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废弃矿区后期修建起来的巨大防空洞, 洞内有一条宽敞且平整的大路, 路的两边则是数不清楚的小洞,每一个洞可容纳不少人,也有的洞只容纳一两位。
顾葭等人来得晚,防空洞内已然熙熙攘攘都是灰头土脸的男女老少, 他们仿佛不单单只是这一个村子的人, 有的从很远的地方就早早赶来占据防空洞最好的地方开始准备避难,有的则是误打误撞被乡亲们带入这里。
然而防空洞虽然大,却潮湿难闻,不知道是什么奇特的味道,一直充斥在整个防空洞内,明明应该空气流通舒畅的地方,硬是空气浑浊起来, 连蜡烛都扑朔着, 无法照亮更远一点的地方。
顾葭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他们前脚刚踏入防空洞内,后脚身后的隧道就扑来一团扬尘,间或响起轰炸机丢炮弹的声音,不绝于耳。
防空洞内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不敢发出声音,蜡烛熄灭的熄灭,电灯断电、手电更是不舍得用, 整个防空洞陷入黑暗之中, 连小孩子仿佛都懂事了, 懵然不会发出哭喊。
轰炸了二十分钟,‘轰隆隆’的响声才彻底远离这些躲在防空洞内的‘老鼠们’,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安全了吗’,空荡荡的防空洞才一下子又如集市一样热闹,哭喊的哭喊,骂娘的骂娘,解决生理问题的,煮饭吃的,又全部活跃起来,在重新点燃的各种蜡烛、煤油灯、手电等照明工具的衬托下,简直犹如一场鬼市,人影幢幢,鬼哭狼嚎。
顾三少爷顾葭从未感受过战-争,不过饶是躲在这里,便觉着地动山摇,如此推测,外面必定已经是人间炼狱了。
他方才一直被陆玉山和顾无忌两个人抱着蹲在地上,这两人一人护着一边,倒是难得没有起冲突,等到轰炸结束,顾无忌便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对哥哥和姓陆的说:“我们也找个空的山洞进去休整休整,然后我再挨个儿地一个个去抓那两个贼偷!”念着‘贼偷’二字的顾无忌恨不得把后槽牙都咬碎。
顾无忌如今俨然是顾葭和陆玉山的指挥官了,顾三少爷自不必说,他向来大事都听弟弟的,让他往东,他就一直往东,绝不回头;陆玉山这厮阴险且诡计多端,不过如今也仿佛转了性,在隧道里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酸掉人大牙的酸话,顾无忌懒得搭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他竟是也很放心让哥哥跟着对方。
——该死的放心。
他们一行三人穿着体面,气质模样都实属上乘,尤其陆玉山和顾无忌两人,一前一后简直犹如煞神守着中间看起来病歪歪的漂亮顾葭,一时间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无人敢挡,顾葭总觉得自己跟着这两人都成了欺男霸女的恶霸,面上好一阵红晕飘过,但他也没制止,顶多他们也才三人,就算到哪儿挤一挤也不占地方的。
顾三少爷正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呢,前儿就突然瞧见一个蛮熟悉的身影,柴火旺盛的那边竟是围坐了几百个穿着军-装的士-兵,当头一位背影和陆玉山七八分相似,若不是顾葭知道陆玉山正在自己身边呢,保不齐要以为这人什么时候竟是从军了。
“小舅舅?”顾葭小声地喊了一声,不大确定。
火堆旁边正拿着长木杆在地上乱画的乔万仞当即用脚在地面随意扒拉了两下,将自己所画的东西弄糊,顺带眼睛一亮的站起来,准确在无数难民人群中看见了那鹤立鸡群的三位:“嗬,是你们!”
“哎呀,当真是你!”顾葭也一时情难自己,没料到在这里还能看见亲人,忍不住就要越过身边的二位保护神,去和小舅舅来一个久违的拥抱。
不过顾葭没去成,左右两个守护神一人拉住他一只手,弄得他跟刑场犯人似的,还得听这两人唠叨:“不要跑。”
顾三少爷只得默默按捺住自己,同弟弟和陆玉山一起走近,期间乔万仞大手一挥,便让周围的人让出一片空地。顾葭仔细一瞧地面上竟还有铺着的干草,比直接坐在地上可要舒服太多。
这群人占据着最好的位置,有整整五个空房做睡觉用所,但估计也都睡不好,外面兵荒马乱,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些身上有枪的,身上穿着军装的,一旦被日本兵发现,可比老百姓还活得短。
众人稍微叙了旧,没一会儿的功夫,顾无忌便坐不住,和顾葭耳语了一句,站起来便顺走了一个兵的刺刀,拿着手电筒一个人一个人的找起来。
正微笑着看着顾葭的乔帅大剌剌地伸长腿,靠坐在草堆上,灰色的衬衫有不少污秽,像是血液干涸之后的深红,他喝着烈酒,短发凌乱撩在耳后,让面部轮廓显得更为深邃冷硬,因此笑容也仿佛没有多少温度,只是那来回在顾葭和陆玉山之间移动的暗示,让顾葭想忽视都不行,只能借由弟弟的离开转移话题:“方才我们进来前,有人偷拿了我们的医药箱,无忌这是去追去了。”
“哦……你同我解释这个做什么,小葭,才多少天没见,怎么又和我生分起来了?之前我们多要好哇?还是说你和陆先生和好了,我这个可怜的舅舅就得靠边站了?”乔帅刚说完,却又自顾自的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哎,小葭,今日本来我也应当去拦你的船,只是突然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求撤离上海,我不能拿兄弟们的命冒险,所以就没去,你生气么?”
顾葭不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乔帅‘哦’了一声,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无所谓,很快指了指顾葭的手臂:“你手怎么了?”顾葭的手臂也是一片鲜红,衣服上点缀的都是血,无一处不使人触目惊心。
顾葭便也只是笑笑,说:“方才受伤了,现在已然大好。”他下意识地没有把自己的病到处说,他可不想收获一堆怜悯。
顾葭从船上下来,到进入防空洞,一路上总觉得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虽然大部分时间他基本脚不下地,不是被抱着就是被背着,活生生一宝贝,但宝贝也累了,精神疲惫在暖烘烘的火焰下得到助长,没多久便叫顾葭昏昏欲睡,并下意识的念了一句‘玉山’,得到一句沉稳的‘嗯’后,便安安心心的歪人家怀里去。
眼观此景的乔万仞没有作声,只是将柴火又丢了一些进去,砸起不多不少的火星,有些不知死活的火星‘飘洋过海’地想要亲吻顾葭的脸,被陆玉山手背挡住,烫出几个红印子也没有挪开。
“本来吧,我还想和小葭说一说我姐他们的事情,现在想来也没有什么必要。”乔帅忽地自沉默里憋出一句话来,“都是一堆乱糟糟的麻烦事儿。”
“的确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顾无忌、陆玉山和乔万仞的观点竟是惊人的相似。
“小葭他……到底还是喜欢你。”乔万仞手肘搭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说,“连困了都知道要叫你搂着他,实在是……你教得好。”
乔万仞这话很耐人寻味,什么叫教的好呢?
‘教’这个字本身放在顾葭身上,其实也蛮贴切,毕竟这人素来与人没有距离的把握,搂搂抱抱暧暧昧昧的交朋友都是常事,仿佛热衷于散播魅力,毫无自觉地让深陷其中的人无法自拔。
陆玉山不去细想,因为很多事情他已经不敢去细想了,在很多事情上,他愿意走一步想十步,可对顾葭显然不能用这种法子,唯独顾葭是不能被他操控的,因为在他的棋盘上,顾葭不是任由他差遣的兵马,是他的国王。
若非要为顾葭这些微妙的依赖找出合理的解释,陆玉山其实也心知肚明,无非是这些日子将顾葭关太久了,让顾葭养成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下意识找自己,陆玉山觉得这样挺好的,无论未来怎么样,起码现在他觉得挺好。
只是这将永远只是一个秘密,顾葭这个当事人都不会发现。
“没教。”陆玉山淡淡说,“乔帅什么时候走?”
他们两个仿佛之前见面还剑拔弩张要死要活,今日又能坐在这里平静的交谈实在是很有意思,不过唯一可以调侃的人正睡着,没人出来打趣。
“哦?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走?”乔万仞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幽幽地望着对面的顾葭,顾葭在陆玉山怀里,与他隔着一团火,火光闪烁,光影投在顾葭脸上,是惊心动魄的好看,乔万仞就着美景喝酒,畅快道,“走去更南边的地方?”
“不,哪里都不会安全。”陆玉山手掌轻轻捏着顾葭的手,嘴里说着残酷的现状,语气却没有任何共感,“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力,他们来了,也不会轻易离开,走到哪儿都不安全,于是只能融入他们,最终成为奴隶或者忘记历史的没有过去的人。”
乔万仞喝酒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嗯,不过陆老板这话你说的当真轻松,莫非这一切和你没什么关系不成?”乔万仞心有沟壑,目光如炬地看着对方,这是家国存亡的时刻,但凡是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人,就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可陆玉山全然不惧,他当真是一个冷血冷心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他除却家人,最爱的是钱,最最爱的是顾葭,除此之外,什么都与他无关:“我只是一个商人,仗谁知道什么时候打的完打不完呢,这辈子安稳的活过去才是赚到,我现在不贪心。”
“哈,想要安稳活一辈子这还不贪心吗?”乔帅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这是陆玉山当初帮他们搞来的高仿,当真是制作精良比一般的土枪好一万倍,精准性都大大提升,“不过陆老板恐怕已经深陷其中了,你可知道当初这位三少爷可是用你的名义捐赠了五十万,这钱是捐给谁的?若日军抓到了你们,你头一个就是反日分子,要枪毙的。”
陆玉山提起自己的五十万,依旧感到一阵肉痛,但眼下哪里都是窟窿,都是问题,也就紧着要紧的问题来解决,钱,日后他再赚就是,他在海外还有个账户,退一万步,若有一天他和顾葭能够重归于好一起远赴海外离开这片战乱的地方,东山再起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绝对会给顾葭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完美的安全保障,顶尖的医疗,他必须可以。
“那也要他们抓得到我才行。”陆玉山平静地说,说完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来,他心道,放眼全世界,也不会有像我这样愿意让顾葭随意挥霍的印钞人了。当然,顾无忌不算,这人是编外人员,其他的财力又比不上他,都不值一提得很。
然而,大概是有些人就是禁不住念叨,这不,陆七爷念头刚落,那边‘编外人员’顾无忌便带着‘不值一提’白可行、陈传家朝这边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