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云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惊喜,笼罩在他眉眼处的阴霾和压抑一消而散。如同是吃到了糖的小孩一样,他的眉毛和唇角微弯了起来。
此刻的他终于有了一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青葱活力。
蓝云的手依旧在颤抖着,触手的温热就好似某种蛊毒一般,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因为这股子温暖活了过来。
蓝云永远都忘不了发生在玄云峰上的那件事。
永远都无法忘记当他看到杨帆手中的剑刺进扶葭的胸口时,他好像失去了一切的感觉。
他磕磕绊绊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林易怀中接过扶葭,但从掌心蔓延至全身的冰冷却直接让他如坠冰窟。
明明他的怀里还拥着扶葭,但他却失去了一切,空空如也。
他真的害怕极了、讨厌极了那种感觉。
是热的。
自己的掌心能够将扶葭的身子捂热。
在心里再次确认了这一点,蓝云的眼睛微动了下,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再次加大了一些。
此刻的他和传说中他惯有的嚣张跋扈的样子完全不同,跟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也是这个时候,在场的人才意识到传言真的不假。
那位传说中的扶葭当真这般特殊。
只是很快,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弯起了眉眼的蓝云。
蓝云眼睁睁地看着扶葭伸出另外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被扶葭掌心握住的感觉让他本能般地红了耳朵。心里涌现出前所未有的甜蜜,蓝云的眼神变得呆呆的。但还未等这股醉人的甜蜜在心里不断酝酿,他的手便被扶葭的手移开了。
久违的怅然若失之感再次在心头弥漫,蓝云眼睫微颤地看着已然变得空空落落的手。
他的双手悬浮在半空中,蓝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无措地动了动指尖后便继续僵硬地保持住了这个动作。
“……对不起,我不敢不经过你的允许就碰你的,我只是太激动了。”声音里没有丝毫以往的气势,蓝云用一种无措的语气道着歉。
他长得很秀气,在不流露出骄傲之态后便显得极为可爱。
蓝云声音越来越低,说着说着,他有些懊恼自责地皱了皱鼻子,继续不知所措地道歉,“我只是太开心了,想要确定……”
可在蓝云的话语没有说完时,扶葭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我的名字是华葭。”
蓝云的眼睛眨了眨,他反应慢半拍地重复了一声‘华葭’,旋即怔愣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是好半天,蓝云也意识到扶葭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他的眼睛中尽是茫然和疑惑,眼神里好不容易亮起的光彩泯灭,他怔怔地看着扶葭问道,“华葭?”
“嗯。”扶葭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声淡淡的轻嗯让蓝云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他好不容易弯起的眉眼被抚平,他愣愣地看着扶葭,认真用眼神描绘着扶葭面容上的每一处。
越是描绘,蓝云的眼神便越慌乱。
眼神无措地看了看周围,又将其重新锁定在扶葭身上,蓝云下意识抬起来了双手想要握住扶葭,但想到刚才的情形,他的手无处安放地停滞在了半空中。
“我……我是不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蓝云的声音更低了,但在场的其他修士都能够听出他语气中的慌张,“我什么可以改的。”为什么不认他?
扶葭没有说话了。
他平平淡淡的神情此刻竟显得说不出的无情和冷酷。
他长得好看,哪怕此刻如此伤人也不会让人生起对他的反感,反而觉得事情就该如此发生这般。
蓝云向来嚣张不讲理的神情中浮现了截然不同的弱态,他无所适从地看着扶葭,咬着已然被他咬破的嘴唇。
[……宿主,蓝云喜欢你。]如果从理智出发,系统知道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但它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
冰冷无机质的电子音都好像因此带出来了一些它不该有的情感。
[他是真的不希望你死。]系统继续艰难地说道。
[你想要和我说什么。]扶葭的面色毫无波澜,他的声音平淡极了。
[你这样他会受伤的。]是好半天,系统才说出了这句话。
扶葭的眼眸微微抬了抬,他的眼睛从蓝云渗出血珠的嘴唇划过,[所以,你希望我告诉他,我没有死,我就是扶葭?]
系统突然顿住了,它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系统,你应该知道,我不懂得什么叫做心软,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我本来的计划。我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陷入险境的就是我。一个人在死后自己复生,还拥有两具身体,这件事只要传出去了,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我现在自身都难保,我为什么还要因为别人而付出这种代价。]
系统怔住了,它只能听着扶葭慢慢地继续说道,[系统,虚假的就是虚假的,没有哪种面具可以被一直戴在脸上。]
扶葭依旧淡淡地望着蓝云,但他的眼睫却微颤了下。
他其实说了谎,他有过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
而且是两次。
那是在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
他自出生便没有情感,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没有感觉。
但没有感觉从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扶葭对所有的感情都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状态,虽然他的内心毫无起伏,但他知道人会在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难过,他知道,当被人真诚地夸奖时,他应该开心,他应该会笑。
他通过所有关于情感的定义了解了每一种情感。
在扶葭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时候,他虽然不在意周围人向他投来的异样的眼神,但为了避免麻烦,他还是装作懂得所有情感。
他在该开心的时候开心,在该哭的时候哭,在该难过的时候难过。
他虽然毫无感情,但他表现得和常人无异,他很顺利地和所有人都融为了一体。
因为长得好看,他很受欢迎,他总是被人围着。
但——
他是真的不懂任何情感,哪怕他知道定义,知道什么情况该有什么情感该露出什么表现,但不懂就是不懂。
他戴着的面具迟早会被摘下。
人类的情况太复杂了。
在一次所有人都落泪的情况下,只有他一个人笑了。
扶葭的眼眸微微垂下。
他和周围的人站在同一片空间,但却像是处在两个世界。
他在笑,周围的人全在哭。
对比鲜明,让人想不忽视都难。
他不理解他们,他们也不理解他。
扶葭是亲眼看着那些人停止了哭泣的,看着他们骇然而惶恐地看着他,看着他们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往后退着,看着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们围在了一起,惊慌地看着他。
在顷刻之间,他便从人群的中心成为了他们的对立。
他和他们遥遥相望着。
然后他敛去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扶葭知道,那时的他对于那些人来讲是个怪物。
他知道他曾做过的所有努力都因为这滑稽的笑而烟消云散了。
但扶葭既没有无措,也没有难过,甚至连想补救的心情都没有。
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看来他理解错了一种情绪。
[什么?]系统彻底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它竟然有了心疼的感觉。
但扶葭没有重复他之前的话,他平淡地看着面前好像很重视他的蓝云。
在一种熟悉感再次涌到心头的时候,扶葭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道,[人的感情是会变的,就算他现在喜欢我,他也会有不喜欢我的那天。]
在所有人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扶葭的眼睫微颤了下。
扶葭没有理系统了,他收回了落在蓝云身上的目光。
在那次之后,扶葭便被孤立了。
在他父亲发现这件事后,他便被转学了,去了另外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
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他戴上了惯有的面具,他过着很普通很简单的生活。
但是在他长大之后,有一个人找上了他。
那人自称喜欢他,青年追求他,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那人追求了他追求了很久。
在又一次当众表白时,那人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葭葭,我希望你能够真实地活着,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你,人只有真实地活着的时候才会开心的。”
——我希望你能开心。
扶葭是那个时候才知道青年是他转学之前便认识他的人。
青年曾目睹了他面具掉落的那一刻。
他说,他喜欢他真实的样子。
喜欢他对什么都在意的样子。
扶葭并没有感动,他依旧毫无波动,但人生太过无聊了,所以扶葭因为这句话而决定不再戴这虚假的面具。
他没有再装作自己知道感情,没有去融于其他人。
因为他的‘性情大变’,他曾经所谓的朋友都离他而去。
他拥有的一切像之前那次全部消失。
扶葭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那个青年依旧坚持不懈地追求他。
[而且,再过一段时间,杀了我便能证道飞升成神的事情便要暴露出来了。证道是每个修士的初心,而我只不过是出现在他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在这样大的诱惑下,你觉得他可能再喜欢我吗,与天下为敌?]
扶葭的话语顿了一下,以他的性子,他不该说这么多的话的。
扶葭再度看了蓝云一眼。
蓝云和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像。
眼睫一颤,扶葭转身离开了。
但那个人最后疯了。
那人哭得很伤心,他从未见他哭得那么厉害过,那人疯疯癫癫地说他恨极了他的无情。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扶葭是第一次隐隐约约间感受到了些微的触动。
他发现他的指尖无端地颤了一下,他觉得有点儿可笑。
当初说喜欢他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那个人是他,说希望他能真实地活着的人也是他,到最后,说恨极了他无情的人也是他。
他从未发生过改变,但那人却变了。
他彻彻底底地因为他疯了。
从那个时候,扶葭便知道,他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的改变毫无意义,因为人类的情感是善变的。
因为他注定和他们格格不入。
也是在那个时候,扶葭发现了自己的残忍。
他没有为青年的疯而感到自责,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他主动接近的青年,不是他自己决定摘下面具的,他从未有意去做什么,也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违背常理的事。
他为什么要担这个罪过,他凭什么要因为这个而被人处处谴责?
就像现在,当听到系统说蓝云会受伤的时候。
他依旧觉得莫名其妙。
其他人因为这个指责他合情合理,他也无话可说。
但系统也不站在他这边。
明明他为什么会落得这个境地系统是一清二楚的,他无缘无故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便要与天下人为敌。
等到引神石现世,他便要被所有人追杀。
扶葭并不觉得不甘,他只是不明白。
他只是为了能活下去而骗了蓝云一下,他没有去夺他的性命,也不是他主动接近蓝云的。
甚至于,蓝云当时因为他被司长老收为嫡传弟子都想废了他。
但他却成了罪人。
他无缘无故地要与众生为敌,要面临生死绝境,就因为他不懂得感情他就不配觉得委屈吗?
扶葭的眼眸微垂了下,他半阖住了眼睛。
他突然发现,他不知道何为委屈。
他的心依旧毫无波澜,他不知道委屈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说的我知道了。]扶葭朝着系统说道。
他想到了他母亲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很寻常的话,他的母亲笑吟吟地望着他开玩笑般地说道,“葭葭,你知道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哦,会得到妈妈的安慰和抱抱,越会撒娇示弱的孩子越容易得到爸爸妈妈的宠爱呢。”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懂自己的特殊,还不知何为伪装。
所以他很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不会哭。”
在听到这句话后,那个柔弱的女子彻底怔住了,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后扶葭看便看着她母亲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父亲,然后女子很伤心很伤心地哭了。
扶葭用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和系统说道,[但我可能不会改。]
就像幼时的他不懂得哭不懂得撒娇,不需要那所谓的宠爱和安慰一样。
他从来不懂得如何示弱,也不会再改变。
反正他没有感情,异于常人。
他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他,也不会有人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