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76

火车呼啸着离开天津, 火车站所有送客渐渐成为一个点, 无数的点在车上的人看来,并非只是点而已, 而是‘思念’。

顾葭所在的车厢整个都是被装修过的, 车厢内摆着精致的小沙发,有小茶几和餐桌,两侧还有两间小卧室,卧室里面可见是一张矮矮的单人床, 壁上甚至还挂了不知名的画作。

窗外的风景很是值得欣赏, 然而顾三少爷怀中抱着三样东西, 既害怕又紧张的打开了那让他胆战心惊的‘遗书’, 遗书是用最廉价的黄纸写的, 笔也并非好笔,断断续续的墨水爬在纸上, 但写字的人却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写的十分认真!

顾葭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打开这封信的,只是就这样打开,就让无忌阅读起来。

亲爱的顾葭: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是请不要挂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并非其他什么外力所致。

我刚进监狱的时候, 也很愤怒, 但其实心中却得到了安宁, 我想或许我从心里也认为是我害死了父亲,因此才会在被诬陷的时候根本无力反驳,哑口无言。

我从前认为,这个世界我便是救世主,无数的政令需要我带头申请,无数的正义需要我组织游行来伸张,我胸中满满都是家国情怀,却实际狭隘的很,只是自私的以为自己很重要,反而忽视了需要自己的人。

或许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开始反省,我也不能免俗。

我记得小时候我很爱皮影戏,成日纠集一众小孩来我家,就要父亲表演,父亲不爱说话,却在表演皮影的时候特别精神,一个人就能将所有乐器奏起来,并且将皮影表演得无比精彩,那时候的我总是很自豪有一个会手艺的父亲。

后来出去上学,才和父亲关系变淡,他除了给我钱交学费,就没有其他的话和我说,我也忙着组织诗社、和所有有志之士结识、忙着在校园表达自己的理念、忙于想要成为一个名留青史的人物,可我现在回顾从前,除了不后悔和高兄、杜兄与你相遇,其他皆后悔莫及。

我想古人说的很对,要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要的便是齐家,我没能做到,深表遗憾。

日夜在这潮湿幽暗的监狱里,我辗转反侧,一闭眼便是老夫亲失望看着我的眼神,我那时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什么正确的事情,坚定的像个傻子,现在想来只会每每在半夜掩面流泪,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是个不坚定不成功的朋友,所以我会做傻事,会后悔,会想到用死亡结束这一切,希望我的死能结束给你们带来的麻烦,也能让我下辈子,还做他的孩子。

顾葭,谢谢你这段时间给我的照顾,我想我会怀念和你们一起坐在馄饨摊子‘共商大计’的日子,怀念杜兄的腼腆、高兄的口若悬河、你的一掷千金。

很遗憾我们没能将报社办起来,但是未来总是会有其他人来办,我死了,你会遇到第二个丁鸿羽、第三个丁鸿羽,无数个丁鸿羽,所以不要难过,不然我会自责。

我给杜兄与高兄也写了一封信,但是他们的都没有你这封长,我怕他们嫉妒,所以你也要对他们保密呀,哈哈。

——你监狱里的朋友,丁鸿羽。

顾葭听完了信,眨了眨眼,一时并没有什么感受,然而当他联想到等以后回到天津,就只剩下他和高一、杜明君这三个人在报社当元老级别成员,只有三个人坐在馄饨摊子聊天,就感觉无法言说的难过席卷他全身。

他将信规整叠起,放在口袋里,然后开始看这从杜明君手里递给自己的,那从打印机里印出的第一份报纸——属于他们的报纸。

报纸被杜明君仔细熨过,所以不会弄脏他的手,他暂且没有发现这个细节,眼睛里只剩下《目击者报》这巨大的标题,然后笑着笑着,眼睛便是雾蒙蒙的水花。

顾无忌始终关注着顾葭,他给顾葭递了一张纸,坐在哥哥身边,轻声问:“哥?”

其实顾无忌也听见了杜明君的声音,一开始就知道了个大概,然而他对那些穷学生没有感情,只对顾葭有感情,见顾葭难过,他便讨厌那些带来坏消息的穷学生,可表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竭尽所能的哄哥哥:“哥,你报纸办出来了,该开心的。”

顾葭从来都只是参与者,最初他想要办报社也是因为这是丁兄的理想,结果丁兄无缘看见他们的报纸横空出世,自己倒是投胎转世了。

“恩,是该开心的,只是以后,四方的桌子坐不满,少一个人……所以有点难过。”

顾无忌见惯了死人,就是自己断胳膊断腿他也不会吭一声,可他到底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他的弱点在他身边难过着,他便也心如刀割,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生死无常,哥哥,很多人注定只能成为生命的过客,你还会认识很多人,填补你那四方桌子。”

顾葭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的,对了,能借用你的打火机吗?”

顾无忌在顾葭面前总是不抽烟的,但是在别处会偶尔点一根烟草:“当然,哥,你要干什么?”

顾葭挥了挥自己手里的报纸,说:“给他烧过去,希望能赶在他投胎前,让他知道我们办了这么好的报纸,让他后悔没有亲眼所见,让他后悔去。”

顾无忌笑了一下,帮忙找乘务员要了一个铁盆,然后和顾葭一块儿蹲在地上看着打火机那一点橘色的火光渐渐吞噬整个报纸。

顾无忌本来还想问一下顾葭,为什么不自己看完了再烧呢?

然而他想,哥哥大概是想要让那个姓丁的第一个看,而哥哥认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以后的每期报纸吧。

他的哥哥,在很多方面都温柔的让他无法释怀,是他生命最完美的光。

“哥,还要纸吗?”顾无忌拿了一张纸,凑到顾葭鼻子上,说,“擦擦鼻涕?”

顾葭拿开顾无忌凑过来的纸,说:“不需要,我现在只希望杜兄和高兄坚定的为丁鸿羽平反,我不管当事人意愿如何,绝不能这样含含糊糊的就以被害人的死亡结束这场陷害,这不可能。”

顾无忌笑道:“哥哥真棒。”

顾葭隔着火光看顾无忌,说:“我就是去打人,当个恶霸,你都要夸我打人的姿势帅,我可不听你的盲目吹捧。”

说完,顾葭看了看杜明君给自己的平安符,那是一个木制小挂坠,木牌上刻着‘一帆风顺’四个字,也不知道杜明君是从哪里求来的。

他找了找自己身上,没有可以挂的地方,便干脆先交给顾无忌保管。

看这兄弟两人忙活半天,只觉得无聊又无趣的乔女士穿着旗袍配着大衣和白色的呢帽子,坐在一旁看,并生怕那火星飘到自己这边,弄脏自己昂贵的大衣,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的盯着,直到顾葭让乘务员将火盆端下去才松了口气。

乔女士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咱们就到京城了,小葭你快再去睡一觉,免得下车的时候不精神。对了,四少爷,你说顾府会有人来接我们吗?”

顾无忌也正是希望顾葭好好休息一番,坐车总是比较累的,摇摇晃晃很让人头晕,声音又这么大,他生怕顾葭不舒服,于是很赞同乔女士的话,便也勉为其难的回答:“会有,之前我已经通知了顾府的管家。”

“只是管家啊……”乔女士皱了皱眉。

顾无忌冷笑了一下,说:“那依您的意思,是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来接你这个外室才算满意?”

乔女士脸色也难看了一瞬,但考虑到马上还需要顾无忌为她的小葭争取家产,脾气也就发做不起来,只希望等见到顾文武后,让顾文武好好教训教训一下顾无忌,真是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小妈没有半分的尊重!

“哪里的话,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和小葭好些年没有回京城,也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乔女士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娘家,但她自从嫁给当戏子的顾文武后就和家里没有来往……

“还能是什么样子?和天津差不离,只不过更多些还没剃头的遗老遗少,满脑子的光复大统,以为自己还是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见着就躲远些罢,免得惹来一身骚。”如今世界大势所趋绝不是恢复大清,顾无忌看的明白,便对那些还沉醉不醒的老古董嗤之以鼻,“对了,皇帝离开皇宫后,遣散了大批的太监宫女,所以街上很多被打被丢鸡蛋的,大多数都是阉人,哥你见了也别管。”

顾葭点点头,他怕给顾无忌惹麻烦,所以大部分话还是听的。

“家里倒是也有个阉人,爷爷信他的很,家里人都叫他廖大总管,听说在宫里曾服侍过慈禧,生的贼头贼脑,哥你离他远些。”顾无忌随口说。

顾葭亦是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顾无忌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就去捏顾葭的脸颊:“没了,哥你胆子这么小吗?回家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知道吗?遇见不长眼的人,一巴掌打过去就是,打死算我的。”

“说的轻巧,一巴掌打死人,我若有这本事,我就开拳馆去。”

顾无忌总算是让顾葭没空想那死人,和自己说起了俏皮话:“你开什么我都捧场,带着全部手下给你当学徒。”

“那可不行,那我赚来赚去,赚的还是你的钱,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有意思的很。”顾无忌微笑着一边说,一边拉顾葭进小房间,让人躺在小床上闭目养神去了。

然而顾葭并没有什么心情闭目养神,他拽着弟弟的手,小声问:“现在京中,还有没有人记得我妈?”

乔女士做过暗门子的事情当时传得沸沸扬扬,顾葭总怕乔女士回到京中,又被流言蜚语伤害一次。尽管顾葭印象里乔女士从不为别人当面讽刺而示弱,但顾葭知道,乔女士心里不好受。

顾无忌侧躺在顾葭身边,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好了,京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十几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更何况如今哪家没有点儿破事儿?偷汉子的、扒灰的、杀人的,大家的注意力早就被一桩桩新鲜事勾走,没有人会记得你妈那陈年烂谷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