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做医生好像确实有些好处,见多识广,还有人脉,没离职前身边的同事都是医生。如果你有精神病,只要愿意去医院,给你同期和前辈们诊断过的老师——精神科医生,会同样迅速地给你安排相同的诊断套餐,再把你的诊断结果放在你曾经的主任的桌子上,跟他一起唏嘘,可惜了。
你的职业生涯彻底结束了。
从被劝退之后,秋山的人生就好像失去了意义。虽然以前好像也没有有意义过。
黑夜的天空看不出它越发地阴暗,在去往他处路上的时候雨势也并未增强。顶着毛毛雨,秋山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回望这座城市,不远处一望无际的黑色隧道从西至东绵延进无边的夜色里。
她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麦当当来到几条街外的贩卖机买烟,却忘了自己既没有钱又没有打火机。
秋山不由得埋怨自己的脑子,可心里却难得没有找不到烟的焦虑。
因为这里是很熟悉的地方吧。
她现在正处于新宿区的中心偏东南的地方,面前这条铁轨就是新宿线,如果从这里上车,大概十几分钟就能回家了。她甚至还记得,往另个方向走几分钟能看到地图上自南向北的、与新宿线完全不同方向的千代田线,坐上那一辆列车就能到达六本木。
秋山抬头,路灯下的雨丝显出金色的影子,秋山不禁搓了搓胳膊。
梅雨季啊,还是有些冷的。
不过,还是不要回去了。
秋山记得她又没打招呼。
她也不想不打招呼就走,但是她已经是个浑身散发着浸淫世故多年的恶臭成年人,没有练就成年人的成熟和接受能力,大人世界不成文的规则到是学了个十成十。就比如在混的不好的时候,她不仅会碰见熟人有多远躲多远,还会在看到需要帮助的后辈沉默不言。
那个在病房门口哭泣的孩子。
阳菜.....
秋山苦笑。
社会给成年人建立的“对未成年人对弱者要怀有救助心理”的规则,人又拥有善良的、怜悯弱小的本能,总是会怜悯并愿意帮助比自己弱小的生灵。
尤其是这个生灵还是你以前见过的、很喜欢的人。
阳菜是带着弟弟独自生活吧。
一个孩子带着另一个孩子生活。
或许有尽人事之后依旧没有给她带来好结果的愧疚吧,或许是以前不太撒谎,今天忽然撒了谎不太适应。秋山总觉得对不起那样信任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从被诊断为抑郁症的那天起就已被规则抛弃,本身道德修养不高,又没有良心,明明心里想给点他们帮助,可现在她却没有去做这件事情。
她可以借口说她不是他们的父母亲戚,没必要管这些事情,这又不是什么义务。又或者借口说自己现在是个自身难保的精神病患,没有帮助她的能力。
可是借口毕竟是借口,她并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只是因为自私选择了"没有办法"。她明明可以拜托秋山绫、找父母帮帮那个可怜的孩子,他们不会视而不见,可是她不能回去见他们,她不想被抓回去。
即使遇到了、即使她心里因此难过感慨“啊,那孩子真是可怜”,不愿给予真实帮助的无用怜悯,都只是伪善。
她的确是这样虚伪而伪善的人。
秋山忽然想到了赤苇。赤苇在决定把她捡回家时是怎样想的呢?
秋山沿着楼外破烂的楼梯,盘旋登上的废弃大楼的顶层,里面生满了杂草还堆砌着废弃的瓦砾,东京的夜晚从来都不是一片漆黑的,向远处除了能看到点点星光般的灯火还能看到东京塔,如果她的视力不错的话,或许能看到阳菜所在的麦当当。......还有,在哪一片黑暗中是赤苇的家呢?
一阵狂风忽然吹进了没有玻璃的窗户,随后便是从天空急速降落的大雨,一时间雨砸在柏油马路上的声音和从屋顶漏下的雨声交织。
在雨声中,秋山摸到了自己的心,即使风雨大作她也能听到回荡在自己胸膛里的一下一下的、鲜明无比的心跳。
秋山闭上眼睛,好幸运,居然没有淋雨。
要不等明天天亮之后找房东奶奶退房吧。秋山想。
她想去找工作了。
……
从梦中转醒的赤苇躺在沙发上,平稳的心跳在自己的耳底回荡,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在醒来的那一刻又转瞬忘记。
赤苇抬手,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了早晨六点。
他记得有人认为,"梦是忘记的回忆。"
或许是因为秋山在家里吧,做了有关的梦。
脑海中闪过几个荒诞不经的画面,好像是年少的秋山和鸟,那只鸟是他。赤苇不由得笑出来。难得他这么有想象力。
赤苇起身去洗漱了,而在擦脸时看到了洗衣机上他放在袋子里的秋山的东西。
赤苇想了想,拿起袋子走出洗手间的门。
趁秋山绫没来,还是问一下秋山的想法吧。赤苇想。
赤苇轻轻敲几下卧室门,"秋山?"
门里没有回应。
"秋山?"赤苇略微提高声音。
门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秋山?你没事吧?"赤苇皱起眉头转动门把手,发现门没有锁。
风呼得一声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屋子里,吹开赤苇没抓紧的门,撞到墙又弹回来,把他放在桌子上的纸质文件吹落到地上,躺着桌子上的书也被翻开书页。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早就没有了秋山的踪迹。
她走了,而且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窗户,雨水打湿了窗帘。
除此以外——
赤苇抬起头,纱窗送去清洗没来得及安回去,所以从门户大开的窗户外面飞进来一只燕子。
刚刚那阵声响正是燕子碰倒杯子的声音。
赤苇一开灯,被光惊到的燕子从他的书桌上倏然飞起,掠过一本本书,扑腾着翅膀,绕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周围盘旋。
赤苇慢慢退出门去关上门,拿起客厅的扫把,又回了卧室,他把扫把轻轻地举过头顶,被驱赶的燕子慌乱地在空中盘旋,却意外地找到了窗的位置,穿过窗子飞向了窗外的天空。
雨后的天空颜色意外地清新,赤苇的鼻子嗅到了潮湿的气息,看到了地平线上太阳正在升起。
赤苇顺着燕子飞行的轨迹看去,它黑色的羽翼在空中化为一个黑点,越飞越高,又滑行一圈飞回,离他越来越近。
赤苇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燕子在他卧室的窗沿下筑好了巢。
赤苇忽然想起了以前的秋山。
好像一年级那年的梅雨季,那天没有下雨,秋山在树下捡过一个被风吹下来的鸟窝。
……
上午第二节,固定的自习课,赤苇坐在窗边写着日记,坐在他旁边的秋山第不知道多少次越过他向窗外看。
赤苇注意她的视线好久了,他往窗外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赤苇转过头看秋山,却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干自己的事情了。
赤苇压下心里的好奇,继续写自己的日记。
“秋山同学,你在看什么?”在秋山又一次向他转过头时,赤苇终于忍不住问。
秋山似是没想到他会问,反应了一下才说,“今早上路过的时候,我老远看到那里面有只小鸟。所以想看看鸟妈妈什么时候会把它捡走。”
秋山伸出手指指向窗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赤苇凭借自己相当不错的视力,看到了学校那棵很大的树下有个鸟窝。
昨晚刮了很大的风,还下过雨,鸟窝估计是那时被吹下来的。赤苇想。
"……这么长时间,那只雏鸟可能是被爸爸妈妈放弃了。"赤苇这样说。
赤苇看着那个倾覆的鸟巢。他知道秋山一定会下去看那只小鸟。可他并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巢里的小鸟会活下来。
“……”赤苇沉默了一下,回过头问,"如果它活着的话,你要养它吗?"
"……嗯。"秋山移开跟他对视眼睛,点点头。
"那我们下课一起去吧。"赤苇想了想说。
万一小鸟真的死了,秋山不会哭吧。赤苇想。一起跟秋山下去,他还能帮秋山在小鸟尸体旁边给它挖个坑。
"好。"
那节下课,他和秋山一起去了那棵树的旁边。地上鸟窝里面的鸟蛋都被摔碎了,只有一只刚刚孵化的、羽毛都还很稀疏的小鸟,正窝在兄弟姐妹的尸体旁瑟瑟发抖。
居然真的还活着吗?赤苇心里惊讶。
秋山却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笑容,把那只小鸟兜在手绢里,"它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秋山献宝似的把鸟儿捧到他面前,小鸟声音有点沙哑了,但还是叽叽喳喳地叫着。
"赤苇,你以为它会死吧?其实没有哦!”
“小朋友的生命力旺盛得可怕,即使是所有人都认为它会在那一场重病里死去,它也会努力好起来的。大概过几个月,它就会恢复得跟其他的小鸟没什么两样啦。"秋山的语气有些自豪,好像小鸟能活下来,就是它做的很棒的事情。
那天,秋山把它捡走了,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能看到角落的小花坛里有个抓虫子挖蚯蚓的秋山。
不知过了多久的一天,他又路过那棵树,却发现一只陌生的鸟儿停在树枝上。
它独自一只鸟,在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它时,歪着头与他对视。
……
这时,他家的门铃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