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第一次以唐岐令大弟子的身份,出现在宾客面前,其实是让人震惊的。
一是他二十四岁的“高龄”,未婚;
二是他不太详细,略带些神秘的过往;
三是他的相貌。
陆时的相貌和文质彬彬的书生不一样,他身材高大的,健硕,眼神带着几分野性,像一匹不易驯服的烈马。
这种出现在武将身上的特质,在一个书生身上出现,极为强烈的撞击着女人们的眼球。
唐府内宅没有女主人,师妹挑大梁,请女眷在园子里看戏,先生多少有些不放心,命他过去帮衬下。
唐见溪非要跟着来。
后来才知道,这小子痴迷听戏,还是写戏本子的一把好手。
走到半路,便有世家的小姐拦住去路,话说得含蓄而隐晦。
“陆公子,我的簪子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不能。”
随即又碰到两人,一人称手帕不见了,还有一人说是头晕,陆时拽着唐见溪直接绕道离开。
他在女人堆里混了四年,很清楚她们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只要稍作回应,一个乘龙快婿是跑不掉的。
毕竟他现在是唐岐令的学生,太子的同门。
但他不愿意。
男人的前程,要靠自己挣。
戏台前,师妹与人笑谈,林壁在边上忙碌。
唐见溪见他站着不动,“师兄,你不过去吗?”
“不过去。”
“那我能去听会戏吗?”
“去吧。”
陆时在暗处静静地看了会,见一切都有条不紊,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言论他。
“那个叫陆时哪来的,唐老爷怎么收了这么个人,见着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眼睛长头顶了?”
“听说从前是住唐家后院的,靠着拍大小姐的马屁,住进了前院。”
“瞧他那样子,可不像是什么正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也不长他那样啊!”
“刚刚我去逛园子,他拦在半路,说要帮我找帕子,一看就没安好心。”
“刚刚我在园子里有些头晕,他伸手来扶我,一点规矩都不懂。”
“天啊,那咱们可得提醒大小姐当心些。”
“可不得当心些吗,唐家就大小姐一个,真要让他……这家产不就全落到他手上。”
“怪不得一把年纪了,都还没有成亲,原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
“这事,还得和唐老爷说道说道。”
“啪!”
一只茶盅摔碎在地上,吓得台上唱戏的小生抖了个激灵,戏一下子就断了。
“我苦命的爹爹啊,娘才走三年,你就变得又聋又瞎,这可怎么是好啊!”
“大小姐,唐老爷刚刚还好好的呢,你可不能乱说。”
“哎,我爹爹原来没聋没瞎,知道好坏,分得清黑白啊,那你们一个个的瞎操什么心?”
那几个人都愣住,敢情这大小姐是听到了她们说话。
“大小姐,不是我们多嘴,你年纪小,事情经得少,看得浅。”
“对啊,凡事还得多留个心眼。”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女孩儿胸口气得一起一伏,“我师兄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你们不要乱说。”
“哎啊大小姐,我们难不成还冤枉了他不成?”
“冤枉了。”
“一个是冤枉,两个呢?”
“也冤枉了。”
“大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她忽然一插腰,气急败坏,“我在我自己的家,凭什么要跟你们讲道理?”
读书人,不会吵架,只能摆出些嚣张的气势唬唬人。
只有陆时知道,这丫头此刻一定咬着牙,脸涨得通红,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泼妇样。
世家千金,说话应该委婉,心里怒到极致,面上还得云淡风轻,给客人留几分颜面。
泼妇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应该如此的。
哪怕是为了他。
陆时的心像是卷进了漩涡里,一点一点的卷下去,沉下去。
“明明是你要我家师兄捡帕子,也明明是你跑到我家师兄跟前,说头晕。”
姓唐的小子故作深沉的叹口气,“亏我还劝师兄,要帮帮人家呢!”
天地,安静了。
陆时敛下眉头,转身离开。
他一口气走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坐下。
那些女人说得对,他不是什么正经人,只是在唐家父女面前装得正经罢了。
他起过猥琐心思,夜里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
那时候,脑子里会出现很多他睡过的女人,胖的、瘦的,娇的、媚的……
最后定格的,永远是月夜下,女孩儿从地上爬起来,无声抬起的那张脸。
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会莫名的羞愤,难堪,然后开始唾弃、鄙视、厌恶自己。
嫌弃自己的出生,嫌弃那个女人,还有那四年的醉生梦死。
如果我出生在一个世家……
如果我的母亲知书达礼……
如果我身心干净,为人坦荡……
如果我再年轻几岁……
我是不是就能伸手去摸一摸那张脸。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
一个人的身世、过去、经历,就是他的皮肤,早就和骨血融在一起,撕不开,刮不掉,还做什么梦呢?
可笑不可笑?
陆时从怀里掏出胭脂,起身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放进去。
……
这一日,师妹收到了很多的生辰礼。
褚言停送的是宋徽宗真迹;
唐臻送了副名画;
太子府送的是一尊半人高的珊瑚;
刘侯爷家送的是两匹苏绣、一只白玉手镯……
陆时庆幸自己把那盒胭脂锁了起来。
热闹了整整一天的唐家终于安静下来,他陪先生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像往常一样去马厩看书。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有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书桌,他还是觉得在马厩看书,是最让他舒服的。
马厩里有灯,他以为是三胖,走近了才发现,女孩儿俏生生的站着。
烛火落下来,在她身上勾了一圈柔和的轮廓,陆时心头微动,是个大姑娘了。
“师兄。”
她笑盈盈的伸出手,“我的生辰礼呢?”
“没银子准备。”
他走到栅栏前,把脑仁儿牵出来。
“和去年一样,我给你做马夫。”
她从喉咙里笑一声,“我长一岁,得比去年多几圈吧。”
他“嗯”了一声,嗓音微哑,“几十圈都成。”
“扶我上去。”她伸出手。
脑仁儿早已不是小马驹了,长得又高又大,他扶她上去的时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手很软,指尖有些冰冷。
他等她坐稳了,脱下身上的外袍,卷成一团,放在她面前。
“把手伸进去捂捂。”
“师兄,你不冷吗?”
“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