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阖很快几乎是逃出了那间密室。
越辰好不容易睡过去,他实在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造成的那些伤害,尤其是……现在他并无法跟越辰说出真相,这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无异于一种残忍的折磨。
他留在那儿,只能让越辰时时刻刻绷着心神紧张,而对于他自己来说,单是看着小师弟便已经足够令人难受。越辰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却会在他靠近的时候很明显地绷紧身体,瘦长的手指在身侧攥到发青,连长长的睫毛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像极了两只残损的蝴蝶。
除此之外,那个在他记忆中高傲强大的青年简直变成了一具精致的人偶,眼神空洞,一言不发,混身伤重得连动一动都费劲。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于各种伤痛的忍耐却都好像是完全习惯了一般,眼底深处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有。
陆阖在那夺舍者的记忆里看到他冷然瞪着“自己”,为了一村凡人的性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大师兄横眉立目,乃至于举剑相胁的傲然姿态;看到他刚被那人趁人之危折断羽翼囚困于此,震惊而愤怒地出言厉叱时眼中灼灼的光彩……再看到眼下,他一时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心口比之方才被系统惩罚时更痛如刀绞。
他藏在身后的手紧握成了拳头,好容易见越辰的呼吸终于在昏睡中稍显平稳下来,才轻抚他汗湿的额头,迫不及待地落荒而逃。
陆阖跌跌撞撞地穿过长长的甬道,摸索着关上密道的门,虚脱一般委顿在地,背靠着恢复如初的墙壁,深深仰头,硬烫地哽在喉咙口的东西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那些强烈的情感,小半是表演,大半却也是真的,不论如何,现在在越辰那具身体里的,是展青云啊……
那些痛苦和绝望,都分毫不差地刻印在老展身上——陆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和展青云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受训练无数次险死还生,早经历过太多太多,但那并不意味着,看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受到如此对待,还能忍住冷静,不去心疼。
尤其是想到,展青云是因为什么落到今天这个精神碎裂的境地,尤其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想到,如果自己当时能够没有那么大意,如果当时能反应再快一点、战斗力再高一点,甚至说,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对方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一切?
他心痛得喘不过气来,略长的额发遮住眼睛,显得往日灵动闪耀的眼神一片阴霾。
“宿、宿主?”
000不得不出声了,再这么放任宿主胡思乱想下去……毕竟是在修仙世界,难保不会真的走火入魔:“你没事儿吧?现、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要快点让越辰身体康复,然后快点完成任务呀!”
陆阖略抬了抬眼,总是锐利的眼神难得有些迷茫。
“你看,越辰身上那些伤真的不能再拖了,”000万万没想到跟着这个宿主的自己竟然也终于有一天能负责cue流程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计划的?什么时候才准备跟他说出‘真相’?”
“……这个不急。”说到正事,陆阖也总算清醒了一点,虽然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沙哑,条理却渐渐清晰起来,“毕竟还要完成任务,这个‘真相’到来得越晚,对我之后获得他的好感度越有好处。”
“真的吗?”000不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为、为什么呢?”
“你想啊,他现在对‘我’的怨恨之深不是一点半点,如果现在我告诉他之前那些事都是因为一个外来者夺舍,他会怎么想?”为了转移注意力,陆阖也不介意先多少跟000谈谈自己的计划,“越辰是个明理的人,理智上,他会意识到我们两个都是受害者,可是感情上,任何人都不一定能把一具躯壳内的两个灵魂分得那么清楚,到时候就算我揪住了那个夺舍者的灵魂任他复仇,可他日日与我这张脸相对,你能指望他心里头没有一点疙瘩,直接与我相亲相爱?”
000张了张嘴:“好像……确实不行。”
陆阖打了个响指:“所以我得先潜移默化地改变他对我的印象,至少得让他自己意识到,‘我’和那个夺舍者,是有差别的才是。”
000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故意要了这副先天道体?你想直接把自己和原主割裂成两个人?”
“对,”陆阖点点头,“我要先付出许多,至少足够让他消气,这样到最后揭露‘真相’的时候,他的怨恨才能全部归结到夺舍者身上去,而对我的感情由愧疚占比多数,再慢慢转化为好感。”
“愧疚?”
陆阖轻轻笑了一下:“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这就是他所擅长的了,至于具体的计划,还要在实践中根据情况一点点调整才是。
他细细理了一边世界线和人物关系,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已经有了一些雏形。
这个小世界不愧是高级世界,不仅体现在颇为玄幻的世界设定上,也体现在融入世界并完成任务的难度上——那夺舍者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在外风评其实一向不错,而剧情的“核心人物”们却多少对他的真面目有所了解,例如亲受其害的越辰;例如撞破过他丑事,以至于这些年一直被他暗自派人追杀的二师弟沈静渊……还有一些其他人,却是原主在被夺舍之前还不认识的了。
陆阖心中有了成算,便走入内室,用原主留在此处的药炉炼起药来。
在这个世界,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走武力值至上的路子——任何武功和身体反应都是靠长年累月的练习和习惯积累起来的,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而在修仙世界,这个“长年累月”更是动辄以百年计算,现在的他,无疑没有那么长时间了。
依靠系统作弊倒不是不可以,但那意味着每次打架都要由000接管身体,作为一个掌控欲极其强烈的人,陆阖无法接受这种设定。
况且对于000的智商和能力……他一向不是那么太信任。
同时,这也是一个区分自己与那夺舍者的好方法,原本的“陆阖”被人夺舍压制这么多年,若还有一身与时俱进的毫武艺多少说不过去,但他在被夺舍之前,练剑的同时也兼修了医术,入门时打基础,便早已熟读各种经典丹书,被困在虚无之中尚也能日日钻研,相比之下,炼出一身丹术就要有说服力多了。
况且这方面由系统作弊也更方便。
000很想犀利地指出宿主说了那么多,实质上就是想偷懒,但论嘴上功夫反正他也从来都是说不过宿主的,还是不找那个麻烦了。
陆阖花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在系统和从前帮他配香水如出一辙的辅助下,成功地炼制出了一炉适宜越辰现在使用的丹药,鼓足勇气再次踏回了那间阴暗的密室。
在这儿的是他师弟,是他该承担的责任,他不能逃避。
越辰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已经醒了,却静静地躺在一堆深色的锦被之间不言不动,本就苍白的肤色被那些深烈的色彩衬得更是白如冰雪。他在陆阖出现在视野中时不明显地轻颤了一下,瞳孔不安的紧缩了一下,接着逃避似的扭过头去,满脸淡漠。
陆阖此时由衷庆幸自己在原来的世界里还跑去旁听过心理系的课程——这至少能够避免他在无意中对任务对象造成心理上的二次伤害。
他屏住呼吸把越辰僵硬而瘦骨嶙峋的身躯翻转过来,仔细观察着他身上层叠的伤痕,心都抽紧了。
越辰身上的伤很重,各种刑具造成的可怕伤口层出不穷。他的真元被封之后,身体素质本就比之一个凡人还要弱,在这种情况下,他身上的骨头断了不少,却没能经过良好的调养,几根原本劲瘦有力的手指指尖血肉模糊,身上到处都是撕裂伤……更糟糕的是身体内部,陆阖装作无意地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气血内息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些不知道具体成分的毒素在持续破坏他的经脉。
越辰在陆阖翻看自己身体的过程中一动不动,身体却越来越僵硬,手指在陆阖的手掠过他脖子的时候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似乎很想一拳打上来,并且开始幅度轻微但坚定地挣扎起来。
“……”
陆阖好歹忍住了没安慰他一句别担心,动作尽量轻柔地将不断抗拒他的接近的越辰拎起来,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他只是想给越辰身上的伤上点药,可显然对方并不这么认为,越辰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伤痕累累的身体极力挣扎着往后缩,他身上好不容易有点止血的伤口又重新绽开来,血迹很快渗透了薄薄的衣料。
陆阖无法,只得在心里说一声抱歉,扯过旁边刑架上的锁链看了看,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干脆将锦缎撕成长条,把越辰按照最适合接受治疗的姿势牢牢绑了起来。
越辰的喉咙吞咽了一下,瘦得都凹陷回去的侧颊浮现出清晰的咬痕,闭上眼睛,狠狠将头转向一边。
他一向拒绝在“陆阖”面前流露出软弱的神态,在陆阖继承的记忆当中,心思狭隘阴暗的夺舍者每每因为越辰虽处于弱势,却依然睥睨凛然之色而气得发狂,变本加厉地使出各种手段折磨他,可这样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越辰却从未向他屈服过。
事实上,在这个小世界的世界线当中,即使越辰最后黑化了,可在他的一生当中,却从未有哪怕一刻,对任何人低过头。
陆阖深吸一口气,用一条干净的白纱遮住越辰的眼睛,动作飞快地开始处理他身上的伤口。并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强制性给他喂下去一些能减轻疼痛的药物。
首先是简单的清洗,然后将已经有些感染发黑的指甲一一拔出、上药包扎。接着找到为数不少的长歪的骨头,尽量使用巧劲再度折断、包扎固定。越辰全身上下被锦缎紧缚动弹不得,但虚弱不堪的身体在治疗过程中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汗水浸透了身上的布料,甚至连陆阖自己身上都湿了一大片。
尽管陆阖已经尽量加快了动作,整个过程还是持续了半个多时辰,越辰被痛昏过去好几回,又生生痛得醒过来,却紧咬着牙关没泄露出一丝□□,除了在意识昏沉之际泄出些模糊不清的闷哼之外再无动静。
陆阖简直比他更难熬几分,亲手一寸寸地抚摸过那些铬手的突出的骨头、新新旧旧的伤口,比他先前粗略所见时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内心的怒火和愧疚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越辰在陆阖完成所有治疗、把束缚着他手脚的缎带解开之后终于陷入了彻底的昏迷。陆阖擦了把汗,总算是又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尽量轻柔地把被汗水和血迹弄得乱七八糟的被褥换掉,简单打扫了一下这间密室。
越辰紧闭着双眼陷进一团蓬松的暗红色锦被里,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陆阖坐在床边,放任自己定定地看着他虽憔悴却仍难掩俊秀的脸,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开去。
冷冰冰难以接近的小师弟从来是他心中的骄傲,也是整个归元宗的骄傲……当年师尊就曾说过,给辰儿一百年时间,他的剑道将臻极致,他的剑法将名扬天下。
可这柄耀眼的利剑如今囚困于方寸,经脉尽断、道途尽毁,仅仅是因为一个阴险狠毒的外来夺舍者?师尊的超然睿智哪儿去了,二师弟的精明聪颖哪儿去了,他们就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师尊甚至都没有丝毫察觉?
荒谬!
陆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他实在忍不住,他无法想象在自己离去之后,他视若珍宝的师弟们受了多少苦,而那个夺舍者又是怎么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靠着这副得之于他的皮囊,做下了多少丧尽天良的恶事。
他守着越辰坐了许久,每待越辰呼吸终于稍平稳些时,便小心地给他注入些柔和的真元护住心脉,一直到体内真元告竭,眼前都开始黑沉沉的晕眩之后,才不甘地停了手。
这时,那夺舍者设置在外间,以备来人的灵识忽然微微一动。
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大师兄,掌门唤您即刻上乾元峰,请速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