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杨远阁下并不是魔法师,但是他的手段却依旧如此可怕。只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就有这样恐怖的能量,他难以想象那些真正强大的魔法师们该有多么令人恐惧。
这一晚有参加过战斗的骑士和士兵们回到家中,与家人们谈起刚发生的事情之后,几乎让所有人对那位总是微笑着与他们说话的杨远阁下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不要去惹他,也不要与他作对,这是一位非常可怕的大人。
有些人甚至觉得这位阁下太过残忍,那样的东西是不该被使用在战场上的。
“这些简直就是恶魔的玩具,难以想象在圣神护佑的天空下,会出现这样黑暗而可怕的事情。这位杨远阁下,不会是恶魔的黑暗信徒吧?”一名骑士团的成员喝得醉醺醺的,朝身旁的同伴说道。
另一人不可思议地道:“杨远阁下不是半身女神的祭司吗?怎么会信仰恶魔?”
“怎么不会了?你们一直说女神女神的,可是圣典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半身女神,她是凭空冒出来的,你怎么能肯定她就是真的女神呢?”一开始说话的那名骑士一脸这也许才是真相地与同伴说着那些没有边际的猜测。
“可是——可是女神能改造我们的身体啊!它能使我们变得更为强大,除了神,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另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骑士不赞同地反驳道。他在前几天刚刚接受了女神的赐福,还见到了女神的真身,那样一位温柔又慈爱的女神,怎么会是恶魔呢?
“我听说恶魔也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千年之前有那么多人信仰恶魔呢?那些黑魔法师们也是从恶魔的手中获得力量的,你看百年前圣廷还在执行猎巫行动!这说明邪恶的力量一直存在于司美纳大陆上。”那名骑士说得自己都相信了,甚至开始放大声音说道,“如果女神不是恶魔,那么为什么她的祭司会做出这么残忍而血腥的事情?如果这样的人都能做祭司,那女神又怎么可能会是神?”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还想跳上桌子大声演讲自己的新发现。
而这时一个高大身影,却忽然走近了他,随后便一拳将他狠狠打倒在地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头昏眼花。
那名高大的身影便是刚刚从家中出来买酒的史密森。
即便在心中对杨远阁下所做的事情也充满了质疑,但是他绝不允许有人敢质疑女神。
尤其是这种——由于嫉妒才对女神心生不满的失败者——这个说话的骑士便是曾经败于他手的天赋能力者,他因此失去了被赐福的机会,在这场战斗之前就已经对仅仅只给予一百个赐福名额的女神产生过不满。
而他现在竟然胆大到敢污蔑女□□声,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他抓着倒在地上的这个人,猩红着眼睛一拳一拳地砸在对方的脸上。在被强化之后,他的能力得到了显著提升,原本就是他手下败将的人根本敌不过他的一击之力,很快便满脸血污,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便昏死了过去。
可是史密森依旧没有停手,他心中充满了愤懑与愤怒,这股愤怒既是对手中这个人的,也是对他自己的——因为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曾起过类似的质疑。
只是很快,当想起女神望着他时的眼神,对他进行赐福时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她脸上隐隐露出的痛楚表情,还有那天从女神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血腥味,都在表示女神为对他们进行赐福,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他便被自己的羞愧淹没了。
他想起神殿中传颂的女神的事迹,女神的半个躯体化做银光河洒落人间,为了就是驱散大陆上的邪恶力量,使土地肥沃,养育地上的子民。如果不做这一些,那么女神也许强大到可以强化所有人,那就是与圣神同样的存在了——可那也就没有他们了。
而现在,这个被女神用血肉养大的人却因为女神的虚弱而对女神产生不满,进而污蔑女□□声,这种人真该死!
史密森这么想着,击打对方的力道越来越大,对方的牙齿一颗颗从嘴中脱落出来,差点连脑子都要被打出来了。幸好有身旁的人及时出手拦住了史密森,才让他没有犯下杀罪。
而这一番却反而坚定了史密森的心。别的事他不知道,但是女神为了他们而付出的代价是他亲眼所见。这世上有太多愚昧的人和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怀疑揣测女神。那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科尔巴夫,任何敢在他面前说这些话的人,他都会让他们闭上嘴!
今晚在就把发生的这一幕,并不是唯一的。
今天发生在战场上的事情,让人们对于杨远的为人产生了质疑,却忘了杨远的残酷手段为他们带来了什么。而真正愿意全身心信任他的人却少之又少。
不管外面闹得如何,而事实上,正在恐惧的不只是这些参与战斗的和听说这些事情的人们,还有杨远自己。
那些巨塔的图纸并不是他画的,却是他出的主意,也是他找来弗里曼设计,并派人制造的。
他不能说他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惨烈的结果,事实上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一切只曾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他并没有预料到,当他看到真实的一幕时,内心会受到这样的冲击。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却他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杀的是敌人,即便是在战场上杀人,也是罪恶的。
他也知道,如果真的让昆森堡的人冲进鲁尔堡,鲁尔堡的人们下场并不会比现在昆森堡的骑士们好多少。
不管是怎么样的死法,痛苦只在一瞬间,被碾成碎泥也是一瞬间,被昆森堡的骑士们一刀砍下头颅也只是一瞬间。
可即便他心里都知道,当他真正看到这一幕之后,却依旧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而他是无罪的。
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中呆坐了许久,忽然想念起了以前的世界。
自从他来到这儿之后,除了一开始的那段时间,现在是第一次那么怀念以前。
以前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出生一个普通的家庭,有父母,有哥哥。
他在那里平平无奇,谈过几场恋爱,有一份喜欢的工作。
他曾嫌弃自己的生活过于平淡,连恋爱都没有波折。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平平无奇并不是件坏事,起码活得开心,没有压力,也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手上沾满了鲜血。
他闭了闭眼睛,无力地靠在了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放在沙发上的手背上微微一凉。杨远睁开眼睛,便看到在月光下,一双微微发光的黑眼睛正看着他。
杨远与它对视了会儿,才问道:“怎么了?这么晚还不去休息。”
凯恩斯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杨远的手背上,随后开口说道:“有人在神殿的广场上,为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们祈福,你不过去看看吗?”
杨远摇了摇头,他觉得他现在最好不要出现。
“乔伊斯刚刚到了鲁尔堡,正抱着艾米丽在发疯,你也不去看看吗?”
杨远闻言弯起嘴角笑了笑。乔伊斯的开心可想而知,失而复得的滋味,恐怕不是每个人都能淡定品尝的。
“那么,战争留下来的孤儿,你打算怎么办?”凯恩斯最后问道。
杨远闻言一愣,随后问道:“什么孤儿?”
“骑士和士兵们死了也有十几个,其中留下了几个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的孤儿。”凯恩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幸好死的人不多,不然不知道会留下多少这样的孩子了。”
杨远坐在那里看着一脸长吁短叹的蜥蜴,却并不觉得可笑,他沉思片刻后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有孤儿?”
“里德那里。”凯恩斯回答道。
杨远并不想探究他现在这样的身体,是怎么到处爬来爬去得到这么多消息,只问道:“里德现在在哪里?”
“就在哈罗德的书房。他们在商量善后的问题,还有就是昆森堡的事情,还是有一部分人跑了回去的。消息传了回去,木质陷阱下次应该用不上了。”
那些陷阱的作用是惊人的,但是其中人力和物资的耗费以及在战场上的准备工作,注定了它们不能一直成为战场的主要力量。
哈罗德在今天已经看出了杨远的异样,所以体贴地没有来打扰他。他大概能明白一些杨远的心情,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有一些类似的感慨。但他毕竟是在这个世界长大,比杨远更能明白一些战争的残酷。
所以他已经打起精神来,准备处理之后的事情了。
杨远闻言便站了起来,想了想,抓起凯恩斯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随后便走出了房门,重新打起了精神。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来做,他暂时没有时间来惆怅了。
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战斗,昆森堡那边可还有另一半人马等着,而下一次木制陷阱已经起不了作用了,他们之后将会面临一场苦战。
而在昆森堡,爱德华直到两天后才得到消息,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连卡布尔都没有回来?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回来你们这一些?”
被士兵们押解着站在昆森堡面前广场上的逃兵们,都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他们是偷偷摸摸跑回来的,战斗打成这样,死的只剩他们这几百人了,他们根本不敢回来昆森堡,甚至有一批人已经逃往了其他领主的领地,就怕被安德森迁怒。
可是他们这批人非常不幸地在刚进入领地边界时,就被抓住了。
安德森一直在派人关注领地边界的情况,就是为了能尽快得到卡布尔传回来的消息,可他没想到他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样一个噩耗。
看到安德森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一旁的洛克赶紧用剑鞘戳了戳地上跪着的一名逃兵。
那名逃兵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却只能磕磕巴巴地说道:“所、所有人都、都死了……全都死了!骑士们,士兵们都被那些木头碾死了!还有掉进坑里,摔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什么木头?他们还挖壕沟了?”爱德华声音沉沉的问道。
“是的,阁下!”那名士兵磕磕绊绊地回答道,“他们建了一种巨大的木塔,然后将木头从上面滚下来,一直滚下来。我们没有地方逃,逃不掉!很多人都被马踩死了,剩下的人都被木头给压死了。骑士大人们踩着我们往前逃,逃着逃着,人便不见了,掉坑里也摔死了。”
爱德华拄着手杖站在那里,听见那士兵语无伦次的描述,却依旧渐渐把事情给理清楚了。那些该死的鲁尔堡人,设下了陷阱等着他们,让他的长子布鲁斯和他的骑士团长卡布尔都中了埋伏。
可是又是什么样的陷阱,能让他的五千军队死伤得只剩这么一点人?
鲁尔堡又是哪里来的办法?
但是这些,这些士兵都是不知道的。
“布鲁斯和卡布尔是战死了被俘虏了?”爱德华拧眉问道。
“卡布尔大人,卡布尔大人战死了。他被那些鲁尔堡的骑士们残忍地杀死了,他们还将他的头割了下来,说是要拿回去领赏拿回去领赏。”士兵战战兢兢地说道。
“布鲁斯呢?他还活着吗?”爱德华紧张地问道,爱德华对于长子的重视有点超乎了人们的想象。
那名士兵有些害怕地抬眼看了看爱德华的脸色,才吞吞吐吐地道:“布、布鲁斯阁下,他一开始,在骑士们的后面,后来骑士们往后方进攻时,就、就没再见过阁下了——”
士兵说得含糊,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布鲁斯的骑术比骑士们差太多,连那些身经百战的骑士都被那些物质怪兽的吞噬,就更别说是布鲁斯了。
爱德华已经明白,自己的长子战死在科尔巴夫了。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布鲁斯,他的布鲁斯死了。他的长子,他和蒂芬尼的孩子,他死了。
爱德华愣神了许久,才缓缓吸了口气,转身往回走,似乎连身形都有点佝偻了。随后他边走边朝后挥了挥手,轻轻说了句:“都吊死。”
立时身后便传来无数哭喊声,但这些他都不关心了。
他缓步走在昆森堡昏暗的走廊里,回想起了布鲁斯刚出生时。那段时间他总是哭泣,蒂芬妮原本就不想生下他,更不会来哄他了。而仆人们都哄不好,他便总是将他放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声音不够温柔,怀抱不够柔软,但是他在他的怀里却总能睡着。
待他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就喜欢在城堡里到处跑,搜看那些房间。很多没有被使用的房间里,家具都盖着白布,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尘。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布鲁斯总能从中得到乐趣,不知疲倦地一间又一间的搜看。
只是当他再大一些的时候,他的胆子反而不如小时候那样大了。看到他总是不太敢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或者只是那一些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是很后来才明白,他的长子大约是害怕的——他怕他会因为喜欢新娶的妻子以及新生的儿子,就不再关心他不再重视他,于是他便再也不敢在他面前任性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便将除他之外的所有儿子,都赶出了昆森堡。
他希望他能明白,他将会是昆森堡唯一的继承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他。
可是他大概至死之前,都不曾领会到这一点。
爱德华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前,他用怀里的钥匙打开了这个房间的门,随后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这个房间里的布置,与其他空房间都差不多,只是当他来到一个柜子面前时,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柜子侧面,随后那柜子却忽然自己移动了起来,露出了一个黑黝黝有细窄的楼梯间。
爱德华在楼梯前站了会儿,随后他稍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将手杖靠在墙壁上,便抬脚走上了楼梯。
这个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扇小门,当他伸手轻轻推开这扇门,后面露出的却是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
仔细看,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有这几个高大的书架,架子上放满了书。而房间的中央有一张又长又宽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桌子旁还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坩埚,有一些噗噗地似乎在煮着些什么东西,而另一些则盖着盖子悄无声息。
“爱德华,”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房间里,“我说过,没什么事不要来打扰我。”
原来这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色袍子,头发也是黑的,正站在一个沸腾的坩埚旁观察着什么。她的身影几乎与环境融为了一体,才显得那么不起眼。
爱德华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占据了他整颗心的女人,如今依旧拥有着让他一见钟情的容貌,而他却已经老了。
当年他就是在格里芬的领地里遇到她的。那会儿她就与现在一样,美丽而冷漠,却一下子将他的心紧紧抓住,再也不能挣脱。他为了能娶到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随后迎娶了一位富有的寡妇,最后将获得的所有财富,双手捧给了蒂芬妮那对贪婪的父母。
他以为这样他就能娶到她,然后与她一起生下一堆可爱的孩子,让他们的长子继承费诺里,然后与她躺进同一座墓地,一同回归圣神的怀抱。
可是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蒂芬妮确实同意嫁给他,但却不是因为他送上来的财富,而是因为她非常赞赏他为获财富所使用的手段。
当她答应来到昆森堡后,她却又要求他,帮她获取所有亲属的一滴心头血——我已经厌恶了现在这种生活,也厌倦了他们从我身上榨取每一分财富,现在该是他们回报我的时候了——她这么说道,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让他痴迷的冷漠。
他应该庆幸,她是一个信守承诺、言出必行的人,所以在来到昆森堡之后,她依旧履行了对他的诺言——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下长子。但是在那之后,她便再也不愿意规规矩矩地做一位伯爵夫人了。
“这世上的女人多的是,你可以让任何人来做你的伯爵夫人,为你生下无数的儿子,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说完,她便走进了他亲手为她打造的屋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过——或者她曾出来过,但并不曾让他知道。
他也曾想尽办法,想让她爱上他,或者让自己不再那么爱她。可是不管他迎娶多少任妻子,对她们多么宠爱,都无法引起她的一丝嫉妒。而那些女人不管长得多么甜美、还是多么与她相像,都不能让他对她的爱意减少那么一分。
他彻底沦陷在对她的爱情里,却永远不曾被满足。而布鲁斯大概是他唯一的寄托了。
蒂芬妮说完那句话之后并没有抬头看他,依旧盯着锅中的东西,时不时还拿出纸笔记录着什么。
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想起爱德华一直没有说话。这与他平日的表现有些不同,但她也并没有去关心,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把事情做完,她才停下了火炉,将坩埚的盖子盖了起来。
看着蒂芬尼将手头的事情做完,爱德华才缓缓开口道:“布鲁斯,他死了。”
“哦?这个蠢货终于死了?”蒂芬妮毫不在乎地说道。
她并不崇拜血脉,尤其当她生出来的唯一的一个孩子还是个蠢货之后。
爱德华默默看着她,眼睛却渐渐红了起来。
“我们的儿子——死在敌人的陷阱里,连尸体都找不到了。”他说完深深吸了口气,才抑制住了喉间的哽咽。
蒂芬妮轻轻瞟了他一眼,又低头整理着手头上的笔记,随后不经意地问道:“敌人?什么敌人?你打不过了?”
爱德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在蒂芬妮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但显然他是骗不过蒂芬妮的。
蒂芬妮终于将笔记本整理完,随后合上本子将它放进了抽屉里。她站起身来,来到靠墙的一个架子上翻检了会儿,找出其中一个瓶子。然后轻轻丢给了爱德华。
“你会喜欢它的,它能帮你解决任何敌人,只需小小一滴,或者在水源里撒一点——只是要小心,可别洒到你自己的碗里。”蒂芬妮说完又转头重新打开了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不再搭理爱德华。
爱德华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想从蒂芬妮身上得到什么。他认识了她这么多年,也爱了她这么多年,他了解她,她是不会为任何人悲伤的,为布鲁斯不会,为他也不会。
可是即便知道这个,他心中依旧对她有着一丝期待。只是现在,他捏了捏手中有些微凉的瓶子,心也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