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朝瑶还未睡醒,孙嬷嬷就来房里叫醒了她。
“殿下。”
“一会儿将军要来了,还有十四殿下,咱们今日早些起床可好?”
“嗯。”
朝瑶睡得正香,口头上虽有些不清不楚的应着,但为了逃避孙嬷嬷的叫起,还抱着锦被向里滚了一圈,锦被滑落,露出一段纤细的腰,胸前那物弧度盈盈,脸上还有浅浅的红晕。
孙嬷嬷也不忍殿下不舒服,但是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听闻那七皇子的亲生母亲是齐贵妃身边洗脚的婢女,皇上醉酒后幸了她。
但那婢女福薄,生下七皇子就去了,留他一个人在宜寿宫长到六岁,想来是吃了不少苦。
但既然继养到他们皇后娘娘膝下,日后就算是殿下的亲弟弟,况那孩子还小,在如此环境下长大,怕是性子敏感多疑,这第一面,还是得给七殿下留个好印象,日后关系也好些。
如此想来,平日里极其纵然朝瑶的孙嬷嬷虽然语气和缓,但态度也强硬了不少,不肯退让,于是朝瑶在孙嬷嬷半劝半哄的情况下终于起床了。
吃过早膳,朝瑶怕记忆里的舅父看出异样,特意将胸部裹着的厚厚纱布给取了。
因为在朝瑶的记忆里,这个舅父的确是很心疼她的,若是她受伤的内因,定不会允许她继续和裴殊观交往。
攻略裴殊观已经够难了,朝瑶不想再多个阻力。
舅父性格豪爽,还未进正殿,朝瑶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幺幺!”
朝瑶母族武将世家,传家到舅舅这一代尤甚,平乱西夷、横扫南蛮,打得他们十年不敢再犯,也是舅舅靠着赫赫战功,得宣平侯封号,班师回朝时,才将朝瑶从乡下庄子接回。
舅舅自幼习武,身量高大颀长,面容却不显粗狂,五官英气立体,身上泛着刀光剑影的威严之气。
但可能是因为常年征战,皮肤有些黝黑粗粝,也因此落下了一身伤病。
他的身后,跟了一小萝卜丁,一身崭新的衣裳,穿一湖绿绫缎小袄,小手牵着舅舅的衣角,五官精致,小脸上还有些婴儿肥,拇指捏得发白,才到舅舅膝盖高。
朝瑶探头去瞧他,小萝卜丁瞧见朝瑶到还有些害怕,直往舅舅身后藏,却透过舅舅的腿缝瞧她。
朝瑶本不喜欢小孩,但瞧见他那么害怕的模样,倒起了些逗弄他的小心思,
“你躲什么?过来——”
小萝卜丁还有些犹豫,舅舅却两三步上前,让他没了遮掩的地方,一个小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她逗人小孩,宣平侯就逗她,扬声装模做样道,
“哎——,我是真的伤心,幺幺有了弟弟,就忘了舅舅了?”
朝瑶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抱怨他,
“舅舅您才是!”
“有了弟弟,就忘了幺幺了,我才虎口脱险回来,您不来看我就算了,还给我弄了一弟弟。”
“哪能!”
霍元山快步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入口清苦回甘,还有青草芽的香气,是他喜欢的西湖新绿。
“幺幺是不知道前几日朝堂盛况,死了好些人,舅舅深知是我霍氏一族的机会,实在脱不开身,可就算是这样,医师补药也没少过你呀幺幺。”
“这不”,宣平侯连忙摆手,“一得空就赶来看你了。”
“那些老狐狸,以为李朝轶是齐贵妃之子,皇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他们没想到,皇帝老儿最恨有人惦记他的位置。”
不得不说,皇帝龙颜大怒,整个朝堂像是一张紧绷的弓,随时都有可能弓毁人亡。
此时向皇上要求过继,确实是一招险棋,当时朝堂必定剑拔弩张。
但好在险胜,现下霍家有了嫡系皇子,幺幺以后也就有了依靠,霍家将来也有了依靠。
朝瑶也知舅父的深意,在这封建王朝,整个家族的确需要一个可以背靠的皇子,于是也没做过多抱怨。
她拨了拨手上镶嵌着翠绿色碧玺的戒指,伸着如葱削一般的嫩白指头,向舅舅暗示,
“幺幺死里逃生,为舅舅省了八万两白银,舅舅也不说给点赏赐什么的。”
这个宣平侯自然是懂,小女孩家家的,就是得多打扮打扮,他家幺幺自然是要做京城最美的贵女。
遂侧身向她道,小声道
“舅舅一属下从西洋的商人哪里淘到一些五彩缤纷的石头,还有极好的宝石,我已经命人给我们幺幺打造头面了,你表弟来向我要,我都没舍得给!”
宣平侯所说的表弟,霍周戎,是他的亲子,宣平侯与侯夫人伉俪情深,就得一子一女,按理说,朝瑶应该会与这个表弟关系不错,只可惜,这个表弟奉朝华为神女,对朝瑶不屑一顾,朝瑶也因此厌他。
他来要,当然是要去送给朝华了......
朝瑶本还想说点什么,眼前却窜出一道小黑影,那个便宜弟弟不知什么时候磨蹭到了她眼前,刚才一直藏到他背后的小手摊开在朝瑶面前,看着她的眼神小心翼翼的,像受惊的小鹿一般惶恐,
“阿姊,糖。”
有了刚才霍周戎作为对比,朝瑶有些惊异这个便宜弟弟的举动,明明那么怕她,还来主动讨好她。
朝瑶遂伸手接过他的糖,又礼尚外来的拾起旁边早茶的点心蜜饯,拾了两颗盐渍梅子煎放入他的手心,摆摆手,
“你先去玩,皇姐一会儿同你说话。”
霍元山瞧见李朝域的表现,也甚是满意。
“还小,能与人亲近,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可不能往我们幺幺身边送。”
朝瑶又和舅父聊了些,先是说朝瑶被劫持之事,已下令彻查,又说是等几日过了皇帝的玉牒后,要在公主府替这个弟弟办一场团圆宴,目的是将皇室有了嫡系子嗣的事情传播出去。
朝瑶一一应了,霍元山公务繁忙,交代完事情后便急匆匆的走了。
而朝瑶今日因起得早,况朝瑶身体还未养好,便有些困乏,思量着再回房睡一会儿,还未走到寝殿门口,就看见了顾廷芳抱琴站在那里,手指清瘦纤长,长袍玉立,人也温润如玉,一点儿也不像个乐伎。
朝瑶倏忽想起,这位顾先生,似乎从前也是一位世家公子,才华横溢,只是后来家道败落,父母兄弟皆流放,他当时还小,才沦为乐伎。
“殿下。”
他远远的瞧见朝瑶,就向她行礼。
“我来为您弹琴。”
“嗯”
弹一首助眠的曲子也不错。
可当朝瑶走近内间,刚坐上床之时,孙嬷嬷领着刚才带出去玩的李朝域找来了。
瞧着面前这警惕敏感的小孩儿,朝瑶有些头疼,却听孙嬷嬷说他还未启蒙,得仔细挑选朝中大儒悉心教导。
朝瑶一听就更头疼了,那些文臣大儒嫌朝瑶粗鄙顽劣,性格张扬跋扈,朽木不可雕,她自己都没有朝中大儒教导,哪去给李朝域找?
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期间这小孩儿怎么办?
朝瑶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今日瞧他还尚算可爱,但日日瞧他难免不心生厌烦。
正愁着,耳边飘来缓和悦耳的琴音,如高山上清晰的溪流,朝瑶抬眸望去,发现顾廷芳抱着琵琶端坐在秀凳上,周身散发出温和的气息,任谁都想接近他。
朝瑶一瞬间有了注意,
“顾先生。”
她招呼顾廷芳,声音透着懒洋洋的骄纵,
“听闻您出自青州顾家,我皇弟现下还未启蒙,一时间也寻不见合适的夫子,你先替我代为教导可好?”
朝瑶提的是疑问句,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顾廷芳弹琴的手指一顿,生生崩了弦,愕然的抬起头,雪嫩的手指有血滴渗出。
“青州顾家”,自家破人亡的那一日起,他便再也没听过这个称呼了,这么多年来亦没有联系上父兄,不知他们在那贫寒之地过得是否安好。
一旁的孙嬷嬷有些急了,虽然她也喜欢这个顾先生,但哪有请乐伎给皇子启蒙的?
“可—”,孙嬷嬷有些犹豫着提醒,却被朝瑶应声打断。
启蒙而已,无非是教些浅显易懂的字,非要寻个世家大儒?
“就这么定了,你先带他下去吧,我会定时检查他的课业。”
朝瑶随意几句话便安排了李朝域,谴走他们后,又躺上床。
雪嫩纤细手腕上系着的红绳暗淡无光,朝瑶又尝试着唤系统几声,可终是无人应她。
再次醒来时,芸娘上前通报,周袁州将在马贼那里缴获的物什送来了,本应当送至固国公府的,但看着那些东西都是日用之物,还有一部分书画字帖,金石笔墨,遂先行送来了公主府。
芸娘进一步禀告,
“昨日下面来报,说那叫净植的小厮用银钱打通了门卫,央其下职后为他送信,我想着殿下的叮嘱,就没拦,方才公府那边,好像已经送来了回信。”
“知晓了,你随我去一趟不系阁吧,顺便将那周副官送来的物什带上。”
公主摆驾不系阁,而这边净植也恰好得了回信,正准备交给公子,没想到还没进门,两人就撞上了。
暖阁内太医正在给裴殊观诊脉,暖阁下面燃着地龙,但裴殊观还是严丝合缝的穿着,他身子骨虚弱,似乎很惧寒冷。
如锦缎似的墨发从他身前滑落,只一截玉润雪白的手臂露出来。
瘦、白、仪态优美、骨相俱佳。
——他的皮囊完美又亮眼,像不可触碰的仙子,只是面上鲜有喜怒哀乐,像是一张面具一般。
春水安静伶俐的在一旁服侍,他瞧见朝瑶进来,立马将目光投到了朝瑶身上。
“怎么样了?”
朝瑶进入暖阁,便觉一股热意,遂脱掉了身上的苏绣百花云锦斗篷,露出玲珑的身姿。
老太医简单描述了裴殊观的伤病,大意就是现下已无生命危险,但内伤极重,且裴殊观知晓身体里就有些寒疾,更需要好生将养。
至于眼盲一事,是淤血堵塞所致,还需要陇西那位专攻此症的医师到了之后对症下药。
还留下一句,
“病人现下看不见,也没个轻重,为了防止强光再次刺激眼睛,需要避光处理一下。”
朝瑶坐在裴殊观床前,替他倒上一杯热水,柔声和缓,语言轻柔,虽昨日告知了净植,今日也与裴殊观当面说道,
“那医师不日就到,述职公主府,你就在这里将病好生将养好了再走也不迟。”
她向后给一个眼神,拿着东西的奴仆鱼贯而出,全是裴殊观当日被马贼打劫的物什。
朝瑶冷眼瞧着裴殊观的神色,但嘴上却事无巨细的妥帖吩咐,
“你的东西周副官也送过来了,我瞧着都是你平日用惯了的物件,不如先布置起来,免得放在角落落了灰。”
朝瑶语音落罢,仆妇们已经将各自手里的物件摆放开来,一时之间,裴殊观的东西,素净却昂贵,摆放开来,给这奢靡精致的暖阁添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殿下。”
裴殊观轻轻唤朝瑶,说出了不知客套还是拒绝的话语,
“不必为我大费周章,在府中叨扰几日,我心中的已是愧疚,不日就要归府,等身体好转后,定会登门道谢。”
朝瑶心底冷笑一声,不接他话茬,直接一语定音,不给人留反驳的余地。
“你先好好养病,不要忧心这些琐事,需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送来。”
“还有净植也是。”
朝瑶目光又落在那个刻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厮身上,目光冷凝,
他低着头,手背过身去,不知道攥着什么。
“你有伤在身,昨日便叫你好好休息,今日怎么又来了?”
净植听闻她置问自己,顿时腿都有点软,虽说公主对他们都还挺好的,但公主胡作非为,臭名昭著的名声,连他从小在江南郡长大都略知一二,
他抬头瞧了瞧朝瑶,正好对上朝瑶的眼睛,根本就不敢说假话蒙骗她,
“今...今日公府送信过来,我拿来呈递给公子。”
“唔——”
尽管心知肚明他背后攥着什么东西,朝瑶还是假装知晓了,还颇为贴心的表示。
“既是公子家书,我就不便叨扰,但是等会儿看完家书,记得把药吃了。”
临到要走时,朝瑶还颇为贴心的帮裴殊观捏了捏被角,
“马上就要入冬了,这天气冷的很,千万注意保暖。”
“还有便是,府上过几日会举办一场宴会,迎接本宫的嫡亲弟弟,你身上伤重,不必出席,在阁内好好休息便可。”
朝瑶携众人走后,净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暖阁还真是热,穿着深秋的薄棉衣进来,才站一会儿就一身的汗。
他正准备将信封呈递给裴殊观,便听见公子让他将信封打开,口述信封内容与公子。
净植一一照做,却在目及书信内容时白了脸,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公子。”
他现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家主信上说朝中有变,他现下处境如履薄冰。”
“且朝瑶公主性格乖张跋扈,已然恶名远扬,但公府是清贵世家,家风森严,不能再次受创,尤其是您,是裴家的希望,绝不可以毁在朝瑶公主手上。”
“以公主的嚣张跋扈性格,若他强硬来接,定会闹出事端,令好事者抨击您和公府的名声。”
“更甚者,会因此与朝瑶公主牵扯上姻缘之事,影响整个家族命运,家族素来与贵妃交好,甚至与朝华公主有婚约,如此一来,此般可能必须避免。”
“此时只肖息事宁人,越少人知晓越好,待到时机合适,家主会想办法助我们脱险。”
“望公子以大局为重,现下只需养好身体即可。”
“若能......”,净植读到这里都顿住了,“若能在公主府探听些消息,不光是对家族大有裨益,也不枉受这一遭。”
家主虽说得坦荡,但净植也不由得怀疑家主现下处境到底是有多艰难,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公子。”,净植小声嘀咕,“家主也太过分了吧,就把我们扔这里了?”
他之前还不明白公主何意,但今日去取信时,听说公主府邸要宴请宾客,大批奴仆出去采购食材,但偏偏不让他出去。
朝瑶公主分明...分明是,将他们软禁到这里了。
裴殊观无神的眼看着手里的水杯,或许那一方天地里会有淡淡的涟漪,但迟早也会被抹平。
他淡淡扯开唇角,声音低平缓和,眼角温和的泪痣也泛着冷漠的光,漆黑眼睫向下敛时,面容上有一闪而过的脆弱。
他轻声道,
“无事。”
他早已习惯,心底并不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