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晴。
清晨的半山腰间隐有几分迷蒙的雾气。
这会儿不是清明年节,墓园里前来祭扫的人并不多。
坐落在此的烈士陵园环境越发显得清幽肃穆。
关译心手里抱着一捧鲜花,沿着宽大的白色石梯拾阶而上,最终停驻在自己父母合葬的墓碑前。
“爸、妈,我高考成绩出来了,该填报志愿了。”
关译心垂眸,看着墓碑上父母年轻时候的照片,轻声说道。
山间空气湿润。
墓碑后面的坟茔旁边,悄悄冒出头的几棵绿色的野葱。
叶尖上还坠着一颗晶莹的露珠,被清晨耀眼的金色朝霞一闪,便映出五颜六色的光来。
关译心和父母打过招呼后,便忍不住多瞅了两眼那几棵野葱,然后将带来的鲜花细细地摆在了父母坟前。
扫墓的时候,关译心挑拣着把那几棵野葱的茎上面给薅了,泥土里特意留了点根,然后用手腕上的黑色皮筋把葱一扎。
关译心看着野葱忍不住笑道:“上次清明过来,我就说了句喜欢吃大葱猪肉馅饺子,妈你这就给我准备上了?”
她丝毫不嫌上面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拎着野葱就在墓碑前面抱膝坐下,慢慢悠悠地继续和父母说话。
“宋叔叔从成绩出来就一直跟我念叨,他跟我说,你们俩当年都可喜欢历史文学了。”
“看咱家书架上那点旧书都能看出来,结果当年你们俩偏偏报了警校。”
“他还天天撺掇我班主任,一块给我洗脑,高考报志愿一定要从自己的兴趣出发,不要因为父母以前是警察,就整天琢磨着继承父母的职业继续当警察……”
“还说,我就算真要继承你们的遗志,也该继承你们对历史文学的热爱,去学个历史啊文学啊什么的……”
“正好以后毕业了就去考咱们家附近文化馆的公务员,钱多事少离家近,生活安稳还经常下午不用开馆……”
“爸,妈,下次我还想吃野葱炒鸡蛋。”
关译心絮絮叨叨地在父母坟前聊了两个多小时,临走之前,还不忘又给自己点了个菜。
她坐得腿都麻了,这才晃晃悠悠地起身,拎着那几根长短不一的野葱往山下走。
背后沉寂的墓园渐渐隐在青山绿意、松柏葱郁之间。
山风吹拂,枝叶婆娑作响,似是与每一位来此悼念之人送别。
关译心孑然一人,缓缓走过来时的路。
刚出了烈士陵园的大门,她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关译心拿出手机,顺便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正好能赶上下一班回市区的公交车。
她按下接听键,声音温和平静,“宋叔?”
宋斌民关切的声音一如既往:“心心,去看你爸妈了?等中午回来了正好来家里吃饭,你尧尧哥从学校回来了,让他帮你一起看志愿,你婶子还给你们俩包了饺子。”
关译心瞅了一眼爸妈刚给的几根野葱,刚要婉拒宋叔的好意,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突兀的“滋啦”怪音。
手机信号不好发出的杂音?
“咦?心心,怎么没声音了?”宋斌民低头看了眼手机。
通话并未挂断,但是,电话那头的关译心却有一会儿没说话了。
以为是对方信号中断,宋斌民挂了电话重新打,然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了。
“心心!?”
宋斌民面上难掩担忧,在自己的局长办公室里“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急得他就差没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就要给自己单位拨打“110”了。
关译心正要快走几步,找个空间开阔的地方增强信号,心中却突然没有缘由的一紧,仿佛周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她猛地停下脚步,警觉地转身环视了周围一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关译心视线中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静止。
连微风吹拂的痕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整个世界如同景观球一样凝固。
关译心漆黑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缩紧。
下一刹那,原本凝固的画面在她面前“夸嚓”一下骤然裂开,宛如被打碎后分崩离析的镜面。
那些裂开的镜子碎片,清晰地映照出了无数个关译心略显苍白消瘦的脸。
与此同时,关译心的脑海中,也仿佛被震了一下,陡然回响起了一个似乎极其愤怒的声音,那道声音似近似远,似乎还裹挟着无数模糊不清的回音。
“去死……”
关译心还没回过神来,便感受到周围仿佛地震一样剧烈的晃动,再下一秒,是接连几下清晰撞击声音。
“嘭!”
关译心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沉沉发黑。
她的意识仿佛正在被无数个模糊的画面剧烈冲击,那些画面在她的大脑中飞快闪回,也带来了一阵阵细密如针刺般的疼痛。
一声痛苦的闷哼后,关译心错愕地发现,此时,自己似乎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地铁上。
地铁内部原本正常的光照,也在此时,如同接触不良般闪烁了几下。
然后,原本明亮的灯光陡然间暗下去,变成了昏暗刺眼的红色。
车厢内的乘客突然发出了一阵阵惊恐的尖叫。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前面出事了,是不是出现了怪物?”
“别胡说!”
一年混乱的车厢里,红色的警示灯伴随着警告声不停闪烁。
突然间,一道标准而刻板的合成机械音却强势地压下了所有的喊声。
“警告!警告!n-e-314向地下列车前方路段出现不明障碍,请乘客按照指定路线自行疏散,请乘客按照指定路线自行疏散。”
地下列车周围的震动还没有停止,而后是便是一个急停。
关译心差点被惯性向前甩飞出去。
脑袋“嗡”了一下,她完全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的一个东西用来稳固身形。
——那是另一个人的手臂。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反应十分迅速。
几乎在关译心的手抓上去的瞬间,对方已经做出反击的举动,迅猛精准地擒住了她的手臂。
关译心心里一惊。
这反应速度明显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对于突然袭来的东西,本能反应是推开和躲开,这种反向钳制的行为,只能出现在久经战斗的专业人员身上。
她随手一抓,到底抓了个什么人……
现在局势混乱未明,关译心打算先示弱于人。
反正不管是自己抓别人还是别人抓自己,只要能稳住就行了!
借着对方的力道,关译心抬起头来。
那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
一头翘起的短发,因为车厢内频闪的警报红光而看不清具体的颜色。
头顶上一根呆毛,因为地面的反复震动而摇晃着扬起。
他还戴着一个硕大的包耳式耳机,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季沉烽的视线在关译心身上一扫而过,漆黑的眼珠里只闪烁着冷静评估的光。
危险混乱的场景下,少女的脸色苍白,眼神惶惶不安,就像是一朵在狂风暴雨脆弱、惹人怜的白玉兰。
对于这个生活在联邦政府的普通女孩,季沉烽心底没有任何的柔软和怜惜。
季沉烽冷淡的表情,在他看到关译心手腕佩戴的光脑上贴了一张中央大学的新生临时通行证时,微微起了些变化。
“巴别塔”神秘教团交给他的潜入联邦政府中央大学的任务并不容易。
——他需要一个身家清白、容易掌控的挡箭牌来帮他更好地隐藏身份。
季沉烽顿时按捺住将了自己刚刚想要这个女孩甩出去的动作,甚至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就在这时,地下列车的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无比凄厉痛苦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呃唔——”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声音便已经衰弱下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车厢内渐渐弥漫开来的浓烈血腥味。
关译心呼吸一窒,心中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她只在医院里排队体检、碰巧遇到医院突然接诊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插队救人的时候,闻到过这样浓烈的血腥味……
“警告!警告!n-e-314向地下列车前方路段出现危险,请乘客根据提示尽快离开9号车厢,请乘客根据提示尽快离开9号车厢。”
关译心猛地抬头,看向车厢门框的位置。
借着红色警示灯闪烁的那一瞬,她看到,自己所在的车厢号码是10。
就在此时,地下列车里不停重复的警告播报音突然一顿,关译心脚下原本漆黑的地板也变成了散发出白色荧光的动态屏幕。
车厢里混乱的人群中,每个人的脚下都出现了明确箭头方向的疏散指示灯。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箭头的光线依旧十分微弱。
“嘭、嘭、嘭!”
接连几声巨响。
9号车厢再次传来了无比沉闷的撞击声。
就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狠狠地凿在车身厚密的金属板上。
整个车身都随之发生了又一轮剧烈的晃动。
关译心脚下一个趔趄。
旁边那个少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小心。”
关译心惊魂甫定,低声道:“谢谢。”
“好像是怪物啊啊啊,救命、救命啊——救救我,它要抓住我了,救——”
“滋啦——”
“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啊啊!”
“滚开!不要抓我!”
“妈妈,呜呜,妈妈你在哪儿……”
“咔嚓、咔嚓。”
前方的血腥味越发浓郁刺鼻,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前面9号车厢惊慌逃难、蜂拥而至的人群。
频繁闪烁的红光让车厢内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暗红血色。
旁边,季沉烽抓着关译心的手,使劲拽了一把。
“愣着干什么,快跑!”
关译心下意识地跟随着哭喊的人群一起往前跑。
她惶惶不安地回头,下意识地朝着人群的更后面望去。
在车厢内的闪烁的红光和凝重的黑暗交替遮挡下,关译心只能隐约瞥见后面那些乘客身上恐怖的伤口和大片的鲜血。
跑在最后面的几个人,似乎突然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抓住了。
里面有人当机立断,直接砍掉了自己的手臂,丢掉断肢后慌不择路地继续往前跑。
但是,后面更多的人是被直接吊了起来。
车厢内的光线太暗了。
“警告!警告!n-e-314向地下列车——”
头顶的警告声还在重复播报,每一下都敲击在心上,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关译心看不清阻碍他们逃跑的是什么,只能勉强看到那些被吊起来的人拼命挣扎的四肢。
很快,那些人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
人的肢体如同被绳索牵制的木偶一样,僵硬地蜷缩成一团。
身体周围也渐渐覆上了一层近似于薄膜的东西,让他们的身体轮廓变得不甚分明,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椭圆形……
“嘭”的一声。
9号车厢和10号车厢之间的金属安全门重重落下,隔绝了所有打量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