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别青山,不见桃花。
这名字有些过于伤感,留下的满满都是遗憾和悲哀。顾杪不禁问道:“谁给他取的名?”
“他娘。”顾上弓道。
顾杪没继续问。
比起追究名字的含义,这小孩不姓“顾”才更加让她失望。
毕竟这若不是自己亲弟弟,那就意味着之后可能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天天练功挨打。
然她转而发觉,不与自己同姓倒也还好,可小孩儿姓“萧”。
“‘萧’可是前朝帝姓。”顾杪十分笃定。
太上皇推翻前朝建立北豫时,把全国上下大多姓萧的都杀了。虽然也逃走了些人,但自那场大屠杀后,逃生者要么改名换姓,要么隐居乡村,再没人想提起如此晦气的字。
尽管现在的北豫对“萧”姓不再如此闻之暄暄,也有不少人用回了这个姓氏,但顾杪可是知道,她爹和北豫有那么些联系。
一个曾经的太子伴读,莫名其妙提留回来了个姓萧的娃娃,若说这孩子跟前朝没半点关系,那才是奇迹。
所以顾杪自然而然得出了个结论:“您跟前朝公主生的?”
顾上弓差点把缝伤口用的针捅进自己肉里。
顾杪见势头不妙,赶紧改了口:“那就是您想造反?”
顾上弓:“......”
乌云遮月,屋中渐暗,顾杪从柜子里掏了瓦灯出来打亮。
卧雪庄没有蜡烛,也没有任何明火,顾上弓不喜欢,顾杪也懒得问。
她爹的毛病多得很,若是桩桩件件都要去问个明白,她的脑袋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装了太多东西而炸开。
顾杪向来不喜欢追究事情的缘由。
发生了便发生了,来龙去脉与她无关,她也不关心。
但她发觉自己近日好像难得的有点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没牙的小孩儿总喜欢嗦她手指。
平日里的小萧鹤别会睁着黑梭梭的大眼睛到处看,会笑出唇边浅浅的小梨涡。可他若是哭起来,那便是人神共愤,神鬼难近,任何玩具都不顶用,除非抓住了顾杪的手指头。
她最终只能趁他睡着偷偷把手给抽出来,然后反手就把口水抹回了他的被褥上。
后来有一次,顾杪误判了时机,抽回手的时候萧鹤别还没睡着。这边手指头一抽,那边他哇地一声就哭了。
这恰好被顾上弓听着了,以为是她欺负萧鹤别,冲进屋来不由分说对着顾杪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
萧鹤别还算是有良心,见她挨打,便止住了哭声,吭哧吭哧的爬了过来,小手一张,扑在了她怀里,咧着没牙的嘴一笑,呼噜睡了过去。
顾上弓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可能是错怪了顾杪。
顾杪其实不是很介意。
反正最多就是挨顿打,她爹打她多是晃虚招,雷声大雨点小,用的力气可能还没后院里那几个偶大——当然,也可能是顾杪被揍得习惯了。
顾杪委不委屈还好,顾上弓倒是越想心里越愧疚。半夜三更的,他也不管顾杪睡了没睡,提着药箱拎着瓦灯就跑来了她屋里。
“爹,瓦丝很贵。”顾杪忍不住提醒道,“您上个月去城南酒馆赊的酒钱还没还上。”
顾上弓噎了下。
顾上弓不常和顾杪说话,这会儿更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他直勾勾的冲着瓦灯瞧,瞧了半晌,直到被晃得眼睛快要睁不开时才熄了它。
他叹了口气。
“他很重要。”顾上弓说。
“我知道他很重要。”
可说完这句,顾上弓又不说话了。
瓦丝熄灭后发出了些小小的哔啵声,屋外的风轻轻吹动着没关严实的木头窗子,吱呀作响。这些声音原本都寻常得很,但却在此时显得格外的凝着且尴尬。
顾上弓呆坐了许久,既不走,也不说话,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杪都有些受不了这诡异且胶着的气氛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怀里的小萧鹤别,小孩睡得香甜,好似世间的一切纷争都与自己无关。顾杪歪头看向她爹,这男人的胡须发鬓间不知何时生出了好些白须,容颜仍在,却不免多了些沧桑。
她终是忍不住打破了寂寞:“爹,您为什么怕火?”
问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她想知道答案,而单纯的就是想赶她爹走罢了。她觉得这样问的话她爹可能会和往常一样发怒,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可万万没想到,顾上弓竟然破天荒的解释了。
“你祖父死于一场大火。”他说。
顾老爷子是在一场大火里死的。
那时候的顾停云早就交了虎符告老还乡,先皇言思念故人,屡次邀请顾老爷子去天境一叙,老爷子念着旧情便回去赴约了。
可天算不如人算,就是在那次回宫,万无一疏的皇城莫名走了水,老爷子死在皇城滔天的大火里。
顾上弓差点儿也没能活下来。
是随顾老爷子一同进宫的震鳞军讯使应荣拼死把他送出了殿外,自己却被着了火的房梁压在了下面,年纪轻轻,却死于非命。
那日火光冲天,殿中十余顾家军,除了顾上弓外,无人生还。
顾杪皱起了眉:“皇城怎么会起火。”
皇宫内早早的就都换成了瓦灯,就连冬日取暖的都是丑玉供的热风箱。
整个宫城上上下下没有一点明火,又是戒备森严,时常有人巡逻检修,更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可这千载难逢的事情偏偏让他顾家的人遇上了。
其原因是什么,谁都清楚,但谁都不会说。
当初随着顾老将军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早已是过命的交情,即便是一心向着国家安康,但又怎会轻易服从他人管教。
顾停云虽交还了虎符,但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便震麟军的兵权归拢了皇帝,但大将不在,军心不稳,太上皇依旧感受到了威胁。
宫殿走水,死的却只有顾停云一人,这是个警示。
警示着他顾家永远也不可能反抗得了皇帝,也警示着一切心中有鬼意欲谋反之人,那并非他们可以轻易挑战的权威。
顾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刚巧撞上了刀尖,被杀鸡儆猴了而已。
“罢了,这不是你该问的。”顾上弓道。
不该问,不该知道,因为即使知晓,也改变不了什么。
皇权于他、于普通人而言,就如参天巨树于匹夫,无可撼动。
顾杪没再追问。这点逻辑,对她而言并没有多难理解。
只是她仍旧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她爹为什么会把萧鹤别看得如此重要。
这个疑惑并非是什么嫉妒和怨恨,恨她爹为何不曾将父爱多分给她一些;她就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
自她出生以来,她爹就从未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孩子看。
顾上弓每日.逼她习武,从未手软。他虽嘴上说着是顾杪她娘的遗愿,要让她早些独当一面,可在顾杪看来,她爹并不像在单纯的还人情债,而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他看起来焦虑且急躁,急着逼她成才,急着让她能够以一当十,好像一旦她成长到了什么地步之时,他就会让她去做些什么大事。
她旁敲侧击的问过许多遍,都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就好像连顾上弓本人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直到顾上弓莫名失踪了好十几天,再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萧鹤别回来后,顾上弓看起来终于知道要交托给顾杪的“任务”是什么了。
“你要拼尽全力保护他,就算是付出生命,也不能让他受到一点伤害,更不能让皇城的人找到他。”顾上弓道。
他的眼神中带了太多顾杪看不懂的复杂,是爱,是执着,混凝在一起,纠结了无法描述的遗憾。
那是他从没有给予过她、给予过她娘的感情。
顾杪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我知道了。”她说。
小孩子忽然开始吭吭唧唧,顾杪麻溜的把褥子剥了,提溜起两条腿,啪地一下换了尿片。
她把平日里练功的本事全给用在这上面,动作里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武林高手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安顿好了萧鹤别,哄他入睡后,顾杪把手指头从小孩的嘴里抽了出来,抹干净了口水,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顾上弓:“如若要让他留在这里,卧雪庄该对外收徒了。”
她稚嫩的脸上全然是波澜不惊,而那眼神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有些太过沉着冷静了。
这孩子懂得太多,也太过懂事。顾上弓有一瞬间有些心软,那其中带着些许忏悔,他不知晓自己这么多年逼她做的一切可否当真是正确的,但他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抛之于了脑后。
他没有时间去思虑其他。
顾杪的提议,正是他所打算的。
卧雪庄本该是个供人借宿游学的武馆,不问来处,不问目的,踏入卧雪庄便虔心习武,认真切磋;亦可路过留宿,或学习或指点自身武艺。
而顾上弓至今未曾开放卧雪庄,是因为和光帝依旧对他、又或是说他忌惮着所有的顾家人。
那常在附近走动的砍柴人,时不时上门售花的卖花女,又或是偶尔在远处树桠上藏匿着的黑影,那都是皇城密探,数不胜数。
顾上弓是走了,和光帝却担心他走得不情不愿,怀疑他是为去养暗兵而走;可若他留在皇城,则更是疑窦满盈。
猜疑往往会随时间无形增长,顾家便就是和光帝心头的一根刺,越埋越深。
可他同时也不敢妄动顾家人。
顾家乃开国元勋,赫赫之功何人不晓。若是顾家之人一夜暴毙,谁人不会诟病北豫的皇帝。
比起那无论如何也拔不净的刺,赵弋更惧怕自己不再是百姓眼中的好君王。
故而那皇探日日盯,夜夜盯,企图找出什么端倪,好以顾家谋反之名,名正言顺地赐他一死。
“就只是这个原因吗?”顾杪不解。
帝王人家,竟就只是因此而日日忧心夜夜难眠,未免有些太过于敏.感多疑。
“他是还想要些别的什么吧。”顾杪又问。
顾上弓没有答她。
他看着窗外,许久许久,直到月亮从山头升起,余晖洒在冰面,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什么时候,顾杪不知。
她爹藏了太多的秘密,而她不用猜都知道,那些秘密大抵是说出来就会掉了脑袋的东西,他不说,她也不问。
她亦明白她爹如此隐世的用意,多做多错,那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得以苟活。
可他偏偏带了个决不能让朝廷发现的小孩回来。
卧雪庄如此清寡无人之地,就算是多了只老鼠,也是耳目昭彰,更别提多了个大活人。掐指一算,距上次探子前来已有大半月,估摸着再过几日就又是一轮。
此下唯一的办法,当真如顾杪所说,只有即刻让卧雪庄重新开放,引得各路人士来来去去,才得以混淆视听。
卧雪庄的老庄主与湖瞿周氏是故交,周氏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在前些年的武会之上一句得魁,稳稳当当的坐上了武林盟主之位。
周曲念旧,卧雪庄惨案当后,他好几次前来拜访,都被顾上弓拒之门外。皇探在暗他在明,以周曲的身份,若是他与之有所交情,定有大患。
而现在,他不得不向周曲寻求帮助。
与萧鹤别身份暴露相比,顾上弓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犯险。
他忽然有些心忧顾杪。
——那孩子是无辜的。
不止是她,她那亡故的娘,也不应当遭此繁难。
如果她娘当初遇上的不是他,也许她早已遇上了贵人,复兴卧雪庄,引得门生众众,攘来熙往。
可顾杪却忽然叫住了他:“爹。”
那孩子的眼神一如以往,澄澈且干净,和她娘一样,是最纯粹的黑。好似无云的夜,容纳了一切污秽,平静无波,广阔却寂寥。
“您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她道。
顾上弓愣了愣,极为难得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不过五岁的孩子。那孩子仰着头看着他,缓缓道:“我既是顾家的人,便理应当承载顾家的一切。”
她说得极为认真,每一字都如圆润珠玉,砸在了顾上弓心中的空洞之中。他微不可见地哽咽了下,浅浅道:“多谢。”
周曲重情重义,看见旧友的女婿、现任庄主前来拜访,声泪俱下,二话不说就应了顾上弓的请求,帮他向全江湖招友,道是想习武修学之士,皆可去卧雪庄一访;上可收垂垂老者,下可接待哺幼儿,不论何人,庄主定诚心相教,授与毕生武学。
周曲开口,自然是一言如鼎。
一时间,卧雪庄门庭若市,求学之人来往,想入庄之人亦是众众。
当砍柴人再一次假装不经意的路过卧雪庄门前时,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他忙抓着一人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人则乐呵呵道:“时隔六年,卧雪庄重新对外收徒,怎能不乐。”
“庄主可是姓顾?”砍柴人追问道。
“那是自然。”那人道,“庄主虽是上门夫婿,但顾家也是北豫的望名大家,自是不会改姓岳。”
“我不是问这个……”见那人面带不解,砍柴人顿了顿,不再继续,“没事,您忙吧。”
砍柴人抬眼一看,卧雪庄的少庄主正站在大门口阴恻恻的瞅着他。他头皮一麻,转身就走。
探子只敢站在远处问,并不敢靠近。点到为止,打听到该打听的消息后立刻就走。
朝廷的手绝不可伸向江湖,虽然他们严密监控着顾上弓的动向,但也就止于此了。再多往前半步,都是坏了规矩,终是要酿成大祸。
顾上弓莽,莽于开口找武林盟主帮忙;同时也精,精于找武林盟主帮忙。
武林盟主这层身份,就算是朝廷想动手,也绝无可能。
但,若是武林盟主更迭换代,卧雪庄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将是朝不保夕。
和光十九年,周曲与丽江二怪对战,突发心悸,落入涛涛江水之中。
丽江二怪曾因得不到武林盟主之位积怨已久,不愿出手相救。待周曲被发现时,已然是十三日之后,尸首泡发,早不成人样。
当下不一年后,黑压压的磐甲兵立于卧雪庄外,半请半迫地,将卧雪庄少庄主顾杪带回了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