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租界, 属于居民区, 密密麻麻的矮栋建筑和平房交错分布,从东头的菜市口到西街的娱乐场所,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外国式的路灯。
路灯高高的孤立在青石路上, 漆黑的灯柱时常被过往行人忽视,尤其是从菜市口转弯过来的那一座路灯,夜晚开车的人匆匆一瞥,很容易忽视掉视野死角的路灯, 于是就这样撞上去了。
“我哪里知道呀!就眨眼的功夫就撞了上去!你看看我的头!头上好大个包, 这难道还不算对我的惩罚, 你又来教训我!”顾葭走到众人围观的地方, 便能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几乎将电灯嵌入车前盖里, 站在一旁穿着司机制服的小年轻人头破血流的茫然站在那里不动,穿着洋装裙子的陈传宝大小姐则对着她的大哥抱怨, “而且又不是我撞的!要怪就怪他!”说着,陈传宝纤细的手指头就指向那可怜兮兮的司机。
陈家大少爷十分无奈,手掌扶额,摇了摇头:“算了,我懒得和你说。大半夜居然还敢跑出来,看爸爸知道了怎么收拾你!”说着,陈传家又对顾无忌道, “无忌, 你那里有车吗?我先送传宝回去, 司机也得去医院一趟。”
后出来的顾无忌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 对那陈家大小姐期盼的眼神视若无物:“我哥的车子丢了,不若看看谁刚好顺利,就都回去吧,反正里面现在也乱的不行,今次的聚会也只能中止了。”
“啊!那怎么能行?!”陈家大小姐大眼睛一睁,在人群里找着顾葭,立马‘哒哒哒’踩着细长的高跟鞋过去,扑到顾葭怀里去,说,“三哥哥!你们太可恶了,无忌哥哥回来了也都没人通知我,你们开聚会也没人叫我,要不是我发现不对,半夜跑出来,我都见不着你们!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去京城啊?我也去吧?啊?好不好嘛。”
陈家小姐虽然是在对着顾葭撒娇,然而眼神却总是情不自禁的飘到顾无忌的身上。
顾葭可是极力赞同陈传宝和弟弟在一起的,像这样好的姑娘,单纯又善良,哪里不比外面的强?更何况顾葭对陈传宝知根知底,就算陈传宝嫁进来,他们两个也是朋友,熟悉的很,根本不用像对一般的弟媳那样重新认识,小心翼翼的接近。
可想是怎么想,却不现实:“你说你,要不撞了这灯,我们哪里会突然电线短路,不然我肯定是要同意的,现在家里实在乱成一锅粥,还怎么招待你呢?只能下回再请你,单独请怎么样?”
陈传宝还要撒娇,但很快就被自家哥哥拽着离开了,离开前还很不情愿,频频回首,对着顾葭做打电话的动作。顾葭只能回一个同样的手势,像两个被家里管束的很严的小朋友在大人的监督下做着所有人都懂的小暗示。
客人们相继过来同顾家兄弟告别,每个都笑着,觉得今夜这场闹剧也是挺有趣的。
等新交的朋友,那内务部的总长易宛秋还有巡捕房局长安美茗凑一块儿过来和顾葭道别时,顾葭这才想起来要将这两位介绍给高一认识认识才行,结果找了半天没能找到,只能作罢。
陆家兄弟也要离开,陆云璧站在弟弟斜前方一点的地方,和顾无忌握手,说了几句客套话,让人空了去上海做客,顾无忌也答应了。
顾无忌是不可能永远留在北京的,他不能永远被顾家束缚,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稍不注意就要被所有淘金者抛在后面,他绝不甘落后,他要更多更多的力量,让这乱世成为助他振翅的狂风,把他背负的家好好藏在他一手打造的安全之地!
“原来陆大哥是马上要离开天津了?”顾无忌手臂揽着顾葭,另一只手拿着陆云璧递过来的一根香烟,说,“是什么时候走?如果是明天,我们还能在火车站遇上。”说着,又和陆玉山握了握手,说话的时候嘴里冒着一团团白雾。
陆玉山瞥了一眼大哥,声音随和:“他是要回上海,我可能要去京城办点儿事。”
“哦?我是知道玉山兄做古董买卖很有一套自己的路子,这次莫不是京城有谁又要卖了自己老祖宗留下来的传家宝,值得玉山兄亲自跑一趟?”顾无忌不是鄙夷那些卖家里传家宝来度日的人,想想饭都吃不起了,不卖家当难道要抱着那些东西一起死吗?!
那些执着身外物的人也不是不好,只是要识时务,先解了燃眉之急,日后东山再起,把东西赎回来不就行了?!
顾四少爷无法感受到某些人痛哭流涕的去当东西的心情,他这辈子如同他小时候所言,绝不会哭,除非有人要挖他的‘心’。
顾葭也很好奇,他总以为陆玉山还能在天津卫逗留些许时日,那么正好可以帮忙从旁协助一下高一办报社,陆玉山好歹是个生意人不是?顾葭自己没有做过生意,但他认为向来各行各业要从无到有,那中间很多道理应该都是相通的。
“陆七爷也要去京城?”顾葭表现得和陆玉山不是很熟的样子,“那或许我们还能坐一个车厢哩。”
顾无忌笑了一下,说:“哥,我们在头等座,位置都被我买了,所以恐怕没办法遇到。”
“还是顾四爷出手大方,我记得一张头等座的票,就要十五块一张票……”
“哦,不是,最近火车又有新增的家庭式套房车厢,我买了一个车厢。”
“……”陆玉山感觉和顾家兄弟没有共同语言,“那就真的恐怕遇不上了,我准备买三等车座就好。”陆玉山从不讲究这些,向来只买三等车座。
然而火车车座都是有限的,你即便当天天还未亮就去买也未必能买到有座位的车票,更何况车票上面是不会印座位位置,所以大多数人上了车,全部都是乱坐,到最后挤不上去的,还要坐到火车顶上去。
顾葭因为听见陆玉山还没有买到车票,便好心想要邀请陆玉山一起来他们的车厢,可转念一想这陆玉山如今疯疯癫癫,总是胡言乱语让他无法招架,瞧着的确人模狗样,实则干的都是些宁他心惊胆战的事情,于是那邀请的话便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回去了。
陆老板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一时的冲动丢了什么好机会,还在心里想这顾葭怪不得花钱没个轻重,原是周围的人的影响,可见环境造就性格。
“那好吧,我们也该回去了,陆先生们晚安啦。”顾葭对着两位陆先生摆手。
陆大少爷笑了笑,也摆手,待转身和小弟上了同一辆车,才对小弟道:“他真是挺可爱的。”
离了顾三少爷后,陆玉山便懒得笑了,他有点心事,恍恍惚惚的想着以后的事情。
他由于想象能力极强,很快就对自己和顾葭在一起后的未来有了画面感。这是情不自禁的联想,他自己都没能控制住就一头栽进去,看见自己和顾葭去买同居住所的画面。
顾三少爷娇生惯养的,拽着自己就在紫禁城的面前走不动道,指着皇宫对自己说:【这个吧,我喜欢。】
他吓了一大跳,然而总不能直接拒绝,苦口婆心的道【这个不好,你不是喜欢洋玩意儿吗?我们去租界买吧。】
顾葭顿时就不高兴了,用那冷淡的眼神望着他,是叫人又爱又恨漂亮模样:【你不爱我了。】
【好吧,买买买。】他这么一说完,顾葭就又开心的扑到自己怀里,很是腻腻歪歪的亲了自己一下。
陆玉山得了好,坚定了要得到皇宫的心,盘算找个时间纠集所有人手打进京城,占领皇宫,其他什么都不管了,总之花钱是不可能花钱的,那么就只有暴力这一条路可以走。
在想象里,陆玉山没有现实那样思虑周全,瞻前顾后,眼观八方,他只是听顾葭说一句话,就妥协了,什么后果都不管……
虽然痛快,但也不切实际。
陆玉山绝对不会那样做,他甚至也不知道能不能和顾葭走到那一步,他怀疑顾葭就算不是王家设计的陷阱,那么他们最终也不会在一起。
陆玉山自认不是个好人,所作所为皆是自私自利到极致,倘若顾葭发现他并非他表面这样英明神武聪明过人,只是个平凡自私的家伙,依照顾葭那种对谁都很暧昧的性子,要不了多久他们之间就会吵架。
陆老板几乎可以猜到自己终有一天会忍无可忍掐着顾葭的脖子,不许他出门交际,顾葭绝不妥协,然而被吓到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倔强的闭着眼睛,不再看他。
很快顾葭就会出轨,毕竟有太多人爱他,而自己呢?
“哥。”忽地,陆玉山头一回需要一点来自别人的赞同,他总是无坚不摧的,肆意妄为,既惜命为了以后存钱,又在很多仇杀中冲在最前,快意恩仇的哪怕当即死去也不后悔。
“恩?”陆云璧知道小弟可能有些话要对自己说,他很愿意充当倾听者的角色,他也猜得到小弟想要问的问题是关于谁。
陆玉山问:“大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陆云璧听到这样的问题,便是一笑,一脸‘你这是废话’的表情:“我的弟弟,我的陆七爷,你是我们陆家最能耐的七爷,在上海道上大名如雷贯耳,陆家能有今天,没有你那是万万不能的,你在自我怀疑什么?”
陆玉山也舒然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只是随便问一下。”
“不用藏了,我都看见了,你又是给钱又是委曲求全要跟去京城,无非就是因为人家顾三少爷,我不管你和他之间的弯弯绕绕,但我知道你喜欢他,你第一次表现得像个傻子,整出一连串的事情让我收尾,我也不和你计较,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作为哥哥,我支持你,希望明年这个时候,你能带他去上海,见见其他兄弟。”
陆玉山笑着看大哥,说:“哥,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和他不是……”
“不管是不是吧,喜欢就去追,管他男的女的,是谁派过来的,又会不会喜欢你,也别管以后会怎么样!谁管以后?!就要现在!”陆家人其实都自私的很,这仿佛是他们血液里流淌的传统,“如今瞧着四海升平,其实哪里都不安全,我来找你的时候,去过静园,瞧着那皇帝还在办公呢,成日接见各种人物,和日本商人走的很近,想来是还想复辟,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开始,就又要打仗了。”
“你想想,到时候战争起来,你到哪儿再去找这么一个姓顾名葭的人?他早不晓得被谁藏着、夺走、关着,我今日看他交往的人,全是达官贵人,身边的男男女女皆非善茬,他和这个也亲近,和那个也能搂搂抱抱,等你确定他对你无害,确定他是你想要的东西后,人家要是个能大肚子的,早不知道给多少人生了几窝孩子了,还能轮到你?!”
“玉山,感情上的事情,不是生意,不需要那么多算计,他就一个带把的小子,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个漂亮的玩意儿!你就算是抢过来先关着,也能痛快几天,然后要想要感情,就慢慢处嘛,什么感情不是床上滚一滚就能有的?”
陆云璧这通话说完,以为小弟能想明白,结果却得了陆玉山一个冷淡的眼神:“你不懂。”
“嘿!我哪里不懂?我婚都结了,见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哪里还不懂你们这点儿破事儿?”陆云璧觉得蛮有意思,杀伐果断的小弟居然也能有这样根本没有计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时候。
“我与他那不叫破事儿。”
“行行,那你说,你们这表面遮遮掩掩,桌子底下打情骂俏的做派不叫破事儿叫什么?”
陆玉山垂着睫毛,想到顾葭手指卷着自己领带,含笑抬眸望着自己,威胁自己的模样,心动的厉害,又欢喜又害怕又不愿放手:“叫梦……”
“哟,还‘梦’,你跟那顾三少爷才认识几天啊,就学了这个酸溜溜的字眼,激得老子鸡皮疙瘩掉一地。行行,我可不管你们了,你跟去京城也随意,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管不了你们小年轻搞对象。”陆云璧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笑着说,“不过你还是不要在外面呆太久,上海那一摊子事儿都得你去处理。”
“知道。”
“对了,京城有好几个二道贩子说要卖大家伙,你不是和顾三少爷说过去收古董吗?正好顺道去看看,免得人家发现你是骗他的。我这个做哥哥的,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陆云璧深觉自己真是个好哥哥,等回了上海,定要和其他几个弟弟好好说上一说天津发生的事。
“谢了。”陆玉山其实蛮不习惯和大哥讨论这种事,但他的确感觉好了很多。
“不客气,我们是亲兄弟,客气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