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女子口中的‘阿逸’二字,水仙花愣住了。
他清醒着在记忆之中沉沦,明明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幻象,可当她叫出自已的名字的时候,水仙花仍旧忍不住眼眶发热。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叫出了那个有些生疏的称呼。
“娘……”
几百年还是几千年的生死相别?
时日太久,日复一日地磋磨着他,导致他早已完全记不清了。
他对他母亲的感情实在是复杂,他既痛恨着,又想念着、依赖着。
无可否认,是她的懦弱、犹豫与在感情上的沉溺让他受了很多的苦,可她又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给过他不需要回报的温暖的人。
是虽然她的很多行为伤害过他,他仍能原谅的人。
是他的母亲,是午夜梦回深处,梦见的一张随着时日推移而日渐模糊的脸,一个温暖入骨的拥抱。
很难忘,也是他不敢触及的,害怕这幻象一触就碎,他与他的母亲,便会面临再一场分离。
你看,他分明就知道痛苦的滋味,却常常将痛苦带给别人,他明明知道他所做的事情会造就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可他依旧我行我素。
他要这世上的很多人,都留下遗憾,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变得和他一样不幸。
他是扭曲的,面容可憎的,知道加害者的可恶,却义无反顾地成为加害者。
他甚至还变本加厉。
水仙花双手颤抖着,想要将面前的女人拥入怀中,却害怕这幻象因为他的动作而破碎,所以格外小心翼翼。
“娘,你……知道我是谁?”
眼前的女人笑道,“我的阿逸娘怎么会不认得?和娘长得这么像。”
水仙花双睫微颤,眼眸中水光涌动,控制不住自已内心的想念,张开了双手,将人拥入了怀中。
是温暖的。
可下一刻,万千光尘破碎而去,怀中的幻象完全破裂,耳边环绕着似有若无的琴音旋律,让他头痛欲裂。
面前的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又爱又恨的母亲,没有被他砍得不成人样的父亲,也没有装载着一切不幸的茅草屋。
他再次沉溺于白色世界之中,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他再次用力地将魔气砸了下去,伴随着如出一辙的破裂之声,他又回到了另一个场景。
无尽的昏暗近乎将他吞噬殆尽,他走进那如同洞穴般幽深的房间,看清了床上的人。
那是几年前还生着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的母亲,可如今她早已形销骨立,躺在床榻之上,面容枯槁,不省人事。
他看到年幼的自已守在床边,明明眼尾已经红的一塌糊涂,却仍旧忍着没有掉下泪来。
女子用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缓缓摸过他的头发,声音沙哑,“阿逸,娘希望你一生安逸,答应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年幼的他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句话说完之后,便是永生的别离。
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的他,内心蒙着的一片尘土似被吹拂开,心中余烬似有死灰复燃之势。
他快步走到床前,却发现自已看不清床榻之上女人的面容。
水仙花伸手去揉眼睛,才知道眼中泪光潋滟,完全遮住了视线。
他知道,这是别人编织的幻象,他本应该伸手打破的,用自已体内毁天灭地的力量。
可他舍不得。
算起来,他已经有那么多年没见过他的母亲了。
他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女人,她早已被病痛和内心折磨的不成人样了,可在水仙花眼中,却是这世间最好看的一张脸。
“……娘”
床上已经无意识的女子似有了意识一般,缓缓点头,轻声应和道,“阿逸,娘在。”
水仙花蹲下身,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并没有如同上一个幻境中一碰就碎裂成尘埃。
他当真握住了母亲的手。
在幻境中,跨越千年时光,做到了从前未曾做到的事。
他小的时候不明白母亲最后的话是如此郑重其事的告别,便也没有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可这一刻,他手中的余温仍在,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略显哽咽,“娘,我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没那么恨你。”
这句话话音落下后,手中的温度消失,面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好似一直在下坠,下坠到罪恶的深渊中去。
无尽的鲜血将他包围,无数双手将他拖向地狱。
他身上浴满黑暗,从血潭中出,转到泥沼中去,每时每日,其实都备受煎熬。
所以他看到美好的想毁灭殆尽,看到喜欢的想无限占有。
他知道,自已是全天下最坏的魔头,是所有人都痛恨的穷凶极恶之人。
恐怕他去世已久的母亲知道了,都要将他就地裁决的程度。
水仙花闭上了眼,任由自已坠入黑暗,坠入一片由他亲手汇聚的血海。
而此刻,耳边又传来琴声。
逐渐清晰,如同银瓶碎裂,如同刀枪碰撞之声,时而高昂,时而低缓,而慢慢的,又汇聚成一声又一声的哀嚎与惨叫。
在他耳边,此起彼伏,如同索命亡魂一般。
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都给震聋了。
他试着调动全身魔气堵住耳朵,却没想到完全失败。
水仙花不知道的是,在琴音编织的世界当中,舒音才是唯一的主宰。
她想让他生便生,她想让他痛苦,那便一分都不会少。
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他的耳膜,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之间,他眼前忽地被一抹金光照射而来。
只见天命剑径直朝他飞快刺了下去,以一种近乎于不可思议的速度,连成一条金光四溢的线。
根本来不及躲闪。
舒音所造的幻象之中,他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而她才是那个能将他一刀刺死,决定他生死的神。
天命剑穿胸而过,剧烈的痛意将他完全贯穿。
水仙花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胸前穿过的天命之剑,心脏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跳动。
血液也在跳舞一般,仿佛对天命剑之上充斥的灵力做出某种应和。
他的身体里,存在着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只听得他识海中响起那位化神期女子分外冷淡的声音。
“不属于你的,你觉得自已配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