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皇宫的路从来没有这么漫长。
陆阖半闭着眼坐在马车里,腰背挺直,双手指尖相触放在膝头,脸色隐隐有些苍白憔悴,却非但无损他光彩夺目的相貌,反而中和了有时过于凌厉的气质,像一株玫瑰被拔了刺,无端端露出些娇嫩的柔弱可怜来。
系统出品的buff果然十分靠谱。
威远侯表面上镇定,其实心急如焚,既后悔怎么那么轻易就以为得到了傅辰桓的信任,又担心他的小命安危,再加上这些天积累的疲惫伤势一时间全部涌上来,低烧烧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连平日里沉稳敏锐的神智都打了折扣。
皇上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他原先悄悄将傅辰桓接回家里,本来倒也没指望能将天子遍布京城的眼线全部瞒过去,但至少若是能不被抓住明面上的把柄,他就可以仗着自己身份特殊与皇上耍赖,拒不承认,想来对方顾着所谓“君臣和睦”,该也不会直接派人上他府中搜人。
同时抄了朝中一文一武两大顶梁柱的家,尽管武德帝一向荒唐,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可谁成想傅辰桓就这么跑了,还给禁卫军抓了个正着……
陆阖暗叹了一口气,想想那不过是个刚刚遭逢大变的孩子,也不是太忍心责备他——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没有考虑周到。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超出了掌控,夏挚将人扣在宫里……那圣旨口气模模糊糊的,既不提要将之下狱,更没有直接斥他“叛国”,只是平平淡淡地叫他进宫,陆阖越想越觉得前路扑朔迷离,竟看不清要往什么方向走。
希望还能有些回旋的余地。
只要不是……
再长的路终究也会走到尽头,陆阖尚且没能用自己糊成一团的脑子想出个所以然,行驶平稳的马车就微微一震,李守德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侧边传进来。
“侯爷?到了。“
陆阖睁开眼睛,细细理了理袖口,宫中内侍已将轿帘儿掀开,他起身,镇定自若地走了下去。
还是紫极殿。
巍峨堂皇的宫殿从外面看上去,就好像一只正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陆阖一步一步走上漫长的台阶,脊椎上忽然窜上一股凉意。
就好像战场上被狡猾的敌人神箭手从遥远的地方瞄准了一样,又想猎物正毫无所觉地走进猎人的陷阱,这种天性中的直觉救了他许多次,可是这一次,即使意识到前路凶险,他也无从躲避。
两个沉默的内侍为大将军推开殿门,放他一个人进殿。
与那日一样,雕画精美的窗棂都被厚厚的帘子挡住,靡靡的熏香味道厚重而沉郁,到处垂落的纱帐随着不知由哪儿来的轻风微微波动,荡漾飘逸得仿若仙境。
模糊的话语声从大殿正中央传来。
“怎么,不合口味?“
“……“
“……这般胆小呢……跑出来的时候,倒没想那么多。“
“我……“
“得了。“
夏挚的声音忽而一顿,接着轻笑起来:“瞧,还是你有本事,朕的猫儿这便来了。“
陆阖手指一颤,拨开最后一道纱帐,深深地跪服下身去:“陛下,臣……“
“爱卿免礼,“坐在小桌边上,正用一块色泽鲜艳的糕点逗弄全身僵硬的傅辰桓的皇帝懒洋洋地抬了抬下颌,”饿不饿?来,司膳刚送来的玉露糕。“
旁边坐立不安的傅辰桓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过,皇上跟陆阖之间竟是这种诡异的相处方式……更没想到,陆阖竟然真的为他来了。
他不相信陆阖是当然的,当时情绪崩溃,一半是历经两世生死,要再一次直面亲人们走向那惨烈的结局,确实需要发泄,另一半其实只是想让陆阖放松戒心,好寻机从威远侯府逃出来。
前世的经历早已教过他,这世上此时能依靠的只是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
当时傅辰桓绝没有想到,自己能那么容易取信陆阖,紧接着又那么容易直接被皇帝的人抓住。
明明前世出逃很是顺利……如今怎么连城都出不得了?
难道,前世也有人暗中帮自己?那个人……
荒谬却似乎合乎常理的猜测让傅辰桓悚然一惊,他拼命想要否认陆阖可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可一切都那么严丝合缝,那个人的身影逐渐在心中浮上来,由不得他不正视。
尤其是后来,皇上将他带到紫极殿,看上去竟像是要以他为饵,诱陆阖入宫。
而盏茶的工夫,陆阖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毫不反抗。
一切似乎已经非常明了,虽然还是忘不掉前世时那个闯进自己家里,冷面无情的杀神,还有最后战场上的那一箭,但傅辰桓不得不承认,短短半天时间里,陆阖在他心中的印象,已经完全与之前不同了。
毕竟他如今这样一个小角色,以威远侯甚至天子的尊贵之身,完全不用专门演戏给他看。
傅辰桓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陆阖却没有看他,姿容艳丽却憔悴的大将军仍跪着,抬眼看向坐没坐相的天子,开门见山:“罪臣不敢。“
夏挚挑眉莫测地笑了笑,将糕点扔回盘子里,刻意缓慢地拍掉手上的渣滓,淡道:“爱卿何罪之有啊,你近日为了姓傅的一家对朕步步紧逼,朕还寻思着,自己才是爱卿眼中的罪人呢。“
傅辰桓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看向陆阖,另外两个人却仍是理所当然地将他忽略了。
陆阖闭了闭眼:“臣……知错了,陛下,这孩子……“
夏挚歪了歪头,轻佻地捏起旁边傅辰桓的下巴,小孩儿正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威远侯,一时竟忘了躲开:“你说这傅家孽种?怎么,还想给他求情?“
“……陛下,您怕是弄错了,“陆阖轻轻开口,”臣请罪,是为前日僭越,至于这孩子,是……臣此次在边关所收义子,不过是与那傅家小少爷貌有相似,请陛下明察。“
旁边桌案上烛台“啪“的一声轻响,跳跃的烛火映在夏挚阴晴不定的脸上,在静谧幽暗的室内显得有些吓人。
陆阖丝毫不惧地直视着夏挚隐隐冒火的眼睛,掌心里却已经渗出了汗。
他是兵行险着——此刻若承认了傅辰桓的身份,不管是碍于面子,还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的理由,皇上都绝对不可能放过傅辰桓,可若一口咬死了他不是傅家子孙,那事情就多少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无非是要付出些代价,为了保住老师这唯一的血脉,他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只是边关军情尚且紧急,还希望夏挚能分清楚轻重缓急,暂且别夺他的兵权。
陆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路上考虑的各种得失却愈发清晰起来,他顿了顿,抢在夏挚发火之前道:“至于那傅家幼子——皇上,不过是个总角之龄的孩子,跑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若是表现得太在意,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未免……有失仁——“
“砰!“
夏挚霍然起身,袍袖一甩扫落了桌上所有的杯盘摆件,犹不解气,又一脚踹翻了桌子,上前两步,竟伸手拽上了陆阖的领子。
“闭——嘴!“
门外守着的李守德听到异响,急急高声问道:“陛下——“
“滚——!“
“轰隆“一声,片刻之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猛然一声雷响,紧接着仿佛天空被撕开一条裂缝,倾盆大雨稀里哗啦地从缝里漏出来,如铁鞭箭矢般抽打在大地上,蒸腾的暑气与雨雾哗一下浮到半空,天地之间顿时一片白雾,迷迷茫茫的看不分明。
陆阖被提得抬起头来,夏挚光洁细腻的脸与他挨得极近,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甚至能感到皇帝愤怒而灼热的鼻息,他不由一个战栗,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半晌,陆阖先主动垂下眼睛,避过那双深黑中带了些幽蓝的眼眸,平平道:“臣出言无状,陛下息怒。“
“陆、阖……“夏挚恶狠狠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想要将之彻底撕裂咬碎,他的手慢慢松开来,顺着紧紧包裹着修长脖颈的领子一路上移,抚摸上了威远侯的脸,动作忽而旖旎,如情人间鬓首厮磨般亲昵。
陆阖脖子上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僵直着身子,却不敢躲避,目光不期对上傅辰桓惊骇欲绝的面容,趁着夏挚不注意,微不可察地冲他安抚地摇了摇头。
“别怕。“
战战兢兢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傅家小少爷,分明从那个半日前在自己眼中还是魔鬼的人的动作里辨认出了这两个字。
他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夏挚手指忽然用力,在陆阖颈侧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他咬牙切齿,仿佛与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陆阖,你好大的胆子!”
陆阖转头,目光澄澈:“臣确实一无所知,傅相公忠体国,您究竟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夏挚忽然笑了,他连退三步,脸上深刻的仇恨和疯狂一闪而逝——他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凭什么,凭什么总是这样镇定自若?明明已经见过这世间大部分的污浊,却还能拥有如此清澈善意的眼神,还是如此天真,横冲直撞到头破血流,也不知道稍稍敛去身上的锋芒?
可是……这不也正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吗。
夏挚没有答话,他飘飘忽忽地踱到另一处台案,拎起酒壶,往白玉杯中倾倒出一杯翠绿色的酒。
就在陆阖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轻轻渺渺的声音却忽然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了起来。
“威远侯……可还记得晨妃吗?”
陆阖猛然抬起头来。
傅辰桓茫然地在那两个似乎自成一个世界的男人之间来回看看,隐隐感觉到什么让他恐惧的“真相”正呼之欲出。
他手脚发凉,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陆阖却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夏挚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因此这两位皇帝继位自然,没因为储位之争闹出什么朝野震荡的幺蛾子,而那几年不思理政的先皇之所以后宫平静、外戚也未能趁机专权,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唯一诞下皇子的那位晨妃娘娘,在小皇子七岁的时候,便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了。
彼时飞扬跋扈的国丈家其实尚未真正成气候,宫里娘娘一走,又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与小皇子离了心,没多久便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再难翻身了。
如今看来,当年那次“意外”,也许背后……
就站着帝国丞相苍老智慧的影子。
是啊,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生命,能换来国家更多几十年的安定,在那些浸淫政治已久的老油条面前,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陆阖愣愣地望着面露嘲讽之色的皇帝,脑中忽然一阵眩晕。
皇上根本没有理由骗他,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同样年少失亲,陆阖知道那有多痛——当年他的父母正是意外之下被戎人所杀,威远侯后来恨戎人入骨,一力主战从不姑息的性子,不能不说与这没有关系。
更何况,他向来最讨厌那种把国家社稷的安危系于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的做法……俯首和亲如是,诛杀“妖姬”如是,都不过是从另一个侧面显出男人的无能罢了。而在陆阖的心里,帝国宰相、他的老师傅家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一直是个能臣,或至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威远侯薄薄的嘴唇竟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视线飘忽地看向一旁迷惑不解的傅辰桓,竟感觉眼睛有些被刺痛了。
这个孩子……确实是无辜的。
但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先前对皇上一次次的劝导,那些“逆耳忠言”是如何利如刀锋。诚然,当年先帝太过无能昏庸,晨妃家人又玩弄权术不知收敛,老丞相也是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但他的方法确实错了,而他又凭什么要求,掌握天下臣民生死的皇帝,能将国事与私仇完完全全地分清楚?
他自己都做不到。
傅辰桓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这一天之内他接受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连反应都慢了半拍,但陆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明显,明显到不容他逃避。
父亲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夏挚唇角抿出一个有些阴森的笑容,他看得出陆阖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更不难看出对方脸上的挣扎和纠结……没有那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说教,也不再义正词严地“劝”他手下留情,不管怎样,他的猫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皇帝端着那杯酒,轻缓地走过来,赤足踏在大殿暖暖的长毛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要我放过这小崽子,倒也不是不行。”他突然说。
殿外天空中又是一道惊雷,陆阖抬起头来看着夏挚一半隐藏在阴影当中的脸,目光定在他手中的那杯酒上。
夏挚笑了笑:“威远侯果然是聪明人。”
“什……”傅辰桓看看那杯酒,又看看那两个人的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
他都不知道自己突然之间哪儿来的勇气,只是胸腔之间默然而生一阵惶恐,原本缩在角落的男孩儿一跃而起,跳过来就要抢:“你杀了我吧,这件事跟威远侯没有关系!”
陆阖吃了一惊,连忙去拉他:“小……住手!咳咳……”
夏挚轻轻松松地以侧身就躲过了男孩儿的争抢,原本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无能地跳脚,可眼角余光忽然看到试图拦住傅辰桓的陆阖似乎被牵扯了伤口,一手捂着腹部,发出一声闷哼,他的目光却忽然变了。
真的……好想杀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种。
可是不能呢,他的猫儿那么心软,他若是坚持杀掉这兔崽子,陆阖一定会伤心的。
夏挚沉着脸,再没有耐心跟傅辰桓玩儿过家家,随手揪住胡搅蛮缠的男孩儿的后脖领子,一挥手就把人甩到了一边去。
陆阖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收回了目光,把一点儿疑惑全藏在心底——夏挚看起来非但不若坊间所传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甚至可以算得上武功高强了。他摔傅辰桓的那一下子看似简单,可十二岁的孩子好歹也有□□十斤重,他那么举重若轻的,倒好像是扔了只小猫小狗,傅辰桓整个人都飞起来,撞到墙角,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陆阖……”
皇帝不知道第多少次绕着舌尖念出来这个名字,陆阖的喉咙紧了紧,他最后看了昏迷的傅辰桓一眼,恭顺地抬头:“陛下,如今边关祸患未清,能否多缓些时日,待紫金关筑起边防,陆阖任您处置,决不食言。”
“……”
紫极殿里死一般的静默,殿外雷雨声震天的响,天地间雨大得似要将乾坤淹没颠倒过来,夏挚似乎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咧嘴笑起来,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漩涡。
“你呀。”
他的心情在一瞬间莫名好了过来,陆阖莫名其妙地看着皇上把酒杯放下,轻快地往殿门口走,嘴里甚至哼着歌儿。
但他一点都不感到放松,正相反,预感敏锐的大将军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揣测地去看那杯酒,心思急转。
皇上看起来并不是想要自己的命……难道是什么用于控制死士的毒?
那样倒是很好。
陆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边关清定,四海安宁,前一个他马上就要做到了,后一个他的老师努力了一辈子,黑的白的事都做过,却终究未能如愿。
这大夏朝,已在根子里乱了。
但是……这就要和我没关系了。他看着那杯酒,竟有些轻松地想:我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我能保下唐逸之,保下傅辰桓,这些柔弱的文人才是这辉煌王朝的根骨,未来交到他们手里,就还有希望。
至于自己是不是能看到那一天,陆阖一点都不在意。
也许有点遗憾吧,但谁的人生能逃得了遗憾呢。
威远侯静静跪在那儿,有些出神,就听见皇帝似乎轻轻吩咐了紫极殿周围的内侍守卫都退后一箭之地,只留了李守德守在大殿门口。
他猜不透皇帝想做什么,隐隐又有些不安起来,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天子踱着他无声的步子,又回到了他的将军面前。
“朕不会杀你,”夏挚蹲下来,温柔地摸摸陆阖的脸,语调缱绻,“朕也可以不杀傅辰桓——但他与朕有血海深仇,他本人不足惧,放在爱卿身边,朕却难以安眠。”
陆阖连忙道:“陛下,臣定不会……”
“嘘——”
夏挚将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上:“朕不想听这些,陆卿该记得,朕最愿意做的,是把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心里。”
他说着,又捏起那只酒杯:“如何,爱卿可愿为朕饮下这杯定心酒?”
陆阖顿了顿,抬手将小小的白玉杯接了过来。
玉白的杯子触到唇珠,略倾了倾,跪坐的将军轻轻仰头,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
“当啷”一声,精巧的杯子落在地上,被厚厚的地毯承接住,只在薄脆的沿儿上磕破了一个角。
陆阖惊愕的目光随着那酒盅落下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视野中一切就骤然翻倒,全身的骨骼力气彷佛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身形晃了晃,毫无反抗之力地一头向前栽去,被早有准备的夏挚接了个满怀。
“哎,这就投怀送抱了。”夏挚的语气里含着浓浓的笑意,毫不费力地一把捞起软倒的人,双手抱着往旁边宽大到足够十余人胡闹的大床走去。
“……陛、陛下!”
“爱卿莫慌,”夏挚笑意盈盈地垂首吻了吻威远侯的额头,“朕知你身上有伤,不会弄疼你的。”
“臣……”
“你放心,这是宫中秘药,药效对根骨没什么伤害,朕保证今晚过去,卿还是那个力能扛鼎的护国大将军,好不好?”
“……”
陆阖忍耐地闭了闭眼,他已经发现,皇帝是铁了心要做什么,此时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只是……他一个大男人,皇上笑得这么奇怪,又抱他去那床上做什么。
等……那可是龙床,他若是躺上去,会不会太过僭越了?
陆阖也是被连续的低烧烧糊涂了,脑子里乱纷纷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在军中和奢靡的皇都度过了这么些年,他倒不是真的单纯到从未听说过那档子事儿……只是,听说过是一回事,能反应很快地联想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他生来便身份高贵,幼时有长辈相护,后来拜了傅嘉为老师,也少有人敢在大夏的第一根笔杆子眼皮子底下放肆,再之后更不必说,威远侯赫赫声名如雷贯耳,便是那些恨他入骨的戎人,出于对对手的尊敬,在战场上也少有人会从这方面口出污言秽语……咳,倒也许是有,但两边语言不通,寻常听不太懂对方骂了什么,各自嚷嚷完,出阵厮杀便是。
因此,威远侯空有一副灼灼其华的样貌,长到如今,却当真未亲身接触过这些腌臜,更不会想到,这个在他心里凶残暴虐、喜怒无常的帝王,会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
原本以为最多忌惮他功高震主,想要他的命也就顶天了。
那酒里也不知道掺了什么药,陆阖只觉得全身上下半点使不上力气,肌肉全变成了棉花,皮肤触感却反而愈发敏锐起来,夏挚将他放在床榻上,布料摩擦的感觉清晰地传到脑海,燃起一串涩涩的电流,陌生的燥热感无端升起来,给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张了张嘴,眼中甚至蒙上了一层水光。
太美了,仿佛优昙绽放,沾了朝露,又像月华柔灿,降了人间。
夏挚有些痴迷地望着他,牵起他的一只手,迷醉地在修长的指尖上啄吻,另一只手就探向了坠着墨玉的腰带。
陆阖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头,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白皙的面孔骤然涨红,惊怒地看向夏挚:“陛下!您……住手!”
“凭什么?”夏挚歪头看着他,示威似的低下头,毫不留情地在略微有些松动的领口露出的颈子上咬了一口,陆阖颤了颤,受不住地仰起头。
这种毫无反抗之力、被迫暴露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任人鱼肉的感觉,他从未尝到过。
“臣……并非女子。”
夏挚愉快地笑了起来:“我想也不是,你是我的猫儿,是也不是?”
陆阖气得脸都涨红了:“陛下何必如此羞辱于臣,那酒、那酒……”
“那酒就是先帝时候专用来整治不听话的宫妃的呀,”夏挚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轻而易举地抓住陆阖抗拒的两只腕子,按在头顶,去折腾他的衣服,“据说滋味儿得很,你可喜欢?”
“……”
“你乖乖的,”帝王温柔的嗓音里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和威胁,“傅家牵连出的剩下那些人,我就不追究了。”
“陛下……”
陆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不怕死,甚至不怕痛苦刑囚,但……这样的羞辱超出了他的认知,他这辈子都想不到,会有如此命运落到自己的身上。
夏挚不动神色地等着他做出选择,眸色渐渐加深。
即使是他,这样子的陆阖,也是从未见过的。
年轻将军平时穿着打扮总是一丝不苟,常服官袍虽多是灼灼艳色,却总严谨地将能遮的地方都遮起来,领子恨不能高到下巴。更莫说他年少得志,为显威严总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像远山上的积雪,又冷又远,触都触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衣衫散乱,无力地躺在龙床上,面色苍白任人施为,翻覆间可搅动大半个天下风云的手掌用力到指节泛白,却仍是对他的钳制无从推拒。眼周通红,似是要落下泪来。
夏挚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快要忍到爆炸了。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漾着清澈的泉,粼粼地颤了颤,终究还是无力地闭上了。
“陛下……切莫食言。”
夏挚的手蓦然一紧,在那对白皙的腕子上留下了发紫的抓痕。
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可是,汹涌而至的怒火,却半分都不见减少。
就为了那些腐儒,那些愚蠢到只知祈求不知奋斗的贱民,你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能献出来,是不是?
那我呢,我在你心中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压迫者,剥削者,卑劣地觊觎你的可怜虫,你是在可怜我吗,嗯?
既然如此,倒却之不恭。
夏挚的眼睛发红,他居高临下,恶狠狠地从牙缝中逼出四个字,像野兽那样撕咬下去。
“你——自——找——的!”
……
傅辰桓一天里第二次从晕晕沉沉的昏迷中醒过来,他后脑勺像被劈碎了似的疼,身周浮动着浓郁醉人的檀香味儿,还夹杂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身下是软和又毛绒绒的触感,傅辰桓撑着地面,艰难地晃晃脑袋里的一汪水,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意识。
他好像是在……皇宫?
皇宫!
意识霎那间猛然回笼,之前发生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前,似乎眼看见陆阖将那盏不知是什么的酒从狗皇帝手里接了过来!
傅辰桓还未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似乎已经自动将陆阖划进了己方的阵营,甚至升起了一番同仇敌忾的心思,可想到那杯绿莹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酒水……
他竟然开始为那个几个时辰前的生死仇敌而心急如焚。
可……
傅辰桓惶急地环顾四周,他很快确定自己仍在晕倒之前的那处宫殿里,整个殿中昏昏暗暗,到处是鬼影似的纱帐和烟气,陆阖和皇帝都不知去了哪儿,他费力地站起来,一时都不知道要往哪边去寻。
——上一次擅自跑出去给陆阖添的麻烦已经够大的了,更别说现在是在宫里,傅辰桓不能确定,自己这次若再乱跑乱逛,会不会再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陆阖现在分明生死未卜,他……
就在这时候,有些奇怪的模模糊糊的声响钻进了他的耳朵。
有人在小声说话,掺杂着痛快的笑意,却听不到另一人的回应,只间或有抑制不住的只言片语漏出来,似是极尽忍耐,低沉又悦耳,只一忽便又被按下去,衔接上更长久的沉默。
傅辰桓猛的一个激灵。
他牙齿在打颤,双眼瞪得大大的,指甲都扣进了掌心,尽管在心底拼命告诉自己不可能,却还是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蛊惑,轻而无声地朝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摸过去。
不……不会的……
一定是我想错了,我、我怎么这么龌龊……不可能的……!
陆、阖……
可他离得渐近了,仿佛有灿烈的火骤然烧在眼底,男孩儿一瞬间眼瞳深痛,他觉得喘不上气,一吞一吐之间的气流仿佛着了火,他隐约看见威远侯那张端严艳丽的脸在光影明灭间一闪而过,看到他深蹙的剑眉,颧骨上不正常的酡红。
傅辰桓腿一软,跪了下去。
“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几个酸儒,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放过便放过了……还能在这事儿上骗你不成?”
“你听话,枫铭……”
似乎是岩浆在傅辰桓脑子里掀起了巨浪,他死死地捂着嘴,牙齿将拳头上咬出淋漓的血痕,一个字也没出声。
他弱小、愚拙,分不清善恶,在皇帝面前他弱小宛如蝼蚁,唯一的作用便是用作威胁,就连发出声音,此时也只能在别人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划出更淋漓的鲜血。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前世今生,他行差踏错的每一步,之所以还能苟活,不过是有人在为他承担后果。
他想着,三年前长安街上,凯旋而归的威远侯鲜衣怒马,俊俏儿郎,倾倒京中多少深闺旧梦,那时父亲攥着他的手,他们融在人群里,热烈欢呼振臂的百姓满面油然欣喜,父亲轻叹了一声,带着些无奈而骄傲的笑意。
“枫铭这身傲骨打磨不得的,北戎人的铁蹄,终也只能在我大夏锋烈的□□下战栗!”
“是是是,知道你慧眼识珠……”
“那怎么的,是缘分。”
其实,抹开那些一以贯之的偏见与流言蜚语,父亲分明从未在家里私下说过威远侯一句不是,虽然老丞相本来也不是背后议论人短长的性子,但哪怕是后来,每次提起这位早已势同水火的旧日学生的时候,他虽是沉默居多,却也不难隐隐看出些骄傲的影子。
……有什么奇怪的呢,陆家军镇守北疆,究竟怎样靠着血肉为大夏百姓筑成一道坚墙,谁不知道?
一直以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他不知道,那些自诩清高、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文人墨客也不知道。
他们凭什么呢。
傅辰桓伏在地上,混身战栗,他憋着气,无声地哭了起来。
一只手突然覆上他的背,傅辰桓猛然一僵,回头却对上了另一双同样惊恐而漾着痛苦泪水的眼睛。
面容清秀的女孩儿惊惶地望着他,拼命摆手叫他别出声,带着他往后退去。
傅辰桓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在这个女孩儿脸上有什么熟悉的影子在,她高高上挑而发红的眼尾、秀挺的鼻梁,那种如泉如月般的清冽的气质,很容易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们退回到烛火也照不亮的角落,两个人的手都碎碎地颤,脸色一并的惨白,混身都是冰凉。
“你是谁?”
“我是这一宫新晋的郑妃,”那姑娘抖了抖,环视阴森可怖却富丽堂皇的大殿,轻声道,“我叫郑巧儿。”
“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说出去,你明白吗?”
傅辰桓心里霍然一空,他哑着嗓子,不敢问,又不得不问出口:“之前……”
“我太害怕了,”郑妃眼里噙着泪,哆哆嗦嗦地说道,“我父亲……他与唐侍郎交好,就、就说给了他知道,你若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去以后找唐侍郎,你们……别再给他添麻烦了,好不好?”
仿佛一柄尖利的锤子重重的锤上心房,傅辰桓却已似乎赶不到痛,他几乎不敢深究这话里的意思,不敢想……这样可怕的事情,似乎还不止发生过一次。
他想起今日陆阖进宫时苍白而决然的模样,深深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