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武此话一出, 瞬间让两个大侄子对那已然忘了模样的三弟弟产生了更大的好奇, 大侄子顾擎比他爹生的高壮些,嘴角有颗大痣, 小时候被算命的说这是一颗富贵痣, 直到上面长了根毛,活生生成了媒婆痣。
他总是喜爱用手遮挡一下自己那颗痣,说:“大伯你有照片没有?我们一会儿接人别认错了。”
顾文武哪里有照片?
他摇了摇头,说:“我是不爱照那些西洋相片的, 你三弟弟爱捣鼓那些玩意儿, 给我拍过几张, 但是照片都不在我这里。”
“三弟弟居然也玩相机?那正好啊, 我也玩, 这下算是有共同话题了。”顾棋头发剃的很短,笑起来就像是散发阳光的小太阳, 在学校颇受女孩子们欢迎。
“对了,我一直很奇怪,怎么四弟和三弟弟关系这样好?小时候却没见他们怎么来往啊?”顾棋捏着自己的衣角,学校统一的中山装颜色呈灰色,很是洋气,他还戴了一条白色的围巾,走在大街上十分的风度翩翩, 惹人注目, 他是享受这种注目的, 哪怕他总是谦虚的说‘没有没有’, 心里却是很受用,也更在乎形象。
大少爷顾擎听了弟弟说的话,也好奇的很,这位神秘的三弟弟,曾经住在后院,后来搬出去住在胡同里,再后来去了天津,和他们是一直玩不到一块儿的,如今乍然回来,还是由四弟带回来,这就很奇怪了,四弟不是大奶奶的儿子么?怎么和外室的儿子混成一团年糕了?
顾文武支支吾吾,最后干脆道:“这你得问你四弟,他什么时候和顾葭好上的,你们问我,我哪里知道?”
其实顾文武有点怀疑顾无忌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才会对顾葭母子那样好,可前几回和顾无忌去天津,看顾无忌对乔念娇的态度,又不像是母子相认,所以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顾文武也摸不着头脑,可他懒得探究,便浑浑噩噩的继续这样过。
自从顾文武从外面回来顾家继续做他的高门子弟后,他的人生便已经是浑浑噩噩没有光明了,他自己尚且如此糊涂,哪管儿子们又是如何一笔糊涂账呢?
顾文武如今唯一的那点儿兴趣也就是出门逛逛八大胡同,见见几个小女学生,在温柔乡里重振雄风。
不过说起他在外面的那些女人,顾文武有点紧张,上回在天津就因为这点儿男人都会有的风流债被打了一顿,这回乔念娇若是又闹将起来,那顾葭再去顾无忌那里告他一状,自己是不是又要在医院躺十天半月?!
说来也是可笑。
上回顾文武兴高采烈的到天津有名的交际场和个舞女跳舞,结果被出来找他的乔念娇发现,两个人在公共场合大吵一架,拉拉扯扯的回家后乔念娇便翻出老账,说起当年他穷困潦倒之际,她去做陪酒暗门子的苦来,这是顾文武最不乐意听的过去,一两回便也罢了,结果每回都要撕扯伤疤,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踩在地上,告诉他居然要靠一个女人养活!他便终于忍无可忍一蹦三丈高,一巴掌打了过去!
谁知刚才和和他凶巴巴的乔念娇被打了后就开始哭,哭得他心烦意躁拔腿就要离开,乔念娇却抱住他的腿,怎么也不让走,这下便又被刚下楼的顾葭瞧见,于是坏了事。
那天真真是顾文武不可言说的痛,回来后还不敢声张,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在医院养了好些时候,此后一连数月他见着顾无忌就头痛,不敢大声说话,便悄悄去自己太太雨心那里严肃批评了几句,让太太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别成天就知道出门逛街,买些没用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奶奶听了丈夫这话,便是阴阳怪气的笑了笑:【哟,怎么光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你这个大老爷怎么就管不住,要让我一个妇道人家管?】
【你不是他妈嘛?他小时候总还是很听你的话,你现在说什么,他该也要听,让他别成天往天津那边跑,真是不嫌咱们家事儿多。】
大奶奶又是一笑:【也不知道事儿都是谁先惹出来的,拉完屎自己没擦干净屁股,倒怪人家纸不好,顾文武,你真没用。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
顾文武不敢和正房大小声,基本上童雨心这位正房开始嘲讽他,他便装聋作哑,仿佛死人。要不是童雨心老父亲当年救过老太爷的命,他若敢提一句要休妻的话就会被老太爷轰出家门,他早就将童雨心休了,何必再遭这罪?!
顾文武深感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了,有冥顽不灵的老夫亲,有苦大仇深的太太,有酒疯子外室,还有两个怪物儿子……
全世界都欠他,就他一人儿可怜。
自怜自艾的顾文武唉声叹气,眼见火车站就要到了,却很是不愿意下车,坐在车上点了跟烟抽,还很大方邀请两个大侄子一块儿抽。
顾擎和顾棋没有要,两个大小伙子对新来的弟弟感到激动,早早下车等着,也就只有廖大总管陪着顾文武在车内吸二手烟,笑眯眯的样子着实让顾文武稍微没有那么讨厌这个阉人了,还和这阉人说起话来:“廖总管不来一根?”
廖总管笑呵呵的摆手,说:“来不了来不了,大老爷自己享用。”
“唉……没福气。”顾文武淡淡的评价了一句,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询问,“我看我们老爷子身体也差不多好了,怎么那洋大夫还说没好,这是不是假大夫啊?”
廖总管也不清楚。只听说那洋大夫是个名叫威尔逊的德国医生,被之前和顾老爷子交好的御医推荐过来的,说是当年救过顾家小孙孙命的那位洋大夫的徒弟,年轻有为,似乎还很有名气,确诊顾老太爷得了脑癌,但是顾老太爷拒绝放射治疗后就每天只给顾老爷打打营养针,在顾府住下了。
平日里偶尔见着那位威尔逊医生,廖总管也不太敢上前凑个脸熟,他骨子里对洋人还是有种畏惧,觉得是比皇帝还要高不可攀的人……
“哪能是假大夫?威尔逊医生是之前你们那个什么大夫的徒弟不是吗?不过当初那个老洋大夫到底救了谁的命啊?”廖总管随口一问。
顾文武沉默了一下,道:“救的老三,当时得了怪病,以为活不过一岁,他来了以后就好了,的确是厉害人物。不过这事儿都过去了,不要提了。”
廖总管是什么人?他是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主子一个喷嚏他就知道主子想要谁死,这豪门秘辛只要露一点儿风他都能闻见腥味。
但他也知道‘好奇害死猫’这句老话,于是当真不提,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等待以后有了机会再稍作打探。
说话间,火车缓缓靠站,顾文武捏灭了手上的烟,一边咳嗽一边下车,但是说是下了车却也没有离开车子几步,就这样遥远的站着,不情不愿的等待着。
廖总管却是东张西望,瞧见了冲在最前面的顾家大少爷和二少爷,这两位少爷活蹦乱跳的很,一会儿跳起来找人,一会儿站在站台上去做那孙猴子模样贼眉鼠眼的乱望。
结果等人流高峰期过了,最前方的车厢才‘哐当’一下打开车门,从里面鱼贯而出一溜儿的提着大包小包的下人,然后是个穿着打扮十分漂亮的贵妇人,最后是一对相携而出的兄弟。
贵妇人牵着一只毛球似的小狗,小狗凶巴巴对着谁都狂吠不止,还很不乐意被贵妇人牵着,反身就是一口要咬贵妇,贵妇立马嫌恶的皱眉,把牵狗绳递给了身后稍矮些的年轻人,说:“你的狗真是越发不听话,好好管管!连我都不认得,以后岂不是连你也要不认得?”
年轻人正被弟弟系着围巾,好脾气的接过牵狗绳子,京巴狗便不叫了,蹲在地上等主人整理好,像是一团寒风中的大煤球。
“妈你身上香水儿味道大,球球不喜欢嘛。”说话的年轻人被系好围巾,又被弟弟扣上大衣的口子,整理裤脚,活像没长手脚的大型巨婴,然而又是一个漂亮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巨婴,黑发柔软略长,温柔的落在脸颊旁边,又被围巾簇起;皮肤雪白,天生的五官标致、描眉画眼,每一处都透着灵气与贵不可言的冰冷气质;然而笑起来又尤为甜蜜,动人的眼呈现月牙似的形状,像是活生生要把谁迷上月亮常驻。漂亮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是拥有更多的特权,他们轻易让人原谅他们的过错,因此他即便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被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没人想要说他的不好。
“行了行了,快走吧,小葭,看见你爸爸没有?”乔女士心急,见不得顾葭这么慢吞吞,但也没有催的太紧。
顾葭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点点头对弟弟说:“可以了,别弄了,别让顾管家等太久。”
顾无忌轻轻‘恩’了一声,搂着顾葭就准备走向车站右方,那边经常是停车的地方,所以去那边找准能找到来接他们的车,可还没走几步,顾葭就感觉自己口带被什么人碰了一下,但他没有在意,直到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放开我!老子日你祖宗十八代!”
这是一个小男孩的尖叫,顾葭惊得回头,就看见陆老板提着一个瘦小男孩的双手,像是提什么营养不良的猪崽子一样丢到他面前,然后一脚踩在男孩的背上,动作流畅狠戾,举手投足都是洒脱、豪气的魅力,然后说:“顾三少爷,太不小心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夹着一个黑色的钱夹,微笑着在顾葭面前晃了晃,“喏,这是你的吗?”
顾葭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钱夹,伸手就要夺过来,结果说时迟那时快!被陆玉山踩着的男孩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反手就朝陆玉山的小腿捅去!
陆玉山反应极快,腿直接抽开,可小偷反应也灵敏,以蹲着的姿势起跳,看样子是要剁了陆玉山的手来夺回钱夹!
那匕首刀光一闪,刺了上去,却被顾葭一只手捏住,直接擦着匕首的刀刃去捏着小偷的手不放,皱着眉厉声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小孩吓得愣住,周围人比小孩吓的还要厉害。
乔女士光是看见顾葭手全是血就大叫着冲开小偷,骂道:“小葭你才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不跑哇?!你的手……”
顾葭这才感觉到疼,他笑了笑,觉得只是隔开了两道口子,并不深,便说:“刚才下意识的就握上去了,对了,陆老板没事吧?”
陆玉山点点头,然而又摇了摇头,只不过此刻没人关心他,俱是都围着顾葭着急说要立马去医院。
远处有两个穿着不俗的少爷打扮的人跑过来,未能来得及介绍就直接说:“不必去医院,回家也是一样的,有威尔逊医生在呢。”
“是的是的!三弟弟快走!”
顾三少爷却记着陆玉山,陆玉山好歹是借给他一大笔钱的大好人,他总记得人家的好,坏处却忘的很快,除非是真的伤透了顾三少爷的心,要不然他总是愿意和别人和好如初。
“陆老板不知道有没有也被伤到,不如一起?”
顾无忌这才记得这位帮了哥哥大忙的陆老板,很友好的便邀请说:“不如陆老板干脆就住在我们家好了,您帮了我哥大忙,我还没来得及单独谢谢陆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