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月没见过吃人。
前世再困难,她也在长安身居高位,不短吃喝,自然体会不到外边的民间疾苦。
但她听说过。
这两年,大夏最动荡的年代,确实存在可怖之事。
她想了想,让盛黎昕私下多准备点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等到姑苏城里,我们不仅换粮食,还要换点刀剑弓箭。”
盛黎昕点头应是。
这时马车外又有骚动,宋微月想掀开帘子去看,盛黎昕朝彩云轻轻摇头,一边伸手制住她。
“是那些氏族人吃不饱在闹事,不必管他们。”他拿起碗,哄着她再多吃点。
宋微月其实不用看也能听到外面动静,知晓是何事。
水桃先前跟他说过,听说一个差役,和司家一个女子搞上了。
那女子为了给自己儿子换取好一点食物,心甘情愿伏身于差役身下。
为此,她被丈夫和族人指着鼻子唾骂,孤立。
差役们几乎都是宋微月和盛黎昕这边的人。
在出发前她就明令禁止,他们利用权力谋私,或是猥亵族中女子。
但如若女子自愿上赶着,那也无可奈何。
宋微月透过车窗帘缝隙望了眼外边。
那个司家女子此时正从差役那里端来一碗趁热的大雁汤,急急忙忙就到自己儿子身边,想要喂到他嘴边。
谁知被她十一岁的小儿子挥臂打翻。
幼小的男童冲她怒目而视,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用身体换来的!别给我吃,娘,我嫌恶心!”
旁边传来司家其他人的哄堂大笑。
司家女子面色涨红,却沉默弯腰把地上的肉块捡起,又放回碗里。
“这么小的孩子,岂会说这种伤人话,一定是他爹教的。”彩云轻叹一口气。
宋微月不置可否。
围观这场闹剧,她也没了胃口,放下碗筷闭目养神。
水桃和李大倩没睡,在外面拾掇野菜。
自从白日从宋微月那边得知食物短缺,她们在沿途就有意识地开始收集野菜。
这支流放队伍曾经都是不识人间疾苦的达官贵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但李大倩就不一样了。
在给盛永年做奶娘前,她是个农村妇人。乡下人对这种野菜最为精通。
她教水桃如何辨别,两人花了一天功夫就拔了一大堆。
不过野菜蔫得快,天气又热,放在背篓里扛不过第二日。
李大倩就又教水桃如何把这些野菜制成菜干。
差役们看她俩忙活,并不阻拦。
反正这野菜烧出来,到时候也有他们一份。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商队之中,宋微月和那领头王明正在商议。
“长安的铺子你都卖掉了吗?”她问。
王明点头,道:“都卖掉了,按主子您的吩咐全部换成了现银和粮食。”
现银随身带着,粮食则分批运送到岭南。
如今时局动荡。王明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盛二少爷派来的西北军沿途护送,这些粮食半路上恐怕就要被抢走了。
“顺利的话,我们会在半路上一起汇合。”
“成。”宋微月颔首,顺口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王明和他们那些镖局兄弟成天走南闯北,知道得肯定比她多。
只见他面露难色,低声道:“主子,现在外面很难,难民一大堆……我怕这支流放队伍,没过多久就要断粮,我们需做好离开的准备。”
宋微月想了想道:“等到姑苏城再说罢。”
夜话完毕,宋微月在盛黎昕的护送下本要回马车里。她半路说想小解,他便叫来彩云陪她到附近树丛里,自己则在不远处放风。
从草丛出来,宋微月却不想这么快回去。
她与他并肩坐在树根下,眺望着星辰璀璨的明亮夜空,忽而道:“阿黎,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盛黎昕侧头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了?”
“没什么。”宋微月摇摇头,轻哂,道:“就是忽然想了解一下,过去的你。”
虽然他们已经发生了更亲密的关系,但宋微月惊觉,自己并不真正认识他。
这个盛家的二少爷,身后似乎笼罩着一个更大的谜团。
盛黎昕抿了抿唇,低头攥起一片枯叶,无意识摩挲了两下,直到它堙灭成粉。
“我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他哑声自嘲道,“我不过是个庶子,小妾的儿子。”
他的出生,一度对侯府而言不是期待,而是耻辱。
宋微月道:“你母亲怎会葬在西北?”
盛黎昕微一僵,目光有些失焦,顿了顿才道:“她就是西北人。”
“我母亲,一辈子都未曾离开西北……”
大抵从未跟人提及过这些往事,盛黎昕做了好一会心理建设,才向她娓娓道来。
宋微月听他描述,也是没想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对世间一切都不甚在意的清冷少年有这样一段凄惨可怜的过去。
盛黎昕的亲生母亲生于长于西北,本是一个平凡酿酒女。
盛家老爷子当年出征西北,驻守边戎,有一次打了胜仗归来在路边看到卖酒的她,惊为天人,直接把她扛到马背上虏回营地,强要了她。
就这样,酿酒女怀上了孩子。
但老爷子本来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消遣的玩物,并不打算给她名分。直到她生下儿子,他才将她收为小妾。
后来,鞑子攻城,彼时盛家老爷子正领兵在另一个地方打仗,没顾及被偷了家。
鞑子生平最恨盛家人,直接纵马来到他府邸,大开杀戒。得知酿酒女是他的女人,更是将她残忍群起奸辱后杀害,割了头和半片奶子挂在城门口,以儆效尤。
年幼的盛黎昕因为被藏在酒缸里,逃过一劫。
但他透过酒曲缝隙,亲眼目睹了鞑子欺辱杀害母亲的全部过程。
等盛老爷子再带兵气势汹汹赶回来,大杀四方,把鞑子在半路上一网打尽,但回到城里,一切都晚了。他面对的只有小妾破碎的身体。
他沉默地替爱妾收敛了尸身,并发誓扬言与鞑子势不两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碎尸万段!
宋微月道:“也难怪盛老爷子一生战功赫赫,杀鞑子无数,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番故事。”
“你恨他吗?”她侧目看他,想从他冰冷的脸上看出细微动静。
盛黎昕便笑了,双眸由浅淡的琉璃色泛起血色。身侧的手攥紧,指尖发白,青筋暴起。
“当然。”他轻描淡写道,“怎能不恨,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场诱敌深入的阴谋。盛伦峰他明知鞑子会攻城,却还是把我和母亲留在了城里,用了那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宋微月一怔。
心口骤然收缩,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