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是夜,寝殿内。

苏萤躺在软塌上,却了无睡意,只盯着帐顶,好一会儿后,她烦躁的翻了个身,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其实幻境渡劫不过大梦一场,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半点作不得真。待仙君成功渡劫,一切都不过是缥缈云烟,再不会有半点存留在仙君的记忆中。

可苏萤想起祁嘉望着自己的那双眼,就觉得心烦意乱。

小月本在殿内陪她,可苏萤瞧她困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心中不忍,就让她自行去歇息,只留了两盏灯在殿内。

白日里已经落了一天的雨,苏萤便以为晚上定然会安然无恙,谁能想到眼前猝然闪过一丝光亮,惊的她猛地睁开眼。

下一刻轰隆隆的闷雷就忽然炸响天地!

手指下意识的将被子抠的死紧,苏萤死死的闭上眼,却没其他的动作。

——总不能永远都没有长进罢?

不过区区雷声,她肯定可以撑过去。很快就过去了……很快……

可夏季的暴雨又岂会这样轻易消散?

第一声闷雷竟然已是最轻的,其后接着的一声又一声闷雷轰然炸响,竟然好似要将天际都擂出一道裂缝来。

泠泠冷汗从额角滚落,沾湿了鬓发。

苏萤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紧紧蜷缩起来。

——幻境中杜绝一切术法仙宝,她甚至连躲入绝境塔中也做不到,只能生受着这凌迟般的折磨。

还要多久?

到底还要多久?!

殿门被人轻轻推开,风从门缝中窜了进来,拂动烛苗,印出地上漆黑的人影。

祁嘉走近了掀开帐幔,看着锦被下透出来模模糊糊的人形,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不怕了”,他像是抱小孩那般,倾身将人搂进怀里。

“——没事,我在这”,掌心一下接着一下的轻拍少女的后背,祁嘉的声音仿佛是狂风浪雨中的一艘船,在惊天的闷雷声中显得这般渺小,却足以让苏萤躲风挡雨。

过了许久,怀中人细细的颤抖才逐渐停了下来,祁嘉撩开她被冷汗洇湿的黑发,只见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正依在自己怀里,五指紧紧的抓住他胸前的衣物。

十分依赖、万般眷恋,再没了平日里一丝一毫的防备和伪装。

黑睫被汗水打湿了,凝了半粒水珠在其上。祁嘉的视线就落在这颗水珠之上,好半晌之后,薄唇动了动。

重重的心跳声逐渐平缓了下来,溃散的视线终于重新凝聚,苏萤喃喃的问出口:“你为什么会想做帝后?”

这问题今日在她心中已经翻来覆去了无数遍,始终想不出一个答案来。

她仰起小脸,双手将祁嘉胸襟处的衣料都抓出褶皱来,急切的想从祁嘉面上看出些许端倪来。

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许,近的祁嘉能看见苏萤黑睫上的那颗水珠。橘黄色的光线铺洒在其上,氤氲出好几种色彩来。

薄唇一抿,祁嘉抬起手来,粗糙的指腹轻轻抚去水珠,染湿了指尖。

祁嘉收回手来,望着怀中的少女,并未接话,反而问:“陛下觉得呢?”

苏萤极其缓慢的眨了一下眼,却仍旧祛不掉眼睫上残留的触感。

她定了定神,慢慢道:“你志在天下万民,张越之等老臣却不明白,只担心你觊觎皇位,你处处掣肘,所以你左思右想之下,干脆选择成为帝后。梁朝有律令,后宫不得干政,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取得张越之等人的信任,更有利于你往后的志向,我说的对不对?”

话才一出口,苏萤就发现掌下的心跳声逐渐平息的下来,她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祁嘉的眼睛,可口中却催促道:“我说的对不对?!”

长久的静默,静默的苏萤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当真将这段话脱口而出,直到沉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从小到大,果然只有你明白我。”

苏萤猛地抬眼看去,只见祁嘉双眼都盛满了揶揄正望着自己。他顿了顿,拖长了语调,带了几分笑意:“看你这反应,莫非你以为我对你倾心不已,甚至想要以身相许啊?你可真是……”

她心下一紧又是一松,想也不想猛地就一拳擂在祁嘉的胸膛,“拿我寻开心啊你?”

苏萤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不过此事定下也好,日后你当了帝后,我若是要充盈后宫,你可是要帮我好好把把关。”

幽光闪过瞳孔,祁嘉面上的笑意愈发的大了,他一字一顿道:“后宫啊……那当然。”

“——我一定会替你好好把关的。”

累了一天一夜,又受了响雷惊吓,苏萤早就累得不行,解决完此事之后嘟嘟囔囔的就要躺下,还不忘挥手赶人:“行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祁嘉却不肯,“别管我,你好好睡。”

苏萤瞅了祁嘉两眼,到底还是没拒绝,阖上了眼皮,精疲力尽的陷入了沉睡中。

轻手轻脚的将人安顿好后,祁嘉才出得殿门去,迎面而来的就是萧郁阴翳的脸。

只见半空中黑压压的乌云已然散去,黑青色的夜空从天际交界之处逐渐侵袭了天空。又急又重的暴雨已经过去,剩下的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萧郁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祁嘉笑了笑,并不接这话茬:“不久之后就是陛下与我的大婚典礼,都督事务繁忙,若是到时候无缘到场,想必陛下也没什么意见。”

萧郁收回视线,将祁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祁大人该不会以为,陛下今日松口答应选你做帝后,一切就尘埃落定、高枕无忧了吧?”

这话却是将祁嘉逗笑了,他抬首望着天边已然渐亮的曦光,缓步踏下台阶:“尘埃落定也罢、高枕无忧也好,总归这帝后的人选是落不到都督头上了。”

萧郁定定的看了祁嘉一眼,那眼神实在叫人胆寒,可他却一声轻笑,声音放的愈发的轻,“日后……你便会知晓了”,说罢径自绕过祁嘉就想推门而入,却被祁嘉横臂一拦。

骇人的气势自萧郁身上喷薄而出,今日种种,尽管他早已有预料,可到底忍耐不住,忍不住斥道:“滚!”

祁嘉却不能让,他蹙了眉:“陛下好不容易歇下了,你去扰她做什么?”

萧郁觑了一眼天色,冷笑道:“这样的惊雷她能睡得着?”

祁嘉如同一堵墙一般,堵在萧郁跟前,纹丝不动。

两人对峙着,任谁的面上都没了一丝笑意。

好半晌后,却出乎意料的,竟是萧郁先退了步,他道:“就让你高兴着几日”,而后抬指点了点祁嘉,先行离去了。

唯留下祁嘉一人站在殿门外,蹙眉深思。

***

帝后大婚原本应当由钦天监占卜出几个黄道吉日,再交由礼部商定,最后再交由皇帝定夺。可现如今仍旧时值乱世,蛮族未能荡平,边境又添波澜。未免夜长梦多,就将大婚定在了两个月之后。

虽然略显仓促,倒也还算来得及。

这两个月中,苏萤倒是过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日子。萧郁没有再来寻过她,就连祁嘉也因为大婚前不得见面的习俗未能进的宫来。

——倒是那位被赐婚不久的秦玉秦将军回京述职来了。

苏萤对这位守卫边关的秦将军倒很是敬佩,自她回京述职后,便常常邀她入宫,倒也不做别的,只问一些边关百姓之事。

暑气已去,苏萤命人在花园中摆了桌椅点心,就着满园秋色,正与秦将军聊的开心。她这几日才知道原来秦将军并非生来就在边关,从前竟还在京城住许多年,于是今日就寻来了进程特有的点心来招待秦玉。

只见秦玉捏起一块金丝小枣,眸中满含惦念,打量了片刻,才试探着将点心放入口中。

苏萤见状笑道:“秦将军不必客气,我这里别的不多,点心管够。”

“谢陛下”,秦玉道:“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便是在战场上磨得粗粝不堪之人,有时候也会害怕。”

苏萤一愣,“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秦玉爽朗一笑,被风沙吹成了小麦色的脸上尽是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臣担心这金丝小枣也会没了从前的味道……没想到,竟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这吃枣的人呐……”

还不待苏萤开口,秦玉又突然转了一个话题:“其实陛下的赐婚,臣最开始是想拒绝的。”

——可她却并未收到任何秦玉上书婉拒的折子。

苏萤摆摆手,忖度道:“莫非张小公子绝色,秦将军一看就改了主意?”

这答案着实让人没猜到。秦玉一愣,与苏萤对视一眼,两人继而大笑。

好一会后,秦玉才继续道:“臣其实有一个未婚夫的,臣与他五年前就定下了婚约。”

苏萤面上的笑容一僵。

她实在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道:“那这……哎……这……那我岂不是坏了你的大好姻缘,这事办的……”

秦玉却摇了摇头,看着花园中满色沁绿,笑道:“臣与他之间虽然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但感情却很好,虽然平日里少不了打闹拌嘴,但他是我认定会相守一生之人。”

“我等了整整五年,终于等到他来娶我了。”

“八十日前,就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秦玉转头看向苏萤,眼角一弯,浮现出细细的纹路,“八十六日前,他死了,被蛮族一刀割了喉咙。”

“尸体没找回来,左不过被当成了食物充饥了,这都是常有的事。”

“陛下不必如此”,秦玉望着苏萤投来的目光,情绪倒很平静,“这在回连山脚,太寻常不过,寻常的都不值得传一回街头巷尾。不仅发生在我身上,每一个百姓都遇到过。”

苏萤沉默半晌,“那你为何……”

这话她却只说了一半,只因苏萤也瞬间明白过来这话的答案。

秦玉道:“陛下也知道,如若我不接受张越之的小儿子,朝廷又怎会彻底信我?若不能彻底信我,我又如何能彻底杀尽蛮族,还我梁朝百姓太平度日?”

“我不恨陛下、也不恨祁大人,你们都有各自的难处”,秦玉说着站起身来,她生的必寻常女子都高大一些,却有一种极特殊的魅力,“我谁都不恨,我只恨蛮族。”

苏萤也站起来,顺着秦玉的视线看出去,没忍住扣了扣指甲边的嫩肉,“你若不喜这桩婚事,待此间事了,我还你自由身。”

秦玉笑了笑,“这倒是……”

却不曾想花园的入口拱廊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只见一个身着小兵俯视的男子忽然间疾步奔来,看见秦玉时眼睛噌得一下就亮了,在那张糊满了黑色锅灰的脸上愈发的明显。

他高声喊道:“——报!”

就连苏萤也被这突然的一出弄迷糊了,她正想喝问来人是谁,却见身旁的秦玉忽然张开了手臂,满脸都是无奈,“来吧。”

“张越之的小儿子,他还没长大,跟着我可惜了”,秦玉看着愈发近的人影,偏头对苏萤一笑,“就托付给陛下了,为他寻一户好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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