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多, 顾葭才和弟弟、陆玉山从医院回去。
顾府上下一片静谧, 乔女士也早早歇息了,大概是觉得顾葭在京城绝对安全,因此什么都没有管。
顾葭回到房间后, 没什么精力洗澡,被顾无忌沉着脸换了衣裳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洋娃娃一般被顾无忌照顾着, 又是洗脸又是擦手,最后下人从外面搬来一个小腿深的木桶,帮顾葭把写字脱了以后就让顾葭泡脚, 自己明明风尘仆仆的,却很是专心半跪下去给顾葭捏腿……
顾葭坐在铺了厚厚棉被的床边, 床是老式的摇床, 被单是洋玩意儿, 印花典雅低调, 但料子极贵,顾葭眼眸垂在顾无忌给自己捏腿的手上, 一时总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弟弟,可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方才从医院回来的路上, 好几次顾葭都和顾无忌说‘对不起’,可后者根本没理他。
“无忌……”顾葭现在身体里的药效退了,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他努力回忆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到头来也只记得饭店停电, 再之后的事情便朦朦胧胧地仿佛雾里看花似的,乱七八糟,各种声音都有,他听得见,却记不住。
顾家四爷早早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衬衫袖子挽起在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顾无忌的手指某些地方起着茧子,是老茧,划过顾葭细嫩的小腿肚子时便弄得格外疼,但顾葭此刻哪里有心情思考自己,他只是感觉很抱歉,哪怕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他也很抱歉,抱歉让无忌这么难受……
“无忌,对不起……”于是他又说了这句话。
顾四爷干脆搬个了小板凳坐在顾葭面前,听到哥哥这话,撩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顾葭,声音也是有些不可察觉的哽咽。
顾葭最受不了弟弟这样了,他向来是足够成熟豁达的,可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理智便不复存在,开始患得患失,开始自我埋怨,很委屈,也很自责。
他伸手捧起顾无忌的脸,说:“你干嘛啦?我都和你说对不起了,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出事了,这回实在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我太不小心了,这里毕竟不是天津。”
顾无忌扭开头,掩饰般用袖子遮了遮眼,复低下头,嗓音充满无尽的落寞:“我不喜欢你道歉,哥你每次道歉,我都感觉自己特别没用,你但凡想要我心情好,就不要再道歉了,我不喜欢。”
“你哪里没用了?无忌,你比任何人都优秀,你这么年轻就做到如今的地步,超厉害的!”顾葭笑着说。
顾无忌摇头,突然捂着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哥,很多事情我没有和你说,但我做的永远不够好,我有时候认为自己足够有能力,但到头来总会出现纰漏,我以为自己做到了十全十美,可临了突然又有意外。”
顾葭心里发紧,他知道顾无忌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于是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怕顾无忌什么时候累了,然后就不愿意和他这样好了。
“你累吗?”他听见自己轻飘飘的问。
顾无忌摇头,突然站起来,坐到床边,拥抱住顾葭,两个人一块儿倒在床上,顾无忌埋在顾葭的怀里,说:“我不会累,只是想要做到更好。哥……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顾葭感觉顾无忌都快哭了,想要安慰顾无忌,结果自己眼泪先一步从脸颊落下来,他控制不了,喉间哽涩,但还是深呼吸着,说:“当然好呀,天底下你对我最好了。”
“不对,如果对你好,就不会让你遭遇这种事,我太自大,我以为京城比天津安全,我以为我身边很安全……我还想要一直看着哥哥,从每天起床,到入夜,我不想分开了,所以自私的带你来这里,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开心?”
“不。”顾葭坚定的说,“我超开心啊,”他想要哄顾无忌,但结果是他说出这句话后就心疼的再也说不出话了。
怀里的顾无忌则说:“我感觉你并不想离开,是我强行带你走的,因为我讨厌那里的白可行。”
“可说到底,如果我能好好保护你,我或许会好受一点,我这辈子……”
“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让你受伤。”
“我没能保护你……”
顾无忌缓慢的说着,顾葭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胸膛前湿了一大片。
“医生说你身体里被注射了镇定剂,一般是做手术或者得了病的人拿来止痛的,打一次没有关系,若是经常注射就会上瘾。”顾无忌情绪渐渐平静,声音也变得漠然,充满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质感,“哥你觉得当时厕所里除了你和江入梦、陆玉山还有别人吗?”
顾葭心里也有些猜测,他疑心江入梦,可江入梦表现的太正常了,后来据说是陆玉山送他去医院,途中遇到团伙抢劫都是江入梦救了他,这可是救命之恩,怀疑救命恩人这不是很没良心吗?
更何况顾葭一直以为弟弟和江入梦关系不错,他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一些猜想,影响弟弟和朋友之间的感情,就像之前的……白可行……
“应该是没有了吧……”顾葭不确定地道。
顾无忌‘嗯’了一声,好半天没有再说话,几乎想要就这样呆在哥哥怀里睡一觉的时候,顾无忌突然极度自制的起来,给顾葭擦脚,然后让顾葭好好休息,便出门去了。
出去前,顾无忌说:“哥,这几天就先不要出门了,等捐募活动那天我们再一起出门。”
顾葭现在显然也有些后怕,安份地说:“好。”
顾无忌这回终于像是收拾好了心情,笑得很好看地把自己的脸凑到顾葭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说:“哥,晚安。”
顾葭轻轻笑了笑,捧着弟弟的脸,说:“晚安。”说完,亲了一口。
顾无忌这才满意的离开,关上门的同时,顾葭还在屋内听见弟弟对守在屋外头的两个下人吩咐什么,大意应该是好好看着不许打盹儿吧……
顾三少爷侧躺在床上,穿着自己的睡衣,听见门外顾无忌走远了,心思才慢慢飘来飘去,东想西想,毫无睡意。
任谁今天经历了这么一场可怕的事故,都会睡不着,若是记得过程还好,顾葭不怕,可谁知道他什么都记不得,所有的经过都是由别人告诉他的,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死亡都要折磨人!
刚走出去没几步的顾无忌站在院子里点了根烟,他身边站着在外面等了许久的陆玉山,这两个人都十分高挑,身材绝好,肩宽腿长,是走到哪儿都要惹来一堆侧目的男人。
顾无忌对着陆玉山扬了扬下巴,声音压的很低,说:“走,那边说话。”
陆玉山在冬夜里站了大约三十分钟,身上溅染了血点的西装还穿在身上,但在夜色里看不出哪里不对,十分优雅帅气逼人。
陆玉山点点头,半截西装袖子被裁掉的他也不嫌冷,就这样露着绑了绑带的右臂跟着顾无忌一同去了后院子旁的小暖厅,暖厅在夏日里是一间花房,但由于现在是冬天,所以到处都死气沉沉,一朵花的鬼影都见不到。
顾无忌等人一到暖厅,下人就立马点灯烧热水汀,准备茶水和点心,待顾无忌和陆玉山入座,其他人便纷纷下去,将空荡荡的暖厅留给二人。
首先在暖厅打破沉默的,是顾无忌把烟蒂丢到灰色花坛里的动静。
随后是陆玉山端起茶,用茶盖拂过茶面的清脆碰击声。
“我之前仓库着火,所以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希望能听陆兄再说一遍。”之前一直是听江入梦说,现在顾无忌却摆出这样一副态度,显然是也有了答案,只不过希望得到支持自己想法的证言。
陆玉山料到顾无忌会这么问,毕竟经过几天的接触,顾葭的这位弟弟虽然私底下是顾葭怀里还没断奶的弟弟,是个对哥哥过于执着的人,今天发生的事情按照顾无忌的性格,绝不会就这样算了。
“你想听什么呢?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陆玉山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在很多时候都懒得说话,只不过生意是生意、应酬是应酬,他可以装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样子,也有资格沉默。
顾无忌看了陆玉山一眼,无形的威慑力铺天盖地朝着后者压去:“既然不愿意说,陆兄又何必在外面等这么久?”
陆玉山右腿霸气的搭在左腿上,一边喝茶一边回答顾无忌上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你哥突然想起火车站有个熟人要接,所以让江入梦找人去接一下,当时我们三人在厕所,你哥他啊……很不学好呢……”
“怎么?”顾无忌不自觉的皱了皱眉,既讨厌听见别人贬低哥哥,又知道很多事情当事人诉说总是会省略掉不想说的,会美化自己,会无心的失去客观描述。
“你哥很喜欢和别人开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玩笑,于是江入梦就做了点儿什么符合当时情况的事情。”陆玉山半遮半掩的说,他清楚自己若是说的太仔细反而没什么效果,就是要这种给人留有想象空间的描述才能够无限放大顾无忌心中的不满。未知,永远是最可怕的。
果不其然顾无忌神色有些难看,但很快就平复,说:“是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顾三少爷有些时候和乔女士很像,比方说昨天晚上请宴……”昨晚的请宴,乔女士和顾葭是最受瞩目的两个人,是两个中心,都是一样的好人缘儿,一样的特别爱说俏皮话,对谁都很有情谊的样子。
这话恰好挑起了顾无忌的心事,顾四爷老早就觉得哥哥和乔女士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很多坏习惯都是乔女士传染给顾葭的,很多事情乔女士更是绑架着顾葭来满足自己,还有小时候非要顾葭学唱戏讨好顾文武的事……
桩桩件件都恶心着顾无忌,若是可以动手,顾无忌能当场毙了对方!然而他不可以,他若是那么做了,哥哥不会原谅他的。
这就是生而为人的身不由己了,只要是人,便有牵挂,有梦想,有目标,也有遗憾和秘密,有不可说不可得不可为。
若是毫无牵绊,为所欲为,那便不是人,因为或者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不如去死。
陆玉山从前便是这样一个‘不如去死’的东西,生命的意义在于和王家对着干,不死不休,除此之外便是赚钱,然而钱虽然越来越多,他拥有得越来越多,却也渐渐发现自己赚这么多钱不知道干什么,很没有意义……
如今这两位夜谈者倒是有了唯一的共同点,他们的羁绊都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因此哪怕对对方都有些看不顺眼,却也还是能够冥冥之中认同对方的话。
“话说回来,我不是借了江入梦的车子送顾葭去医院吗?半路上就碰到了‘劫道’的,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团伙,把司机打死了,车子一翻就瞬间爆炸,我不得不先把你哥藏在一个角落,然后和那些人打一打。”陆玉山对自己所作的事情一语概括,似乎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很不值得一提,“后来再去找你哥,你哥就不见了,我就去找江入梦。”
“你为什么找他?”
“当然是认为他刚好救了你哥。”陆玉山语气很是讽刺,“事实证明我猜对了不是吗?”
“嗯……”顾无忌点点头,视线落在陆玉山受伤的胳膊上,他虽然没有在现场,但是可以想象陆玉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乱斗,“多谢了。”
“谢什么?我是帮你哥,他是我救命恩人,应该的。”救命恩人这个理由真是太好用了,陆玉山如是想。
“是么,我以为陆老板会更惜命一点。”顾无忌仿佛是随意这么一说,“毕竟说到底也没什么关系,你这样拼命,我都要以为你对我哥也有什么想法了。”
因为是哥哥,所以顾无忌向来没有发现顾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也成为了无比吸引男男女女的漂亮人物,但他以男人的眼光审视顾葭时才发现哥哥的确是个很能招蜂引蝶的主,哪怕顾葭自己不知道,没有意识,但事实就是如此,哥哥的存在即是原罪。
陆玉山意外的看着顾无忌,笑道:“顾四爷实在是爱开玩笑,我对那些都没兴趣,你若是去上海就知道,我身边儿没有过人,没兴趣。”
顾无忌微微放松了些:“哦?难道陆兄从来都没有想过什么儿女情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没有过?”
陆玉山坦然的不得了:“鄙人不才,只对钱感兴趣。”
“哈哈,陆兄实在有意思。”顾无忌笑着拍了拍陆玉山的肩,好像是完全放心了,真诚地道,“好了,现在也不早了,陆兄不如早些休息,你不是说来京城是要收古董吗?明天自去忙你的就是,有空陪我哥哥说说话那我当感激不尽。我最近恐怕也有些忙,就没办法陪陆兄了,还请自便,如今陆兄也是我顾无忌的恩人,有什么需要,直说。”
“恩人谈不上,做兄弟可以。”陆玉山和顾无忌表现得关系很好的样子,你一声陆兄,我一声顾四爷,好不亲热,然而当真分别后,顾无忌却脸上笑容收得飞快,陆玉山也是瞬间就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顾无忌独自坐在暖厅里,半晌,突然咬牙切齿的念着江入梦的名字,然后‘啪’的一声将茶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