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译心刚一抬头,刚刚说话语气温和的nhs-6号便话锋一转,机械音里愣是听出了几分热情的意味来。
“今天就要出院嘛?不再休养两天?”
关译心听到这个机械音后,不由得稍稍愣了一下,从这机械的话语间感到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斟酌着词句,开口回答道:“医院的费用太贵了。”
nhs-6号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感慨道:“啊……确实,毕竟学校宿舍的住宿费按年收,医院这边的床位费要按天收取。”
学校和宿舍?
关译心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一系列的画面,从学校门口的德育处主任一大早就把着门开始查每一个走读的学生有没有佩戴校卡,一直到文理科分班,还有高考白天誓师大会……
然后又是阳光明媚的校园、驻足在校园里的所有人抬头看向绚丽炽烈阳光是狂热而沉迷的身影,以及线条凌厉、充满了金属质感的高大教学楼……
她甚至清楚的记得,当时曾经有个手里抱着灰绿色风衣、喜欢带着耳机、明明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但头顶却摇摆着一簇呆毛的英俊年轻人,在抬头和自己感慨阳光有多么的美好。
那应该是自己的同学吧?
随后,关译心的脑海中又飞快地闪过了那个位于地下的宿舍,银白色的金属门板、只有照明灯的空洞洞的走廊,没有丝毫生活化的热闹,反而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冷清和沉寂。
他们甚至一起找到了学校里宿舍的位置,但是,关译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们一起上过课的场景场景。
想到这里,关译心猛然间一怔。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医院病房里的场景为何有种隐约的熟悉感了——这不就是她那同样充满了金属风的宿舍同款嘛!
而且,宿舍里好歹因为住人的缘故有了那么一丁点可怜的行李。
医院病房这边,自然是要比宿舍更加冷清空旷了。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关译心并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明明脑海中的记忆看似无比清晰,但是,关译心却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那的确就是她自己的经历,她甚至能够回忆起每一个画面的细节,以及她经历过的事情。
但是,从学校、那个并肩行走却并不熟悉的同学,再到宿舍,关译心的心底却油然而生一种扭曲的错乱感,就仿佛,这些记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关译心有些陷入了自己的思维之中,过多的回想和思索,一时间甚至让她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sad-4号则是分心两用。
它终于舍得抽空回了调查部办公大楼那边,和正伸手拍打自己终端机的冯洛彬说了一句话道:“现在的小美女看上去好迷茫啊,这就是记忆清除手术的后遗症吗?”
冯洛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是第一次知道记忆清除手术的吗?”
sad-4号:“我又没特别关注过别人进行记忆清除手术后的恢复情况。”
不等冯洛彬回答,sad-4号已经自顾自的说道:“算了,懒得问你,我自己翻一下数据库好了,噢,找到了!”
sad-4号自己作为联邦政府内部权相极高的超级人工智能,调取这种医疗相关的轻微涉密数据库信息的时候,甚至都不怎么需要校验好几次密钥的。
它仗着自己作为超级人工智能在处理电子信息时的能力,飞速翻阅完了无数的相关信息。
sad-4号:“记忆剥离手术在治疗过程中,使用纳米级超微型注射针进行大脑皮层下注射,将存在污染记忆的大脑组织与周围尚未受到影响的正常组织进行保护性物理分离,然后使用脑电波同频共鸣干扰技术,精准的移除相关记忆神经元……”
“尚未到达‘污染’临界值的患者进行记忆剥离手术治疗后,可有效降低被污染的程度,预后效果较为良好。但因‘污染’的形式复杂多样,且人脑具备一定的自我修复能力,患者在进行手术治疗后,仍旧存在一定概率被再次污染……”
“严格隔离污染源、避免接触相关记忆内容,可以有效降低患者复发的几率,啧,你们人类可真菜啊!”
冯洛彬继续看自己的文件,懒得理它。
sad-4号却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记忆剥离手术的后遗症主要体现在如下几点。”
“第一,大约80%的患者,会因为自身免疫力而对手术过程产生微弱排异反应,部分特别敏感的人群会因为对纳米级注射针或者保护性药物敏感,而产生头晕、头疼的症状,等药物缓慢从人体中代谢后即可恢复。”
“第二,大约10%的患者会在术后出现记忆紊乱、思维紊乱的症状,会随着身体恢复以及新记忆的填补,而渐渐缓解康复。”
“第三,极少数患者会因自身大脑皮层活跃度高、思维逻辑过于缜密,而对实施记忆剥离手术前后时间段的记忆产生疑问,进而陷入自我怀疑。”
“第四,记忆剥离手术可重复进行,但多次记忆剥离手术存在产生更多不可控后遗症的可能,因实验数据较少,暂时无明确结论。”
sad-4号:“小美女现在的情况,好像只是出现在轻微的头晕症状。”
冯洛彬懒洋洋道:“你自己也看到了,高达80%的概率,人均后遗症。”
sad-4号:“但是比起被污染,这点后遗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冯洛彬微微颔首:“是的,没错。”
尤其是调查部的清理者,这些特殊的工作人员时常需要直面各种诡异的现实污染源,本来就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那批人群。
——就算他们自身会佩戴全套的专门设备,直接用防毒面具进行嗅觉封闭,并且,视觉、听觉方面也有sad-4号全程进行保护性的打码防护,但污染这种东西,是最不可捉摸、也最无处不在的……
“对了,”冯洛彬难得没和sad-4号吵架,索性心平气和地提了一句道:“你去见关译心的时候,顺便问她一件事。”
sad-4号匪夷所思道:“她刚进行过记忆清除,你现在问她一件事?”
冯洛彬终于从面前屏幕中的文件里,略微抬了下眼皮,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请问,一个贫民区出身的女孩子,对自己身边那座坍塌的旧教堂是怎么看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冯洛彬的声音如毒蛇般阴冷。
说完之后,他的神色间明显地流露出了几分阴鸷的郁气,声音缓慢、低哑而凶戾,“那个关译心今年刚好是十八岁吧?那座旧教堂,也始建于十几年前,她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应该都在那座旧教堂的附近——哦不对,在她小时候,那座旧教堂应该还是簇新的呢。”
所以,关译心接受的记忆剥离手术治疗,可以完整地切割掉她这一天在旧教堂中的记忆经历。
但是,对于已经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十几年的旧教堂本身,却是无法彻底清除的。
sad-4号难得的纳闷了一下,“你还是在怀疑她,但是,对于怀疑对象,你居然不是立刻让人去抓捕回来扔审讯室里审,而是让我帮忙去旁敲侧击?”
冯洛彬扯了下几乎不见笑容的嘴角,彬彬有礼地和sad-4号说道:“请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去立刻抓捕一个主动向调查部举报了‘巴别塔’邪教团伙秘密据点的受害者?”
sad-4号当场震惊地反问道:“调查部办事什么时候还讲究名正言顺了?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做事嚣张、除了有钱有势的人之外谁的面子都不给的斯文暴徒人设吗?”
冯洛彬:“……”
冯洛彬回忆着自己和sad-4号之前看到的关译心同步过来的直播场景,眼神不免有些郁卒。
陆流泽他们那十个参加逻各斯兄弟会考验的新生、再加上一个关译心、以及另一个运气很好活到了最后的学生跟班,几乎是完整的经历了被“巴别塔”邪教团伙掌控的旧教堂内部的全部事情。
奈何忽略掉已经确定死了的、或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几个小倒霉蛋不提,剩下的这几个人,全都是刚被救出来,就立刻送去医院里进行了记忆剥离手术进行治疗。
毕竟,他们全都属于被污染的高危人群,冯洛彬就算在怎么想抓着那几个中央大学的学生一通审讯,也知道,那些已经被污染的记忆是不能碰的……
冯洛彬看待这件事思路其实十分清晰。
他缓缓地分析道:“冯慎思和陆流泽他们那群人,做完昨天的记忆剥离手术之后,对旧教堂根本毫无印象,关译心则不同,她一直生活在贫民区那边,是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或许之前就意识到旧教堂存在异常的人。”
冯洛彬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还有,那个关译心和郑小希之间的关系,十分有趣。”
sad-4号对此很有感触:“直接捅刀的关系,的确十分有趣。”
冯洛彬语气阴冷而奇妙:“我相信关译心和郑小希之间并不认识,她们俩是在中央大学分配的宿舍里碰巧遇到的。”
毕竟上一次审讯了那么久,也不是白审的。
“但是,郑小希第一次见到关译心,就诱使她去附近的黑市。关译心第二次见到郑小希,就特意先示弱演了一波戏然后找准机会下了死手,你不觉得她们两个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反应,很有趣吗?”
sad-4号用自己那帅气的男神电子音评价道:“郑小希是‘巴别塔’的人,‘巴别塔’里面的人全都是疯子,我不评价。至于小美女,她的报复心真的好强啊,但是的确很有趣的样子。”
冯洛彬微微皱眉:“你觉得她只是单纯的报复?”
sad-4号:“嗯哼!毕竟她和郑小希不认识啊,我的所有分析研判的数据概率,都要基于这个实际情况来说。如果小美女早就认识郑小希,那么数据分析下来,就又是另一种结果了。”
说着,sad-4号直接更改了前提条件,直接将基于数据推到的报告发给了冯洛彬,“我给你分析了一份,你直接自己看嘛!”
应付着调查部这边的冯洛彬,sad-4号也没忘记同时接管负责医疗系统那边的nhs-6号。
它第一时间切换了医院电梯里面的电子音声线,换成了之前和关译心聊天最久、对方也最熟悉的那一款。
sad-4号热情地开口道:“出院手续我刚刚已经帮你办理完了,你现在可以出院啦!要去上面一楼吗?我帮你按电梯。”
听到这一连串的话语,关译心稍稍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啊……?谢、谢谢。”
她刚刚一直在电梯里站着走神,也是没想到,出院手续这种东西居然可以在电梯里直接完成……
这个赛博朋克世界的超级人工智能都这么热情的吗?
上次被抓起来的时候,遇到的sad-4号好像比这个还热情话唠。
关译心的脑海中猛然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下一瞬,她却微微一怔,再一次愣住。
这里不就是她的世界吗,为什么,她会对自己生活的世界,产生“这个赛博朋克世界”这样一个奇怪的定义。
关译心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比起偶尔会有一些记忆让产生强烈的陌生感,关译心突然意识到,她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反而是,捋不清自己的情绪变化。
她好像对周围事物的一切感知,都仿佛蒙着一层雾一样,有种朦胧不清的感觉。
sad-4号控制电梯上行,来到了位于地面的一楼。
关译心看到了电梯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变化,然后心情复杂地走出来,还不忘回头冲着电梯里又说了声“谢谢”。
她本来还想问电梯里这个人工智能一句,是不是自己可以直接回家了。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关译心的光脑突然收到了一条语音消息。
吴学长热情洋溢的声音直接传了过来:“学妹,你回学校了吗?今天晚上有时间请你吃饭吗?正好我们好好聊聊上次的事。”
关译心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确和吴学长约了个饭。
但是,她突然发觉,自己对于吴学长话语中提到的“上次的事”,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