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抢答

江静影只能将装傻执行到底, 神情复杂地摸向旁边的茶杯杯沿,声音低低地:“我也……不知道。”

因她向来是个遇事处变不惊的性格,哪怕感觉头顶已经悬挂了一把大刀,现在也无人能看出她内心的颤抖。

“我有许多事情还未回想起来——”

江静影酝酿着开口:“但我想,应当是误会吧。”

因为想到这几人都是魏沉璧在意识世界里的投影,江静影说出‘误会’二字就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说罢, 她澄澈的目光静静地与江家夫妇对上, 神情里自然流露出的气势好似在无声佐证她的话语真实度,一副哪怕没有相关记忆也理所当然拥有感情底线的样子。

江大河同杨穗跟她看着看着, 不由怀疑起了自己:

莫非真是……误会?

自家闺女确实不是个水-性杨花的性格, 况且以江家如今的门第, 以及她同太子之间的情谊,若是她想嫁入皇家,也不必搞出这些幺蛾子,皇帝本就是有意赐婚的。

即便如今太子的地位看似受到睿王及皇后一脉的威胁, 可但凡对朝事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 只要太子不犯下大错,让皇帝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这天下终究还是太子的。

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他们俩真教坏了孩子, 让女儿不知何时成了这么个能拿婚事“两面下注”的人, 这选择里充其量也就多个睿王,狄大将军和丞相又是怎么回事?

夫妇俩想着想着,这心又自然而然地偏回到自家孩子这边, 沉思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略微颔首。

旁边等了好一会儿的两位门房瞧见家主们在说话,先前也不敢打扰,但时间已过去了好一会儿,料想门外哪个客人都不是好惹的,只得硬着头皮提醒道:

“老爷,夫人……睿王和丞相大人那边……”

杨穗定了定神,看了一眼自家投来求助目光的夫君,不由清了清嗓子,祭出终极大招:“就说我们不在。”

门房即刻应下,小跑着出去了。

江静影同爹娘隔了老远的距离,都能察觉到他们俩的忧心忡忡,毕竟“假装不在”这个借口,只能管一时之用,今天可以不在,但总不能日日不在吧?

明摆着这问题还得她来解决,江静影心中格外疲惫,面上却沉稳地开口:

“爹娘不要担心,此事我会同太子殿下、睿王殿下、狄江军同王爷仔细说明清楚,解开误会。”

江大河的胖脸都因担忧挤作一团,就算这样江静影都能从他那绿豆般的眼睛缝里看出他明显的担心,他巴巴地问了一句:“闺女你能行吗?”

说罢,他又习惯性地看向自家媳妇,试探着说道:“不如,穗儿你帮着想想法子?”

江静影是知道那几人性子里都有执拗的一面,但面前的江家父母肯定不知晓,要是让他们俩贸贸然去婉拒,指不定又要再添些曲折出来。

于是她立刻抢过话头,语气里难得显出几分急切,好在她表现得像是在为父母分忧,倒也没让人看出什么:

“不用劳烦娘亲,我过几日一一将几位殿下、大人们约出去好好商谈此事,我看她们也不是那强人所难的,想来也是能理解我的。”

……呸。

江静影格外冷静地在心中自我否决,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上个世界失败后听到的声音:“double kill!”

江大河立刻被她的模样说服了:“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昨儿个相国大人来府上时,还特帮我们看了看风水,我瞧着她虽然面冷,但也不是民间所说那般诡谲无情,想来应当是外头传言对她多有误解吧!”

江静影:“……”

误解?

她倒觉得人民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江静影目光幽幽地看着拿了傻白甜剧本的老父亲,然后发觉坐在江大河旁边始终不发言的杨穗眼神跟她是一样的。

然后她没忍住问了出来:“娘,我忽然有些好奇,咱们家的家业是如何有今天……?”

杨穗收回对丈夫的嫌弃眼神,只在心中暗自叹息,希望事情真能如自家闺女所说那样顺利解决。

毕竟感情一事,不好强求,虽然这几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但毕竟她家这闺女就一个,总不能分成四份跟她们都结婚吧?

这一走神,她也就错过了江静影方才的眼神,只以为她不记得江家的发家史,对同皇亲国戚联姻一事没有把握,顿时叹了一口气道:

“祖宗荫蔽罢了。”

“江家世代行商,但两位老人去得早,你爹刚接手时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得了贵人相助,那是你爹早年跟着走江湖时帮过的一位高人,如今是南北镖局的总舵主,听得他有难,立刻拨了人替他撑门面,那些生了小心思的掌柜第一次来汇报就得了下马威,后来……”

“我们江家原本做布匹生意,有一次你爹亲自押货南下,差点被盗匪所劫,但同路遇到江湖义士拔刀相助……”

“……朝廷曾想过为难江家,言道若能给朝廷交足定数的赋税,便给予江家‘官商’名头,谁知那年你爹同西域人交易,在西域市场上被人讹了五百金买了一张藏宝图,他还傻乎乎地带人去挖——”说到这里,杨穗的唇角禁不住抽了抽。

江静影往下递了一句:“然后呢?”

江大河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藏宝图是真的,那是前朝皇族败走大漠之后的藏宝之地,我上报了朝廷,听闻去了几十辆马车都未拉空,其中财富足以填满半个国库。”

江静影:“……”

她在听了无数个诸如“贵人相助”“恰好遇上高人”“逢凶化吉”之类的词语之后,神情木然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江胖爹是欧皇——

一个直接在阿尔卑斯山脉巅峰出生的男人。

至于她……

不过是个阿尔卑微罢了。

一想到自己走哪都会遇上生死场,即便在家中坐、修罗场也能从天上来的待遇,江静影摸着茶杯的手就微微颤抖。

“我晓得了,至于我的婚事,我已有主意,娘亲也不用太担心,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二位可早些歇息了。”江静影听完故事,从椅子前起身告辞。

江胖爹的心就跟他的腰围一样宽,乐呵呵地对她道:“闺女也早些歇息,船到桥头自然直,莫慌。”

丝毫没想到对策的江静影露出了职业假笑,带着婢女转身走出厅堂。

船到桥头自然直?

怎么直?

把她们几个通通掰直??

……

江府,门外。

魏沉西听了门房的答复,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一股道不清的压迫来,将门房看得后背霎时间透出一层冷汗。

他犹如被这道目光死死钉在原地,直到魏沉西轻描淡写地挪开视线,出声道:“既是如此不凑巧,那我便改日来访。”

“想来江公看在小影的面子上,也不忍拆散我们这对有情人。”

旁边同样被拒绝的睿王乳母本是皇后特从宫中派出来的,她看着睿王殿下长大、又是皇后的心腹,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本来还想发作两句,讽刺一下江家的不识抬举。

然而听见了魏沉西的话之后,她的面色便透出些许古怪来。

今日睿王殿下进宫同皇后的对话,她是听到了的,原本皇后娘娘十分愠怒,恼睿王不听自己劝告,竟然私下里偷偷接触了太子的人——

可睿王殿下却理直气壮地回道:

“娘亲既觉得我才是得天命之人,我便要向娘亲证明,天命、福星,都该是我这边的。”

皇后娘娘神情复杂,半晌后竟是转了主意:“好,我原先还想着你自分了府出去后,看着有些意志消沉,好几次你叔伯们都对你在朝堂上的表现不满,未想到你现在倒是想得开,知道主动去拿你该拿的东西了。”

“既是如此,娘亲必帮你一把,我的孩儿值得这大魏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人,只要你想,我必帮你夺过来。”

如今,睿王乳母听得丞相那句话,心中不由咋舌:

先前只听说太子殿下对江家大小姐有意,未想到自家殿下的对手还有这手段莫测的丞相大人!

这江家大小姐究竟有什么魔力?

与此同时,她又听得魏沉西轻飘飘地开口,声音听入耳中,倒似是浮羽那般轻,明明气息无力,偏偏让人不敢忽略:“……这聘礼我已带到,左右明日还会上门拜访,再拉回去倒是麻烦,就先寄存在江府门下吧。”

睿王的乳母赶紧也补了一句:“看来今日着实不太巧,那我们也明日再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得了魏沉西的一个余光,不知为何心头一凛——

但下一刻,这位在传言中脾性古怪、行事乖张的相国大人,已转身径自离去,让她以为先前的悚然只是一场幻觉。

……

一个时辰后。

江静影重新在那张古色古香的大床上躺下,瞧见头顶那清而薄的帷幔,只一闭眼,又觉得昨晚的种种名场面浮现在眼前。

她实在是不想睡着。

直觉告诉她,那个她没来得及选择的魏沉艾,说不定在梦境入口抱着手臂悠哉悠哉地等她送上门来呢。

但为了搞清楚日后的形势,她必须深入虎穴——

江静影重重呼出一口气,以前就算是商业谈判,都没让她这样沉重过,好像她这辈子所有的失眠,都被这一个人承包了。

她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瞧见了熟悉的白色世界。

魏沉艾一身明黄色的衣裙,却不知是宽松还是她的随意,披在肩头的小外套松松垮垮,露出她玉白圆润的双肩,正趴在她旁边,双手托腮,含笑看着她。

只是语气却并未如模样般弱受无害:

“我要惩罚你,昨天你竟然最后一个才选——”

江静影回忆起昨日看到那些画面时的步骤,就在她的面孔不怀好意地凑过来时,突然主动伸出手去抓住了她落在身侧的手心。

魏沉艾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潋滟双眸里含着一丝控诉的意味:“你学坏了……”

话还没说完,两人同时被四面八方围来的雾气所包裹。

光线慢慢退却,逐渐被黑暗所围拢。

江静影眼睁睁地感觉到自己的视力失去作用,不知这回自己是瞎了,还是所处的环境就如此。

滴咚。

不远处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

江静影浑身力气渐失,胃里火烧火燎地痛,后背好像抵着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硌得她又冷又痛,脊柱附近都是一片寒意。

起初她条件反射地怀疑这魏家人或许血液天生异常,这疼痛灼烧的感觉真的和之前喝下魏沉西的血时一模一样……

难道魏沉艾也干了一样的事情?

她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正想分辨,却听得旁边懒洋洋地传来一句:“……还饿吗?”

“我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路过的老鼠。”

江静影:“……”

生老鼠肉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有些习惯地犯恶心,直到胃里泛起绞痛,疼得她打滚的力气都不剩,这才隐约反应过来,这痛感是因为过分的饥饿。

真正的饿,是勒紧裤腰带、喝水、自我催眠都无法忍受的痛苦,江静影想起自己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的,那种饿的程度,是睡都不可能睡着的。

此种难言的滋味她终于体会了一遭。

想起自己的目的,她强打起精神,忍着浑身的冷汗和疼痛,张口应了魏沉艾一生:“不。”

魏沉艾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弱的像是风中火苗,刚冒出个头就散了,仔细听去就会发现她这说话的语气并不是以往的慵懒,而是虚弱至极的疲惫,也不知她是怎么还有空在这里掩饰。

“再等等……我的人马上就来了。”

江静影抿了抿唇,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她攒了攒力气,勉强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殿下……我、我们是如何走到这步的?”

问问题的时候,江静影动用嗅觉,分辨出空气里的潮气和一种难言的灰尘味,她很是讨厌这种窒息感,但深呼吸又无用,只能吸进去更多。

这应该是个密闭的地方,结合魏沉艾的身份和刚才的话——

她们俩肯定是藏在类似密道或者地下室一样的地方。

魏沉艾用鼻音哼出一声,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怅然和笑意:“怪我没有早些发觉。”

她说:“我早该知道,魏沉西这人是养不熟的狼,谁若欺她一次,她必千百次报复回来,只是我没想到……她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江静影凝神去听。

“勾结北戎,破我都城……”

“哪怕我防着她,特意为她留了一手,也终究没有赶上,魏沉依那个蠢货,与虎谋皮都不知道……”

“只可惜了魏沉狄……或许这大魏,只有她是在用心守护的。”

“她若还活着,应该能护你周全罢。”

江静影默默在心中回答:不,她只会让我杀了她,换来我在这破碎山河里的一处立足之地。

但是想想魏沉狄当时的神情,江静影又觉得,若真的还有一点希望,魏沉狄应该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谁又忍心独自离开,让心上人在这疮痍世间独自忍受疾苦呢?

江静影垂下眼眸,在黑暗中无言半晌,出声一句:“相国大人她……”

魏沉艾淡淡地接过话头:“西南苗域向来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朝廷尚且无法治理,她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一夜杀进所有人。”

“只是苗人经当年一事,对她恨之入骨,想将她用最狠毒的秘法炼作傀儡,作为苗寨永世的仆人。”

“如今她应当已为我大魏陪葬了吧。”

江静影:“……”

好,不愧是你。

她原本以为魏沉璧搁这儿分裂人格给她整修罗场已经是狠人了,没想到这些人格对付起自己来……

那是一个比一个狠辣。

这醋吃的过分真情实感。

忽然间——

江静影闻见了浓浓的血腥味,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利刃划肉的声响。

魏沉艾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运气不错,逮到一只老鼠。”

“咱俩一人一半?”

江静影饿得都快出现幻觉了,说实话,在被饥饿支配的时候,再洁-癖的人都会失去骨气,起码这会儿她很能明白,哪怕魏沉艾抓过来的是一把土,她也能吃下去。

她听着魏沉艾的动作,闻见那让自己胃酸翻涌的铁锈味,神情颇有些恍惚了。

直到那黏腻的、细碎的肉条被递了过来。

江静影失神地想到,太子还是讲究,这个时候吃个肉还记得切条,怪有仪式感的。

她被这个念头逗得有些想笑。

听着耳边传来的水声,隐约之间,江静影感觉鼻间的血腥气越来越重了。

她力气渐失,正在催眠自己:

这都是梦,都是梦……

想吃肉,想喝水。

她想,魏沉艾还能再抓到下一只老鼠吗?

没想到魏沉艾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自己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她就逮到了老鼠——

想着想着,江静影的思绪忽然一顿。

不知为什么察觉出几分诡异来。

正在这时,雾气又一次生了起来。

江静影愣了一下。

……

“小姐小姐,睿王殿下给府上递了拜帖,说是要带您出去听戏呢!”婢女的声音在江静影的耳边响起,她被生生从那饥饿感中拔-出,一时不知是好是坏。

她按了按额头,语气还带着困倦和细微的鼻音:“什么时辰了?”

绿儿对进来的蓝儿投了个不赞同的眼神,温声道:“今日无事,我看小姐这几日有些疲惫,就想着让您多歇息会儿,如今是辰时了。”

说完,她又看向蓝儿,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睿王殿下怎么也不心疼一下小姐,先前狄大将军来府上,听见小姐在歇息,特意吩咐了不要打扰,如今估摸着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了。”

江静影:“……”

她还沉浸在先前的梦里没缓过来,摆了摆手,道:“我先洗漱,今日红儿不在?”

绿儿应了一声好,开口回答:“红儿姐姐守了上半夜,先前回去睡了。”

江静影点了点头。

漱完口之后,她准备洗脸,拿了毛巾却又想到魏沉艾。

……昨晚的梦境里,好像没听到老鼠的声音。

况且,明明魏沉艾声音先前听着还正常,后来也是自己留了肉的,为什么先她一步投入死神怀抱?

要么是她受了伤。

要么是那肉……

江静影放下毛巾,又抬手按了按胃。

恰在这时,黄儿朝屋里探了探脑袋,小声说道:“小姐,您今日有空闲么?相国大人来了,正说是想带您出去散散心呢。”

江静影睁开眼睛,放下毛巾,已经学会了抢答:

“太子殿下也来了吧。”

黄儿讪讪地笑了一下。

江静影:“……”

不如直接把她切成四份分别陪逛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