。
孟长青在心里直接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孟长青你他妈就是嫌命长!可话是这么说,手就是莫名其妙抓着剑匣。就连孟长青自己都说不清楚那一瞬间是什么心境。
也许是孟长青的脸确实扭曲又恐怖,李道玄没去抢他的剑,时隔五年,大雪剑终于又回到了孟长青的手上。
姜姚看见李道玄身旁跟着个小孩魂魄时,还没多想,当他知道这小孩魂魄就是无法附体的孟长青时,他差点没呛着。孟长青也颇为尴尬,他没想到住个鬼宅能生出这么多事,什么大风大浪没淌过,结果阴沟里翻了船,他最近是真的点背。
拖李道玄的福,两人终于住上了客栈,姜姚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不用去女鬼家里借宿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是真的觉得,扶象真人确实比孟长青要靠谱,方方面面都靠谱多了。
柳树下,消失了两天的白面说书人又支起了摊子,惊堂木一拍,铜盂里投了两个子儿,叮叮当当一阵响。
有小孩撒欢似的跑过巷子,“说书了说书了!”边跑边呼朋引伴,清晨的巷子顿时喧哗起来。
孟长青还是小孩魂魄状态,两三岁,因为魂印的缘故,看上去有了实体,和活人差不多。他与姜姚跟在李道玄后头,因为太矮,踮起脚都够不到李道玄的手,只好抓着李道玄的衣摆。李道玄在小摊前买早点,看脚边孟长青左顾右盼,松松垮垮的发髻甩来甩去,极自然地把孟长青从地上抱了起来,孟长青愣住了。
“别乱跑。”李道玄叮嘱了一句,给孟长青随手理了下散下来的碎发。
孟长青愣愣地点头,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李道玄递给他一个馒头,又将剩下的递给姜姚,姜姚忙接了,说了一句“谢过真人!”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三个人一齐往回走,路过那摊子,正好隔壁说书的声音传过来。
“上一回,咱们书说到太白妖道孟长青血洗清阳观……”
孟长青惊得手里头的馒头都掉了。
李道玄也明显听见了“太白妖道孟长青”几个字,回头看了眼。修仙者齐聚的宣阳城,闹市正中央,一个人偶堂而皇之说起了书,慷慨激昂,如痴如狂,还是上回那个说书的!
李道玄走了过去。
孟长青浑身汗毛倒竖。
那说书人今日比从前任何一天都要更昂扬,惊堂木一拍,一开口便是三个多时辰,一直说到了正午乾坤高悬,气都没喘一口。他把孟长青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杀人,断袖,给男人做炉鼎,全都添油加醋地抖落了一遍,每当说到孟长青血洗完什么地界后,都要加一句“那妖道大笑三声,摇着扇子,扬长而去”,说完自己仰头大笑三声,孟长青一直在擦汗。
一旁的姜姚简直不忍心看孟长青,这哪里是说书,简直是当众分尸挫骨。
李道玄倒是神色如常,一直听到了终场,然后伸出手,往那说书人的铜盂中,放了点碎银子,叮当两声响。
孟长青三四岁大小,被李道玄抱着,浑身都是僵硬的,连表情都僵了。终于,他忽然扒过去吼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知道不要胡说!”
姜姚立刻应声道:“对对对!你不要血口喷人!”他显然是照顾孟长青的面子,眼睛不住往李道玄那里瞟。
说书人掂量着李道玄给的碎银子,一时心情大好,极谄媚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摸孟长青的脸颊,“唉!这小公子真俊俏。”
李道玄抬手不着痕迹地挡了下说书人伸过来的手,抱住了孟长青,手放下时抚了下孟长青的背,孟长青的气焰一下子低下去。说书人又说了一堆吉利话,三个人转身离开。
说书人望着离去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李道玄身上。
人偶没有魂魄,一举一动全受到傀儡师的意念操纵。
他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下,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块惊堂木,摊子前已然是人潮散尽,他孤零零立着,忽然重重一拍惊堂木,张口唱道:“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亲,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天涯冷落叹飘零……”
霎时间金光抖落,大好乾坤。
吃了一记闷亏的孟长青回到客栈后,手终于开始抖了起来,那人偶本就是谢长留所制,白天给人说书,晚上给鬼说书,若说第一次说书是故意说给自己听,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说给李道玄听的。什么仇什么怨下此毒手?孟长青正在心里骂谢长留,瞧见李道玄时,却顿时僵住。
“师、师父。”
李道玄开口道:“今晚要去一趟鬼巷。”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
李道玄以为他害怕,“别怕。”
孟长青倒真的不怕,死都死过两次的人了。他只是想,李道玄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