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少爷每晚都要换一套睡衣, 今日是套深蓝绸缎的长袖长裤, 被收拾房间的丫头们整理过后放在床头,晚上要用之前一般还要先过过热气儿,熏上一熏。虽说不要香气, 就单纯的放到火旁稍微烤一烤,可这也是奢侈的活计, 一般人家用不起。
那烧火的碳是曾经皇家御用的银屑碳,烧起来没有一丝烟味,甚至还有一股子草木的清香。
如今顾葭这里来不及再去熏热气儿了, 两三下就换了衣裳,将被子披在身上, 裹成一座小山盘坐在床上,看着弟弟将洗脚水端出去递给外头后, 忽地说:“无忌,你现在……是不是蛮难的?”他不欲让弟弟难堪, 但仿佛自他来了京城后, 无忌这边就出了许多事, 他不敢管太多, 却也不问不行了。
“什么蛮难的?”顾无忌将木门合上, 鞋子踩在颜色花哨的昂贵地毯上, 侧坐到顾葭的床边,随意整理了一下哥哥方才脱下来的衣裳裤子, 从里面也没搜到什么东西, 除了几百块钞票和一张方巾, 什么都没有。
顾无忌不着痕迹的将衣服叠好,随后往后一倒,脑袋便枕在顾葭盘起的腿上,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望着哥哥,说:“哥你在外头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顾葭伸手轻轻揉着顾无忌的太阳穴,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想着不能帮上弟弟忙的自己,若是也能让顾无忌稍微轻松一些就好了,便久而久之养成了给弟弟按摩太阳穴的习惯,“也不是听谁乱说,贵人杰你认识吗?”
“恩。”顾无忌淡淡道,“若哥你是听他说话,那不如相信母猪会飞。”
“你很烦,不要开玩笑。”顾葭忍不住笑了笑,但很快又正色说,“我知道,你郊外的仓库是不是都烧没了?”
“……嗯。”顾无忌承认。
“那要不要紧?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是说……对你生意影响大不大?”
“不要紧。”顾无忌轻描淡写的说,“货没了人还在就行,我总不会让哥你饿着。”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我晓得,哥你放心,我让你来京城,是享福的,可惜我现在还没什么本事,你再等我几天,之前扣你生活费的童雨心已经坐牢去了,什么时候把钱都吐出来,再放他出来不迟,现在府里没人敢碰你的东西一下。我还找人问过老爷子状态怎么样,之前他是病得都说不出话来,如今精神状态好,医生都说是最后的时间,类似回光返照,让我紧着孝敬,估计不出七天就要办白事。”
“这样快啊?”顾葭忽地想起来今儿午睡前顾无忌还让自己抽空去看看老爷子,“那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吧……”
“也好,明天哥你真的不能出门了,外头现在乱成这样,你别再出去我放心些。你瞧你来京城才几天?两天一夜吧?又是被拐又是吐,是对这里水土不服吗?嗯?”顾无忌心里清楚这些恐怕都没那么简单,可他不愿说的太明白,便只是捏住顾葭的手,让哥哥停下给自己按摩的动作,一面询问,一面无法控制的深深叹了口气。
顾葭心脏随着这声叹息颤动着,突然觉得自己十分耽误弟弟一般:“嗯,或许是水土不服。要不我还是回天津卫吧,那里多好,我的朋友也都在那里。”
“不好,我难道还比不上你那些狐朋狗友?”顾无忌耍起无赖来也颇是可爱的,起码在顾葭看来很可爱,他的顾无忌突然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拿脑袋蹭他肚子,把他压倒下去,自个儿坐起来的时候,笑的特别好看,哪怕头发因为静电而飞得乱七八糟也不减顾无忌此刻表现出的稚气,“说!我重要还是你那些朋友重要?”
“你你你、自然是你。”顾葭被推倒的时候,裹在肩上的被子也散开,被他压在身下,整个人像是一颗从朴素的大石头里开出来的绝品蓝宝石。
宝石会笑,会说话,怀里抱着开出他的顾四爷,说:“除了你,没人更重要了。”
“哥,记住你的话,我可是一字不漏的刻在脑海里了。”
“嗯,好。”顾葭说着,和弟弟一块儿侧躺起来,总觉得事情很乱,很多,繁杂琐碎,自己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便问起大太太的事,“对了无忌,你就这样把大太太关押到牢里……是不是太过火了?她毕竟是你妈……”名义上的,养大无忌的妈妈。
顾三少爷说这话的确是站在顾无忌的角度考虑,纵然他们现在关系好,也不至于因为自己把妈妈弄进牢里……这实在不合情理。
“他若还是我妈,就该知道哥你是我多在乎的人,她既然糟蹋我的人,我就毁了她,这合情合理。更何况,我从不记得她对我好过,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歹毒着呢,哥你何必为了一个外人和我生分?”
“我没有……”
“好,打住,没有就好。”
顾葭摇头:“我是怕你为难,若……”
“没有什么为难,我特高兴,若不是老爷子还病着,我为家里捉了这么大一害虫,可是要放鞭炮的!”
“哈哈……你又来了,竟胡诌。”
顾无忌说:“我是不是胡诌,日后哥你就知道了,反正咱两是一家人,只这一点,你永远记着,就好。”
顾葭说不开心那是假的,即便大太太养大了顾无忌,可当初顾无忌没有被抱走,顾葭心想,自己也能养活小无忌的,就是去捡破烂,出去要饭,都使得。
可若是那样活着,无忌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像这样被养的那么好,性格那样有魅力,连骨子里都是倨傲与自信,那是穷养不出来的东西……
“好啦,哥,你休息,晚上我可能不回来,出去办点事儿。”顾葭拉住弟弟的袖子,说,“什么事儿要半夜谈啊?”
“见不得人的。”顾无忌装出很恐怖的样子吓顾葭。
顾葭眼也不眨:“不危险吧?”
“当然,有危险,我头一个跑,毕竟哥哥还在家里等我,我要是死了谁替我照顾你呢?谁我都放心不下。”
“行了,不要乱说话,早去早回吧。”顾葭刚松手,又突然道,“等等,我差点儿忘了和你说,今日陆老板来找我,说他得到消息有人要卖顾宅,手里地契都有,这事你知晓吗?”
顾无忌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笑道:“哦?还有这事?恐怕是有人在外面恶意散播顾家要倒的消息,迷惑人心呢。”
顾葭觉得不是,陆蛔虫那人说的有板有眼,卖家还十分隐秘,恐怕有些蹊跷:“或许吧,我就告诉你一声,怕你不知道。”
“好啦,我都知道了,哥你不必操心,成日操那么多心做什么?要长皱纹的。”说罢揉了揉哥哥的脑袋,顺便把要洗的衣裳给拿出去,一边走到门口去,一边说,“哥,晚安。”
顾葭趴在床上,黑发软软的落在床上,侧颜完美的诠释着‘初恋’二字,对着弟弟乖乖摆了摆手,懒得再爬起来,便双腿将被子夹起,复盖在自己身上,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闭上眼发呆。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将手放回被子里,蜷缩成小婴儿的姿态,看似睡着了,实则万分清醒。
他清醒地记得陆玉山说这事儿他不该参与时冷静到让人害怕的压迫力,清醒的记得元小姐的眼泪和陈二小姐看见自己时的惊讶。
对了,方才怎么没有问一下无忌,陈传宝现在心情如何,也没能趁机好好的和陈传宝道歉……
不过他道歉的话,陈传宝能接受吗?
传家似乎还没有告诉传宝她腿日后无法再恢复的事情,自己真的需要来做这个坏人吗?
陆玉山口中所说的‘熟人’到底是谁?谁居然是对着各地方政策阳奉阴违,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事情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贵人杰或者邢无?是谁?
顾府真的要被卖了,谁要卖?顾府的大家都不知情的话,到时候他们都住那儿?不会都要无忌养吧?
妈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顾葭忽地睁开眼,坐起来,披上一件外衣便准备踩着棉拖鞋走到乔女士的房间去,去看看也好,总觉得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不知道她回来京城,是不是真的如愿以偿。
可顾葭刚站在门口,就想起陆玉山昨夜翻窗进来找自己的事,要是自己此刻出了门,陆玉山正好也回来找他,那岂不是刚好错过?
更何况外面还守着两个人,顾葭顿时将放在门把上的手缩了回来,坐在点了小台灯的卧室里,就这么等着,一会儿想着陆玉山也初来乍到,若是因为此事遭遇什么麻烦该如何是好?一会儿想着陆玉山若是不能把真相完整的解释给自己听,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可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顾葭来回在只有一盏小灯的卧室里和旁边的小隔间往返了不知多少回,也不见陆玉山的踪影。
渐渐地,顾葭有点担心,倘若真的太危险了,陆老板为什么要自己去做?希望不要是为了在自己面前表现、逞能,不然顾葭即便无心害他,也成了推手之一……
就这样焦虑着等待,顾三少爷从前只在等乔女士回家和等弟弟电话的时候这样夜不成寐,所以顾葭忽然感觉自己或许不仅仅是有那么一点喜欢陆老板的身体,还很喜欢对方带来的隐秘的激情与刺激。
顾葭承认自己恐怕是很爱冒险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对很多事物产生莫须有的好奇,进而非要探究到底?
而陆玉山总是在惊险的时候和他在一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顾葭发现这种‘在一起’的魔咒比任何油腔滑调、任何一时冲动的表白、任何处心积虑的暗恋,都要深入人心。
顾葭恍然窥见一些他自己都不曾料到的‘风月’,突然以手扶额,脸颊绯红,眼睁睁的望着地面久久不能从中回神,因此就连有人从窗户翻进来,靠近他,影子与他叠在一起,顾葭都没有发现,直到那人干脆的蹲下来,把头支来看他,顾葭才惊慌失措的像是被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兔子似的圈起腿,膝盖直接撞在陆玉山的下颚上!
“唔!”
陆老板被揍得猝不及防,顾葭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再会,连忙蹲下去扶着陆玉山,说:“抱歉抱歉!实在是被吓到了,这是意外。”
陆玉山揉了揉下巴,一双淡色的瞳孔望着顾葭,捂着心口,皱着一张俊脸抱怨说:“我真是豁出老命卖给你,你还要封我的口吗?顾三少爷真是好狠的心,奴家被伤得需要安慰才能起来。”
顾葭笑陆老板作态夸张可乐,却迟迟不给什么安慰。
陆玉山以为顾葭会如同上回,给自己个吻,顾葭私底下实在大胆得很,应该是给自己个吻,可哪知等来的是一个大大地拥抱。
顾三少爷的怀抱暖烘烘的,又轻又单薄,味道透着雪与月光的味道,鬼知道雪和月光是什么味,但陆玉山就是闻到了,醉死其中,连举起手回抱顾葭,都在椅瞬间没有力气,更不敢轻举妄动,仿佛感受到了轻飘飘的情愫,于是万般言语皆匿在两人滚烫的同样跳动的心中。
“你……”陆玉山以为自己懂了什么,良久,从喉间挤出激动的一个字,想要印证,却被打断。
“嘘……”顾葭脸颊轻轻蹭了蹭陆玉山的脖颈,他细腻的皮肤贴着陆玉山的侧颈,黑色的发丝如同上好的绸缎融入陆玉山略带寒意的灰色毛绒大衣领子中,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不好意思,仿佛矜持了整个夏季的细雨,终于淅淅沥沥裹着燥热的空气浸软从未有人到访的沙漠。
陆玉山到底是明白了,手震颤的拥抱顾葭,坐在地上拥抱,随后仿佛承受不起地躺倒,怀中人便顺势一块儿躺在他怀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今往后他的世界,便以‘顾葭’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