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食,老太太唤众人前去用饭。
一则是庆贺大太太有孕。
她脸上有欣慰之色:“既有了身子,往后管家之事便与你三弟妹分担着来,偶时让阿嫣去学学也可。”
省得她天天在大孙儿和大孙女面前作妖。
大太太不乐意,然三太太却已站起了身,笑眯眯道:“谨遵老太太吩咐。”
魏嫣也不乐意去见大太太。可她今岁已然十六,便是老太太再舍不得她,到了十八岁也是要嫁人的。
这些中馈之事她须得跟着学了。
且瞧见大太太黑着脸不愿意放权,她便舒坦了不少,遂站起来:“往后要多去大太太那里叨扰了。”
这第二则,便是今日顾窈出府入京兆尹院之事。
上京虽大,但世家贵族的交际圈却小,即使是发生了芝麻大点儿的事,也不过一日便能传遍整个圈子。
况这事儿是在魏珩所在的府衙发生的,她们想不知晓也难。
老太太叫她站起来,看似和颜悦色,其实暗含警告:
“阿窈,你挺身而出是好事,但既然来了魏府,往后还是要顾一顾旁的姊妹的名声。”
“如你卢表姐,马上便要议亲,若是旁人听说了你的事儿,有所顾虑,可怎么好。”
“从今日起,你们出门须得与太太们只会一声。”
卢佩秋脸色一白。
她来魏家一年有余,不信老太太瞧不出自个儿对大表哥的心思。
且这分明是顾窈的事儿,不说她们自家的女孩,偏要将她拉出来——
她咬了咬唇。
顾窈脸颊微红。
她从前真当没有被长辈这样苛责过。
不说如今大齐对女子的管束已不似前朝那般严苛,出门闯荡的女子比比皆是;即便是在她较为落后的老家陈县,也没有名声定生死的道理。
她内里的叛逆心理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冲出——
可她寄人篱下,有求于魏家……
顾窈垂下眼,略有些沮丧。
此时,却听魏嫣道:“老太太,大哥说了,阿窈这回有功,助他破了大案!听闻徐大人要论功行赏呢!”
老太太微微一愣:“……竟有此事?”
“当然啦!方才我去问大哥晚上可来松寿堂吃,他说得了新线索须得连夜去查,就不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偷偷朝顾窈眨眼。
顾窈被教训一两句倒也无碍,但若是她们出门都要和太太打招呼,那依照她与大太太的两相生厌的程度,十次有九次都出不去。
老太太闻此,一时有些沉默。
她对她这大孙儿,素来是寄予厚望的,也因他自个儿争气,如今在魏家说话却比他父亲更有分量。
若顾窈当真帮上他,那却是不好罚了。
魏嫣乘胜追击:“老太太,此次便算了罢,若是大哥晓得了阿窈有功还被罚,他心里也不得劲。”
老太太顺着台阶下了。
但旁人无事,顾窈却仍被警告一句,往后无要紧事莫出门。
但既然不限制出行,她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事议完了,众人便动筷开始用饭。
今夜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圆桌旁共坐了九个人,顾窈因此第一次见到她们。
二太太生得圆盘脸,杏仁眼,面容虽和蔼,却因庶子媳妇不得老太太欢心,在这松寿堂中显得弱势,带着怯懦之感。
三太太则与之相反,虽已是三十几岁的妇人,却眉毛挑起,眼睛带笑,看着十分热情开朗。
察觉到目光,二太太朝顾窈点头。
顾窈忙回之一笑。
·
此次回去,顾窈到底安分了几日。
本来嘛,她也没想过要日日都出门。
春桃与夏莲两个,怕她与上回一样跑出去,绞尽脑汁给她准备新鲜的玩意儿。
她们心里头也悔,早知晓便死也不让表姑娘出门,便是拗不过,也应当与她一块儿。
今日倒是不必想新东西了,绣娘要上门给表姑娘量尺寸裁衣裳了。
旁的姑娘秋装都已做好,唯表姑娘,因没得行李,这些日子身上仍是大姑娘未曾穿过的衣裳,背地里不知挨了二姑娘多少嘲弄。
如今三太太给大姑娘分了管家的权——大姑娘一上任,马不停蹄地便为表姑娘寻绣娘上门了。
顾窈展开双臂,任由比她矮一头的绣娘用软尺为她量胸前尺寸。
绣娘原是粗略估算了下,哪成想原本掐好位置的地儿还要再往外移,待瞧见具体尺寸,她一时笑道:“表姑娘这身子生得好。”
可不是嘛。
这姑娘身量高,又匀称,超出同龄姑娘许多。
再瞧她这小脸,活脱脱的雨后山茶,清绝艳丽,往后不知是谁能享到这福气。
不过她入府时曾听闻这一位表姑娘是从乡下来的,不说家世好不好,简直便是没家世。
如此一来,往后便难了。
要么为世家妾,要么便是百姓妻了。
高不成低不就啊。
她在心中摇头。
听绣娘如此直接,夏莲小脸微红,暗道这话怎堪与表姑娘说,然却听顾窈道:“多谢。”
夏莲惊讶望去,却见顾窈面目坦然,十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绣娘的夸赞。
她哪里知晓,顾窈自小生活在陈县,该听的夸赞一个没落。
且外头的人没上京人这般讲究,更直接的话她都听过,“身子生得好”算什么,她娘确实把她生得特别好!
待量好尺寸,又与顾窈确认了颜色款式,绣娘信誓旦旦:“表姑娘放心,我必定能做出与你相配的秋裙。”
顾窈笑一笑:“那便多谢你。”
她望一望自个儿的两个丫头。
春桃在用湿巾帕擦柿子,夏莲跟着欲要送绣娘出门——
顾窈止住她,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两张方帕递给绣娘。
“姐姐瞧瞧,我这两张绣得如何?”
绣娘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起来。
原以为是来向她讨教女红,未曾料到,这两张帕子上的鸳鸯、比翼鸟已是栩栩如生,且这绣法,乃现下京中正时兴的宜绣。
宜绣以活灵活现著名。
传闻宫中有位娘娘,以绣花月季引来振翅蝴蝶,博得圣上欢心,从一小小女侍跃升为一宫主位。
她穿的正是宜绣宫装。
引得时人纷纷效仿。
绣娘不动声色,自不会以为这位表姑娘是来向自个儿炫耀的。
唤她姐姐,又主动拿出帕子证明,可见她是想出售。
她们绣房,往常也做过这些姑娘们的女红生意,多是家里不得宠的庶女,亦或是来投奔富贵人家的旁支表姑娘一类。
思及此,她笑道:“表姑娘是想与我谈生意?”
绣娘虽是手艺人,但日常游走在高门大院,也算半个商人。
与商人说话,实在轻松。
顾窈点点头,请她坐下。
“你瞧,我这宜绣帕子能卖几多钱一张呢?”
绣娘抿口茶,将手中帕子翻来覆去地看。
绣线颜色好,技艺又精湛,便是放在她们绣坊里,亦是往上品精品处摆。
听闻这姓顾的姑娘才来魏府没几日——
绣娘道:“一张十文。”
不说顾窈了,连身后面含隐忧的夏莲都变了脸色。
她本是怕表姑娘这桩生意又被老太太她们发觉,但一张十文钱的价格,莫非也太不把手艺当回事了罢?
顾窈笑一笑,从绣娘手中拿回帕子,唤春桃:“来送客。”
绣娘有些慌了,她方才压价是抱有侥幸,并非不想做这桩生意。
宜州路远,这宜绣价格便也水涨船高。
她们绣坊本就靠给中下层显贵裁衣,这些贵人衣料要好的,价格却压得低。她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再跟不上上京脚步,迟早要被人挤下去。
绣娘装没瞧见春桃送客的手,向顾窈道歉:“表姑娘见谅,我方才眼拙,未曾瞧出这竟是宜绣。”
她自个儿给自个儿台阶下,顾窈便没吱声,静静听她说:“我们如今正是缺此物的时候,一张四十文。”
顾窈喉咙里发出轻笑:“一张六十文,素帕丝线你来提供。”
她那日去绣衣坊看过,那样一张做工较为粗糙的宜绣帕子都要卖八十文一张,更何况她做的这毫无瑕疵的呢。
见绣娘要再还价,顾窈只道:“你回去与你家掌柜谈谈,若收不了,我再寻旁人便是。”
她的态度坚决,只差把“一分不让”这四个大字写在面上了。
绣娘心中叹气:倒是听魏家的下人忽悠住了,这哪里是乡下来的没见识的表姑娘。
怕顾窈真找了旁人,她道:“便是这个价格罢,只一点,表姑娘可不许与旁的绣坊再合作。”
顾窈递过来方才擦净的红柿子:“自然。”
将脚步沉重、似乎在计算价钱的绣娘送走,顾窈深吸一口气,倒在榻上,悠悠地摇着团扇。
如今倒好了,虽出不去门,但钱却有法子挣了。现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将何伯伯与何绍川这一路所花费的钱还了。
至于魏家,旁人都说了她是挟恩图报而来,她自是如此。
他们家的钱,若她也想着还,那未免太清高了些。
夏莲轻轻接过她手中的扇子,一面送来微风,一面道:“表姑娘,若是绣娘说出去呢?”
她心里是真真担忧。
往常是真未曾听闻有世族姑娘家用女红手艺换钱的,这传扬出去,还不被眼高于顶的显贵们笑掉大牙。
可表姑娘也确实是困难。
顾窈摇摇头:“不会的,她要卖出价钱,怎能与咱们扯上关系。”
说是宜州特产,有路费成本,那价格自然又提了一成。
傻子才会说是魏家的表姑娘所绣呢。
至于这两个丫鬟,她也没想着避开她们。
既来了魏家,她自然得要站在自个儿身边的人。
搂住春桃与夏莲的肩膀,顾窈嘻嘻一笑:“待我赚了钱,给你们买簪子,但只是掺了银子戴着玩儿的。”
二女感动极了。
表姑娘的困难她们都看在眼里。
从前被这个院推到那个院,难得有姑娘待她们这样好。
一时都红了眼眶:“多谢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