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目光之热烈,犹如七月之流火。
季伯鹰甚至都怀疑,如果自己开口拒绝了阿标,指不定这位洪武太子爷会当场哇的一声哭出来。
“可以。”
季伯鹰点了点头。
一位时空可以带一名天子侍从。
这一趟前往嘉靖时空的登州卫,并不是去干仗,而是去实地让这些天子储君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军屯最后的荣光。
得到季伯鹰的准允,朱标霎时眉笑眼开。
这眼中欣喜,简直比他第一次入洞房还高兴。
“首先,在出发之前,我还需要再说两句。”
季伯鹰话音落,众天子储君都是挺直了腰板,认真听了起来。
“在土木堡时,我与你们说了,卫所军屯制度,只适合在大明开国之初铺开。”
“而现在,我要与你们说其中原因,以及归总军屯制度的弊端。”
“唯有在提前了解这些弊端之后,实地前往,才能够得出你们自己的答案。”
老朱,听的尤为认真。
尽管这军屯是他引以为傲的制度。
自从认识季伯鹰之后,老朱就变得格外谦虚,甚至都开始一日三省吾身,思考自己定下的这些祖制,究竟有哪些问题。
当然,这个谦虚仅限于在季伯鹰面前。
倘若有其他哪个不长眼的想要教一教洪武大老板怎么做生意,大概率当天直接人首分离,或者是与韩国公一般沉了秦淮。
只是反省想了许久,依旧是想不出来。
其实这倒也怪不得老朱,季伯鹰能轻而易举的说出老朱这些制度的弊端,那是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而老朱,无法跳出这个局限。
这就像做解析几何一样,你知道了答案之后,再去找辅助线,并不是难事。
可在做的时候,就是死磕到底,解不开就是解不开。
“都认真听。”
“谁要是被咱发现上课走神,可别怪咱用大棒子提醒。”
老朱扫了眼他的这帮儿孙郎。
这帮天子储君们的目光都是下意识扫了眼老朱搁在太师椅旁的狼牙棒,上面还残留着天顺黑化朱祁镇的血渍,不由身子坐的更正了。
他们可是见识过了,打朱祁镇的时候,就属老祖宗最卖力。
‘我擦。’
季伯鹰同样是下意识顺着众人目光看了眼老朱的大棒。
当瞥过狼牙棒上那一抹血渍的刹那,脑子灵光一闪,这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难怪回来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漏了個人,正统堡宗还被遗留在天顺时空。
‘算了,等上完这一段再去把他带回属于他的时空。’
季伯鹰想定后,便是不再去想猪头堡的事。
反正在天顺时空多待一会也不会死。
“与在土木堡时一样,我要先说明一点,军屯制度本身并没有错,尤其是军屯在洪武年的效果很是不错,对国家安稳以及民生的快速恢复起到极大的促进。”
这一次,老朱没有和上次那般露出得意的笑,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一个但是。
“但错的,是不该一直用。”
言罢,季伯鹰折身,拿起斗笔,在身后宣纸画下‘一’。
“自洪武之后,军屯弊端开始显现。”
“其中第一点,军户必须向国家交纳粮税,且税比是高额的五成,更有甚者还需被劳役至修渠筑堤、转输运粮。”
“注意了,这是大明军户与让唐军强悍的府兵最大的一点不同。”
唐朝府兵,由朝廷赐予军士田地,且不需纳粮交税,更不用被权贵差役。
“当然,我能理解洪武最初设定向军户收如此高的粮税缘由,为的是降低百姓民屯税赋,以军屯粮产来支撑国家军队的运转。”
季伯鹰看向老朱,老朱凝重的点了点头。
元末之年,生灵涂炭,收税都收到几十年之后,比如朱重八他爹,直接收到了五十年之后,逼得他老爹朱五四上吊自尽。
所以自大明开国的那一日起,庶民便再也经不起折腾。
老朱搞军屯的本质,是为了让士兵去种田支撑国家建设,而李二搞府兵制,是单纯的为了强大国家军队,二者最初的出发点就不同。
“永乐元年,军屯税粮达两千三百万余石,而当年全国税粮不过三千一百余万石,军屯占比七成。”
老朱棣听到这,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至少,军屯这个制度,在永乐初年还是国家顶梁柱。
可以这样说,他第一次和第二次北伐之所以能够玩得起,绝大原因都是依赖于军屯的支撑。
只是这个占比,老朱棣想了想,在永乐十九年的时候,军屯占比已经降到了不到三成,这个下滑的比例,堪称恐怖。
而这,也是永乐六部齐齐反对老朱棣第三次北伐的主要原因所在。
税粮直接关乎国家生产力,而财政的本质亦是生产力,军屯大幅度衰减,就等于是财政吃紧。
至于宣德帝,他所在的时期,军屯占比那就更没法看了。
“朝廷要求每个军户每年产量十八石,可给军户留下的粮食,却只有一半,你们从未考虑过,军户不会生孩子吗?他们的家庭不会扩大需求基数吗?”
话音至此,老朱心头一个咯噔,沉默了。
他只顾着算当年账,对军户的需求也是按照当年规定的,从来没有考虑过,一口军户家的嘴也是会越来越多的。
“那为什么不增发土地?”
小朱四微皱起了眉头,脱口问出。
“好问题。”
季伯鹰看了眼小朱四,随后目光看向了老朱。
“因为这是祖制,因为军户代代相传,也是祖制。”
被季伯鹰这般看着,再加上‘祖制’两个字一开口,老朱不由老脸一红。
其实季伯鹰也有点想不通,但凡是在洪武朝定下来的规则,老朱都喜欢搞成祖制,并附加一句子子孙孙,不可更也。
这是对自己有多自信。
“而且就算增,也难以量却。”
“因为有些军户经过一代繁衍,可以生十个,有些人却一个都生不出。”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朱腰板挺了挺,他最开始就从季伯鹰口中得知自己总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还有几十个女儿。
绝对的高产真男人。
季伯鹰言此,稍作停顿。
“第二点,军屯户籍代代相传,当养活不了一家时,唯一的出路只有逃亡,而军户逃亡之后,遗留下的土地便是被卫所军官以及当地世家大族兼并,尝到甜头的权贵们于是开始大肆征用军户,以至更多的军户无法耕种,主动逃亡,空出自己的田地。”
“周而复始,恶性循环,间接加剧了土地兼并的进程,明朝土地兼并,自卫所起。”
“仙师,如果有军户逃离,卫所武官为什么不阻止?”
小朱四又是发问了。
他隐约记得大明律中对军户逃亡的惩戒极为严苛,逃亡者,抓到了直接问斩,妻儿子女全数流放。
自从天顺时空回来之后,这位洪武年的朱小四,就变得极为亢奋好问。
“军户逃亡,但是卫所的额度没有变化,武官便可以吃逃亡者的空额,你如果是这个武官,伱会去选择阻止吗?”
季伯鹰反问了小朱四一句。
小朱四几乎没有犹豫。
“傻子才阻止。”
话音落,所有天子储君的心情都沉重了起来。
尤其是宣德帝,他曾经几次下令彻查军屯户籍,但依旧是无用,逃亡反而是愈来愈烈。
这一刻,老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亲手定下的卫所军屯制,竟然在自己的后世有这么大的弊端,非但没有维持国家稳定强盛,反而成为了尾大不掉的累赘。
至明一朝国祚覆灭,军屯卫所制始终存在,究其本质就是因为祖制的存在。
很多后世人以为,明朝的祖制,有用的皇帝就用,没用的就不用。
但实际并不如此,当一项祖制牵扯到太多利益群体的时候,比如军屯制几乎牵扯到全国各地的所有卫所武官,以及庙堂上数不清的权贵利益。
这就像是一张糜烂的大网,死死包裹着大明,深入骨髓,想抽身都抽不出来。
纵是后世天子有心,也无法彻底取缔,光是言说祖宗之法不可废的折子就能把人给淹了。
所以到了嘉靖中期,尽管募兵制在实质上已经占据了帝国军队的主要战力,卫所军反而成为了营兵制的兵员,但卫所军屯世兵制依旧存在。
“第三点,与军屯卫所伴生的军职世袭,各地卫所不仅是军户世袭,就连卫所卫指挥使以下的军职,都可世袭,这群世袭武官世代盘踞当地,卫所军户在其眼中,犹如奴役。”
“这是致使军户地位骤降的主因之一,军户在大明成为了受人蔑视的劣等民。”
其实老朱拍脑袋想的这些玩意,放在后世来看,实在是很难令人想得通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你说让军户世袭,这件事倒还能理解,毕竟是为了确保兵源充足。
可卫所里的军官为什么也要搞父死子替这一套,这和养米虫有什么区别?
“第四点,自洪武之后,卫所兵的战斗力极速锐减。”
“种田种太久了,那可就真成农民了,骨子里再无军人血性。”
这也是自然。
第一代军户是跟着朱元璋起义拼杀出来的,那都是刀口舔过血的真汉子。
第二代军户还能勉强有先父遗风,毕竟永乐一朝压着草原各部狂揍,永乐武风丝毫不逊洪武。
可当军户传承至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第N代。
随着洪熙、宣德朝的国家战事全面平息,你还期望这帮从生下来就几十年如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军户去扛刀砍人?
做梦。
老子还要回家收麦子,谁特么跟你拼命打仗。
这也是为什么明中后期的卫所军,基本都是一触即溃,除了能拉出去乌泱泱的唬人之外,真实战力连战五渣都评不上。
季伯鹰扫了眼个个神色凝重的天子储君,随后说出阶段性总结。
“军屯卫所世兵制,只可用于乱世安定之际,且只可沿用二十年,也就是一代人的时间。”
接着。
“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收拾。”
“一刻钟后,我们前往嘉靖二十五年的登州卫,实地见证。”
这帮天子储君今天已经跟着他晃悠了许久,都还没有去放过水。
人有三急,做皇帝的也不例外。
正好,趁这一刻钟的时间,季伯鹰去天顺收个尾。
…………………………
天顺时空,紫禁城。
内五龙桥,居中的那一座。
猪头堡大口大口喘着气,就趴在这桥边缘,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肉是不痛的。
毕竟大明先祖揍他的时候,那还是多少留了情。
可那帮正统朝的大臣们,一个个真是不把皇帝当干部,并且下手都阴的很,专攻下三路,得亏猪头堡早有防护,不然这会已经成鸟宗了。
“你,你,你别过来…”
猪头堡一脸惊悚的望着朝着他不断靠近的黑化天顺帝,这位迈着丧尸步,手提大砍刀的黑化朱祁镇,双眼充斥着血。
“你,你再过来,我跳下去了。”
“我真的跳下去了!”
内五龙桥下,是金水河,表意是紫禁城的护城河。
然而,此时已经彻底黑化的天顺帝,全然不管猪头堡内心的恐惧,继续摇摆着挥刀而来。
猪头堡回头看了看金水河,想目测下这河的深度。
“跳不跳?”
一道声音,落在猪头堡耳中。
猪头堡瞬间大喜,猛的偏头望去,季伯鹰平静站在他的身边。
“仙师救…”
“算了,我帮你。”
两句话,同时出口,只不过猪头堡的还没说完,已经被季伯鹰推了下去。
咕咚。
百来斤坠水,溅起几漂水花。
稍许平静之后,只见猪头堡钻出个脑袋,拼命拍着水面,不断的昂着大喊。
“我,我咕噜咕噜…”
“不会咕噜,游咕噜……”
季伯鹰没有在意猪头堡,而是看着黑化的朱祁镇,对于这位天顺帝,季伯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而这一刻的天顺帝,也是停下了逼近的脚步。
他因为受不了打击一时崩溃,疯劲上了头,但还是认得出季伯鹰。
“听我一句劝,放下屠刀,一心向学。”
“接着。”
抬手,季伯鹰递出了一本《传习录》。
对于这种已经入了魔的人,只有冠绝大明的心学大法才能度化。
黑化朱祁镇看着季伯鹰递出的这本册子,那充斥着血的眸子愣了片刻。
鬼使神差之下,竟是伸手接了过来。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言罢,季伯鹰身影消失。
随之一同离去的,还有已经河上飘的注水猪。
…………………………
洪武,醉仙楼。
季伯鹰将注水猪头堡带回正统时空后才回的洪武,并没有直接回到主堂,而是在阁顶雅间抽了根烟,舒缓下紧张课程带来的疲惫。
这才沿着红木楼梯走下,天子储君们已经准备就绪。
“兄长,可以出发了。”
老朱站起身来,乐呵呵的一笑。
“嗯。”
季伯鹰点了点头,站在这楼梯上扫了眼天子储君们。
“走。”
心念之间,所有天子储君的身影都是顷刻从这主堂消失,只余下怜香惜玉这对双胞胎姐妹。
两姐妹这几天已经习惯了,开始收拾起来,重新布置课堂。
…………………………
嘉靖时空,嘉靖二十五年,登州卫。
登州卫指挥佥事之一,年仅十八岁,负责卫所军屯的戚继光,这位年轻的正四品世袭高级武官,正走在田垄小道上,视察着军屯田地。
看着这一片片田地,谨记父亲教诲为官要清正廉洁的他,第一次感觉这个世界太黑暗了,太腐败了。
放眼望去,这些军屯田地,实际上没有多少是属于军户的,最多只有个两成左右。
其余大部分都是属于卫所的各层世袭军官,以及当地的一些世家大族。
而原本拥有田地的军户,要不就是逃亡了,要不就是成了这些权贵的佃户。
当下正是傍晚夕阳,几十个因为营养不良而歪瓜裂枣的军户们,插完最后一把秧苗之后,正横七竖八的躺在田垄间休息。
“佥事大人快看,那里有一堆人好生奇怪。”
跟随着的侍从指了指前方的一片空地。
戚继光一眼望去,觉得看的不怎么清,下意识的朝前快走了一段。
当模糊看清的那一刻。
咯噔。
心头猛的一颤。
‘这帮人怎么都穿着龙袍?!’
正义的戚继光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好家伙,竟然敢集体造反当皇帝!’
接着,是内心狂喜。
他可不想像自己老爹一样在这登州卫混吃等死的过一辈子,正愁怎么从登州卫这破地方跑路,这抓反贼的功劳不就送上门了吗?!
这么多穿龙袍,高低得给咱戚继光升个官!
“去,就近调三百人来。”
言罢,戚继光抽出腰间军刀,独身一人,径直冲了上去。
于此时。
被一众天子储君簇拥在前,正在讲解这登州卫军屯情况的季伯鹰,突然一股强烈恶意传来,就连眼前的虚拟屏都爆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