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陨石。”徐行之似乎习惯了一无所获,脸上波澜不惊。
为了给苏星回讲解,他继续往前走,弯腰从大堆岩石中捡起一块很像陨石的黑色石头,解释道:“这是一种砾岩,由大块的岩石风化形成。表面呈现这种黑色是因为被沙漠漆涂层了。”
他摊开掌心,将岩石递给苏星回:“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地下水,因为沙漠里的地下水矿化度比较高,水位退下后会在岩石表面留下氧化铁或者氧化锰的涂层,就会在岩石表面呈现红色,或者这种黑色,就像被涂了一层漆,让它们看上去很像陨石。”
苏星回仔细看手上的这块岩石,它的表面经过风沙研磨,已经变得非常细腻。矿物残留紧紧附着在它表面,赭黑颜色一直向内里深入。
凭心而论,是一块十分漂亮的石头。
徐行之又捡起另一块,苏星回凑过来,看见它表面也有薄薄一层没有涂抹均匀的黑色痕迹。
“你手上那块最好看,有收藏价值。虽然不是陨石,但可以留个纪念。”
苏星回带着这块沙漠漆砾岩回到车上。
陈明生说过,十次猎陨九次空,其中一次有收获已经是幸运。
她头一次这样切身体会。
不得不说,金钱诱惑是巨大的,它使无数陨石猎人用生命豪赌。
苏星回摩挲着手上的黑色石头,不由偏头看向徐行之,忽地从心底由衷敬佩他们这些科考队员。
在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中,太阳又渐渐西沉,直至敛去最后的光芒。
暮色四合,一个通红的圆球悬挂在沙丘之上,染红了大半天空。
沙子与石块的颜色一并暗淡,已经不能依靠肉眼将它们区分,徐行之终于停下了车。
整整一天,他们一无所获。
对讲机一直安静着,想必另一组人也是同样的情形。
黑色越野一路奔驰,回到营地,古丽的车已经停靠在帐篷边上。昨晚熄灭的篝火又被重新燃起,火舌跳跃起来,舔舐着高高架起的柴堆。
荒凉而广阔的无人区,火光是一种慰藉。
不由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他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取火种,送给人类,于是人类有了光明和温暖。
火光是对黑暗,对蒙昧的反抗,一如今天依旧上下求索的人。
篝火边,岑江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同苏星回讲话:“不会吧星回,你到现在才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我们的身份,才会跟着进沙漠呢。”
他总是十分高估别人的理解能力,就像高估自己的语文水平一样。
“所以你猜我们是什么人?”
苏星回刚想解释,忽听他语气一变,“不会把我们当陨石猎人吧?我们和这群亡命徒可不一样哈!”
最后一句话带着莫名的凉意,她不由一怔。
古丽正在切一块面包,听闻这话,提醒道:“你这样算是偏见。”
“我就是有偏见怎么了?我们之前被坑得不够惨吗?和一群利益熏心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岑江气不过,转头瞪苏星回,俨然一副兄长教育妹妹的语气,“要我说你胆子也是大到没边,还好遇见的是我们,要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陨石猎人,回头你在他们眼皮底下找到个陨石,没准还有生命危险!”
“岑江。”他越说越激动,徐行之忍不住出言制止。
岑江没理他,继续对苏星回说:“我真没夸张哈,之前我们和陨石猎人接触过,本来想着他们经验丰富嘛,可以互相合作规避风险。好家伙!到了约定时间忽然和我们说身体不舒服,要推迟出发。我们能怎么办,只能等他不是?可你猜怎么着?”
他没有真的要等苏星回猜的意思,迫不及待给出了答案,“他一个人背着我们偷偷出发,最后在塔中沙漠找到了一块陨石。我说既然找到了,送来研究所让我们制个样本也行吧,就一个切片而已,剩下的可以拿回去,可他把整块石头卖到了国外,狠狠大赚了一笔!一根毛都没给留下,好歹前期的测算都是我们做的啊!”
岑江狠狠地戳锅里的土豆,像敌人一样,锅铲敲到锅底“邦邦”作响,“所以当时听到你和你徒弟的事情,一开始我还……后来听说他拿了你的计划,我真的特别生气!星回我和你说,你一定不能放过这种人!以后也尽量远离。”
苏星回因他这一番发作愣在那里,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她没想到,岑江对陨石猎人有那么深的憎恶……
原本在回来的路上她下了决心,几天时间相处下来,苏星回觉得他们可以信任。
既然要坦诚相待,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把陈明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可眼下却不敢轻易说了。
她不知道岑江他们和陨石猎人有什么过节,也不知道陈明生是否参与过这类事情。
苏惠文禁止陈明生“带坏”苏星回,他便从来不与家里说猎陨的细节。唯一留存线索的那份手记,是苏星回在苏惠文去世后,整理她遗物时才获得。
徐行之见苏星回脸色异样,以为她因岑江的话后怕。
于是轻轻拽过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后,对还在生气的岑江说:“行了,你别吓她,事情过去那么久了。”
古丽过来帮腔:“对啊,当年各种制度规范比较乱嘛,现在不正是在慢慢变好吗?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能因噎废食。”
岑江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半天,气呼呼地顶了一句:“就你会说成语!”
苏星回晃了晃被徐行之握着的手腕,问:“是……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拉着她在篝火前坐下,盯着摇曳的火光,缓缓道:“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和岑江还在读本科……”
他们大学暑期实践跑到了新疆支教,在那里认识一位陨石猎人,名叫范琦,也就是对讲机里弃置的三号频道。徐行之和岑江因为专业原因,非常想亲自寻找陨石,但没有进沙漠的经验,于是那个叫范琦的年轻男人主动提出来说可以带他们一起。
那个暑假,范琦带着他们去了罗布泊无人区,后来又带他们去内蒙古等各个地方寻找陨石。一来二去,双方逐渐熟识信任,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合作团队。
直到有一天,徐行之和岑江分析发现陨石的地点数据,推测塔中地区可能存在尚未被发现的陨石富集区,于是计划去塔中搜集陨石样本。保险起见,他们叫上了范琦。
岑江个性佻脱,口无遮拦,大肆渲染了一番他们的光明前途,没料到范琦因此起了私心。
之后的事情就如岑江所说的那样,范琦瞒过他们独自去了塔中沙漠。等徐行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沙漠回来,对他们说自己一无所获。而后很快,范琦与他们断了所有联系。
不久以后,一个来实验室送样品的陨石猎人无意间告诉他们,范琦不知从哪里得了几块陨石,神秘兮兮卖到国外,赚了一大笔钱。
大半年后,徐行之看到国外陨石学研究刊物上新发表的一篇论文,研究对象是塔中沙漠发现的陨石,发现时间和地点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而作者是外国人。
岑江最后说:“我们不是在意那几个钱,但他这种行为和卖国求荣有什么区别。确实,科学无国界,但是科学家、每一个人都是有祖国的!”
古丽说:“也是因为这件事,行之和他导师一起制定了行业规范。虽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发现陨石后必须送到研究机构,但是好在民间陨石猎人也需要官方的检定证书来为自己发现的陨石证明,就像宝石鉴定一样,现在这种事情就少了很多。”
苏星回听完整件事,非常能感同身受,与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如出一辙,而且性质更加恶劣。
岑江拨了拨面前的篝火,使它燃烧得更加旺盛,对她说:“所以星回,我生气,有偏见是应该的,我做不到他这么冷静大度。”
他朝徐行之的方向努了努嘴,“我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被这样背叛还会选择相信别人吧。你知道那原本是他要申请的一个特别重要的课题,如果顺利的话对直博有很大帮助,虽然他后来还是顺利直博了,但是……哎,你应该明白。”
徐行之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只说:“我没有不放在心上,也不是毫无芥蒂。只是觉得,猎陨人这个群体的目的虽然大多是为了利益,但你不可否认现在越来越多陨石被发现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要做的不是断掉这一环关系,而是去想怎么共赢。”
岑江一边扒饭一边含含糊糊说:“所以我觉得你特别伟大,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圈光环,你知道吗?”
古丽在一旁闲闲地说:“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人,他要是真的把他们放心上了,你觉得他受得了?倒是你,看上去能对每一个人都掏心掏肺的。”
岑江忽地愣住,忘记咽下嘴里的饭,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苏星回连忙安慰他:“没事的,弟弟,我觉得你人特别坦率真诚,就特别好,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真……真的吗?星回,”岑江看着她真诚的双眼,眼泪汪汪,“我……我也很喜欢……”
话说到一半,被徐行之毫不留情地打断:“你是小孩子吗?”
来自队长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岑江赶忙为自己辩护,“不是,但是我需要一点夸奖……”
继而声音微弱:“你好严格。”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四孤独的存稿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