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归去

地平线上,晨曦破土而出。

漫天的霞光洒落下来,圆月融化在苍穹里,与天空化为一色。

这时,乌鸦展翅高飞,飞翔的姿势像极了雄鹰。

它绕着树飞了整整三圈,落在树底下,仰起小小的头颅,看着满树的乌鸦。

而此刻,所有的乌鸦齐唰唰站起来,低下头,看着他们心中永远的君王。

他们曾为他战斗,为他流血,陪他生,陪他死,陪他在这冰寒的阴界里呆了十八年。

终于,到了诀别的时候。

也应该,到了诀别的时候。

这时,乌鸦张开翅膀,拍打了三下羽毛。

这是一个君王对他的战士们,发出的最后命令。

归去吧!

归去吧!

归去吧!

而他的战士们,张开翅膀,伸长脖子,仰天长啸三声。

那声音震耳欲聋,冲破晨曦,响彻苍穹。

哗的一声,一树乌鸦飞起来,向着晨曦光芒的地方飞去,飞向高山、大海,草原、森林……

飞向他们即将到来的,下一个命运,下一个因果。

唯有一只乌鸦,没有离去。

她飞到了她的君王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君王低下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展开翅膀,将她揽入怀中。

然后,他们一同转过身,看着晏三合。

很轻,很柔,很自豪的看着。

就好像……

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们知道我是谁,对吗?

晏三合心头一热,奋力向他们跑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

她现在叫晏三合,从小长在郑玉老将军家,八岁来到晏行身边,晏行去世后到了京城。

她身边有几个好朋友,还有一个喜欢的人,叫谢知非。

这九年来,她一直在找她的根……

忽然,耳边传来“咔哒”一声。

是棺材合上的声音。

是心魔解了。

晏三合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便眼前一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晏三合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醒来,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阳光落下来,白雾散去。

眼前是个雅致的院子,院子里一树红花。

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踩着梯子,胳膊上挎着篮子,正在摘花。

听到动静,她低头冲晏三合莞尔一笑。

晏三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摘的是石榴花,炒着吃又香又甜,还能入药。”

妇人朝晏三合的身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

晏三合转过身。

只见一棵桂花树下,蹲着一中年男子,男子拿着小铲子,正在铲土。

晏三合皱眉,“在挖什么?”

男子头也不抬,“挖酒。”

“酒为什么要埋在地下?”

“埋在地下的酒,才香。”

“得埋多少年?”

男子抬起头,“十八年。”

他的五官,终于露在晏三合的面前——

是一张蓄着胡子的脸,眉心和眼尾都有了深刻皱纹,然而眼神却十分的温润,如清风明月一般。

晏三合愣在当场。

“当——”

“挖到了。”

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三下两下便从土里捧出一坛酒,宝贝似的放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把酒放在屋檐下,拍拍手,掸掸身上的灰,走进屋里。

晏三合不由自主的跟过去,在窗下站定。

只见他在书案前坐下,拿起刻刀,一刀一刀刻在白玉上。

他刻得很专心,似乎没有发现晏三合在窗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的。

晏三合此刻正看着他,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临到头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不是心魔里的前太子赵霖。

这是她的父亲赵容与。

与她的眉眼,一模一样。

他穿了一身寻常的蓝衫,周身浓浓的书卷气,与晏三合脑海里的想象重叠。

“你在刻什么?”

“刻两个字。”

他做事似乎不喜欢被打扰,依旧是头也不抬,只等一刀刻完了,才掀眼看她一眼。

“要进来坐吗?”

“我……”

晏三合不确定:“……能进来吗?”

他眉眼弯下来,“为什么不能,这是你的家。”

晏三合眼眶热了,从门里走进去,一直走到他身边。

他指指书案前的椅子,“坐吧。”

晏三合依言坐下,仍旧看着他,用目光描绘他的轮廓。

和她,是真的很像。

他又低头刻玉。

书房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的蝉鸣。

晏三合有些茫然。

仿佛又回到了怒江边的那个村子,晏行在书案前看书,她在竹塌上瞌睡。

心安处,才是家。

那一个,是晏行给她的家;

这一个,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三四岁的时候,很粘我的母后。”

他忽然开口,声音和缓。

“她到哪里,我就想跟着她,夜里也想睡在她身边。可我是太子,太子从小就得一个人睡,谁也不能亲近。

有天夜里打雷,我吓得哇哇大哭,叫嚷着要母后,内侍把我抱到母后的寝宫,那一晚,是我此生睡得最好的一晚。

醒来我便想,等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单独睡。”

晏三合听得入迷,“后来呢?”

“后来你娘怀你,我心里盼着是个女儿。”

他笑了一下:“女儿就没那么多的规矩,你娘那会一定离开了,我就想把你带在身边。

夜里冷了,替你盖盖被子;热了,替你打打扇;打雷了,替你捂捂耳朵,可别惊着了。”

晏三合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这辈子,做错过很多的事,错得最离谱的,便是那一晚,没有狠狠心推开她,以至于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

他手上没有停,还是低着头,眼里的神色不明。

“我既没给你一个好身体,也没给你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让你在外头颠沛流离了十八年。”

他手上一顿,“孩子,你该怨我。”

晏三合的泪,滚滚落下。

“我不仅没给你盖被、打扇、捂耳朵,我连你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发脾气……也都错过了。”

他低垂的颈脖,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我想教你琴棋书画,想把你背在背上,十五看灯,中秋赏花,想每年热热闹闹替你庆个生,想让你娘放心在外行医……”

他默了默,口气里有说不出的愧疚。

“我一样……一样都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