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府的第一夜,顾窈的心总算略微安定下来。
往常总怕陈县那恶霸来纠缠她,如今有了魏家这个保护伞,她大抵能相安无事。
且何伯伯与何绍川不必再去哪儿都带着她,运镖路上也轻松些。
只是……
顾窈幽幽叹出一口气。
这魏府的情况委实复杂了些。
继母继子不睦,祖孙分歧……
她原本以为,纵然如今魏家主君已再娶续弦,但对曾经的主母也应当尚有旧情,万万没料到那大太太竟对她那般看不过眼。
约莫她无法进魏府,正是她的手笔。
可她也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唯有抓住魏家这根救命稻草。
又念起今日夏莲隐晦的提醒,道是明日一群少爷小姐相聚,更有的忙。
这桩桩件件,实在让她头疼。
顾窈用被子蒙住脑袋——
想也没用,安睡便是!
·
次日。
顾窈今晨醒得早,天还未亮,她便迷迷瞪瞪睁了眼。
因在魏府不慎熟悉,便坐起来自个儿穿戴好,又打了个哈欠,兀自望着窗外。
春桃与夏莲进来之时,见她一人呆坐着,倒吓了一跳。
她二人可并未装腔拿调,要给新主子下马威瞧——
一个忙用帕子浸了水要给她洗脸,另一个拿起梳子为她通发。
“表姑娘怎么起这样早?”春桃小心翼翼问道。
素来未见丫鬟比主子还懒的,若传出去,她与夏莲指定要被打骂一顿。
顾窈揉揉眼,觉得眼前光景清晰了些,方道:“我昨日忘了问今日要不要给府上大人请安——”
夏莲叠起帕子,轻轻擦拭她柔嫩的脸颊,道:
“都怪我们忘了与表姑娘说了,休沐日各位老爷太太都不接客,老太太与大太太也免了请安。”
春桃不好意思道:“都怪我们,表姑娘本可以多睡会儿的。”
顾窈摆手:“与你们何干——”
她扬起脸:“能与我说说府中大人么?”
少女一张昳丽美艳的脸蛋直直地对着她们,眸子里满是希冀,这般可怜可爱,谁人能忍心拒绝。
她们二人一人一句,娓娓道来。
如今府上共有三位老爷。
其中当家的乃是大老爷魏既明,眼下在京郊出公差,不日便要归家。
大老爷三子二女,其中长子长女系故去原配所生,便是魏珩与魏嫣。后来迎娶的大太太有魏瑜与魏妘这一对双生子,还有一子乃是魏姨娘所出的魏璟。
二老爷魏既暄膝下有三子,唯长子已成婚育子。
因二老爷乃侧室所出,老太太不喜,平日里便不常来大房,未曾多见。
三老爷魏既晖只一个姑娘,唤作魏娇,因就这一个独苗,平日里自是千娇百宠着长大,脾气有些娇蛮。
“大姑娘说宴请大伙儿,大抵会叫二姑娘、四少爷、六少爷来,三姑娘若没与她置气,便也会叫。”
春桃又道:“对了,还有表少爷和表姑娘。”
表少爷唤作裴炆钦,乃是礼部员外郎之子,是已逝去主母的侄儿,在府上借读。
表姑娘叫卢佩秋,是老太太的远房表妹的孙女,因年岁渐长,说是送上京来见见世面。
顾窈听了这一连串的人名,险些绕糊涂,她道:“罢、罢,先梳洗。”
春桃与夏莲见她这般头疼的率真模样,不由相视轻笑。
待顾窈方才由她们二人助力穿好衣裳,吃了几口上京的地道餐点,魏嫣便到了。
顾窈望她一眼,打量了个完全。
这么早,不仅穿好了衣裳,梳好了繁复的头发,更是上了一层妆。
她这动作,未免太迅速了些。
顾窈对着她那亮晶晶的唇瓣,道:“这般早便去吗?”
她想,哪儿有人约的午时相聚,巳时初便去赴约的——
可魏嫣却坚持:“是咱们组的局,提前去也使得。”
不知是因扑的胭脂太浓还是如何,她的脸异常红润。
到底是府上长女,顾窈便顺着她的意,二人一道去了府中花园的八仙亭。
“因是初秋,还不甚凉爽,咱们便在八仙亭中用饭闲谈。”魏嫣道。
顾窈点头:“倒十分有意趣。”
这个时节,尚有些花儿在园中盛放,不说遍布满园,却也是花团锦簇。而园角的几棵丹桂也绽开来,闻着香味用餐,确实不错。
没过一会儿,便见一少女穿着及地的翠烟襦裙缓步走来,面容娇柔,一见魏嫣便取笑:“阿嫣这般早。”
魏嫣脸颊飞红,强自镇静:“表姐快坐。”
卢佩秋好奇地打量着顾窈——
她知昨日府上又来了位表姑娘,据闻生得极美,心中还有些狐疑,如今一见,竟比传言中颜色更盛些。
她微微垂眼:听闻昨日,是大表哥带她进府的。
顾窈已起身冲她和善一笑:“卢表姐好,我是顾窈。”
卢佩秋忙回了声“顾表妹”,夸了句她的容色性子,方落了座。
第三个来的却是魏娇。
她日前曾与魏嫣因一匹布闹翻了天,魏嫣只派人知会了她一声,未曾料到她竟会来。
毕竟是堂姐妹,魏嫣有些欣慰:“倒是长大了,晓得不与姐姐作对了。”
魏娇翻个白眼:“你莫想太多了可好?我是一人无聊,来找表姐的。”
她素来是爱说反话的性子,姐妹几个早已习惯,遂都轻声笑了笑。
待魏妘来了,这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便有了改变。
她与大太太长得极像,一双桃花眼,嘴唇略薄,一开口便让几人滞住:“这便是新来的表姐?怎么身上穿的倒是大姐姐的旧衣裳?”
顾窈倒是觉得没甚,衣裳是今晨春桃从衣柜里挑选的,她知晓这些都是崭新、未曾穿过的。
魏嫣却显得有些慌乱了。
她因年岁渐长,祖母便使她去学着料理家中事务,往日好担起管家重任。
这衣裳,确实是新的,但也确实是自她手上出去的——
魏妘又道:“这茜色的彩绣织锦,不正是大姐姐五月领去的料子?且这裙子款式,我也见大姐姐穿过。”
魏嫣这会儿真是涨红了脸。
京中贵女多以每月时兴来换衣裳,有的裙子过了一季便淘汰掉,她们魏家虽是已没落的世族,但却亦是如此。
因而她们都不缺裙子穿。
可魏嫣说是无意也可是故意。
昨日顾窈初来魏家,来不及叫绣娘来现做,她便只犹豫了一番便将箱子里未曾穿过的衣裳送了过去。
多是款色与颜色与她不合的。
这也只是对顾窈,换做卢佩秋,她自不会如此。
被魏妘这般戳穿,她一时有些尴尬:“阿窈,对不住,昨日实在太忙。”
“……我是看我们身形相似,这才出此下策。”
魏妘哼笑一声,嘲弄:“身形相似,一个高一个矮,哪里相似?”
几个兄弟姐妹俱是高个子,独魏嫣因出生时不足月,较为娇小。
她平素是最听不得旁人用她身高取笑的,一时挂了脸。
顾窈心中暗叹一口气。
这两姊妹之间有什么仇,偏要将祸端引到她身上来。
她只好道:“嫣姐姐好心借衣裳给我,但你瘦些,我却撑大了你的裙子,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魏嫣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两秒——
顾窈的身材,确实比她宽些,但这宽,却也只是丰腴,该胖的地方才胖,譬如上身……
见她这般自贬给自个儿台阶下,魏嫣便也弯了弯眼:“谢阿窈谅解。”
魏妘只轻哼一声:“马屁精。”
这声量不大不小,众人都听见了,魏嫣不想再忍她,板起脸欲要教训,便听几个少爷的声音愈来愈近,只好强自按下。
魏嫣翻了魏妘一眼,心道:才被大哥罚完便又作妖,你给我等着好了。
那边,几个少爷已到了近前,见八仙亭里坐了五个美人儿,最小的魏瑜不由道:
“我看这八仙亭倒要改名为五仙亭,这是哪儿来的五位仙女下来凡尘?”
魏嫣笑骂:“偏你油嘴滑舌。”
魏瑜作委屈状:“大姐姐倒不信了,旁人都说我有福呢,几个姐姐都如天仙一般。”
魏嫣遂捂嘴笑着招呼他们几个坐下。
一入坐,魏瑜便迫不及待问道:“这便是昨日进府的表姐么?”
另两个少爷也朝顾窈望来。
顾窈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敬了众人一杯:“我昨日方来府中,往后恐怕要叨扰大家,先敬大家一杯。”
魏府提供给小辈的酒自然并非烈酒,而是由青梅酿出来的果酒,只是对她们这十几岁的年纪,也是有些辣的。
但见顾窈这般利落地干掉,都不由睁大了双眼——
过了会儿子,魏璟道:“咱们这位新来的表妹,倒是女中豪杰。”
众人不免大笑。
另个穿月白衫的书生微微一笑,对顾窈道:“表妹豁达。听闻表妹家中与姑母有旧,那我们便也是亲戚了。”
顾窈方知他便是裴炆钦,连忙道:“自然,大家伙都是一家人。”
魏嫣见表哥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窈,一时小女儿心态梗在心中,酸酸涩涩,难受得紧。
她沮丧得很:表哥还一句话也未曾与她说呢。
正是此时,便听裴炆钦道:“今日这设宴,又是阿嫣起头的罢?”
魏嫣又雨过天晴,微微红着脸:
“正是呢,表哥,我想咱们平日里都累了,今日来此吃吃酒赏赏花也好。”
裴炆钦便夸她巧思。
一时宴上又热闹起来。
有外男在,魏妘也便不再刺人,只偶尔几句不太过分的话,尚也忍得。
多数是魏嫣与魏娇在叽叽喳喳,卢佩秋时不时也说上几句,却不多。
而顾窈呢,他们抛了话题来她便接,来与她碰杯她便喝。
过了正午,魏嫣看着顾窈在眼前豪言壮语:
“我告诉你们,我从前在陈县,见过满山坡的花儿,绚烂极了!
且花丛里时不时还有野鸡漫步,身上的羽毛比花儿还好看,遇见了我们便偷偷跟上去,捉住它拔了毛踢毽子玩!”
魏嫣咽了咽口水:好似从表哥夸阿窈酒量好之时,自个儿便忍不住灌她酒喝。
如今瞧这模样,必定是醉了!
这可糟了,才来魏家便大醉一场……
耳边又听顾窈道陈县的河鱼河虾有多肥美,魏嫣脑子也晕乎乎的:
醉便醉罢……只要不让大哥晓得……
唔,陈县的鱼虾当真那般好吃么……
一睁眼,却冷不丁瞧见面色冷沉的大哥已站到了她跟前。
魏嫣双目瞪圆,酒意瞬时消散,蹭地一下站起,结巴唤道:“大、大哥。”
其余几个人也尚有清醒意志,一时都吓得站了起来,垂头不语。
唯一个喝得最多的,正醉醺醺地去够圆桌中央已空了的酒壶,一本正经地做出满上的动作,而后眨巴着眼睛望向身量高大的男人:
“嫣姐姐,你也请大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