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严元衡冷了面庞。
时停云是他地伴读,二人十年情谊,自是非比寻常。他若是歪了心思,走了邪路,自己一为主,二为友,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帮他才是。
他得好好与时停云谈一谈了。
严元衡正襟危坐,仿佛这荒郊野外是二人对谈议战的书房。
他开了个干巴巴的头:“素常,你与六皇兄关系很好。”
时停云翻动着烤鸡,答道:“元昭性情好,同他在一起自在得很。”
严元衡:“但不能一直如此。国子监里的博士夸六皇兄少有贤才,这些年虽有懈怠,但若是正了心思,以勤补之,必是国之栋梁。况且,他已有家室,早晚有一日会安定下来,到时候,谁又能陪你玩闹呢。”
时停云灿烂一笑:“到时候有十三皇子在啊。”
严元衡面皮一热,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可抑的喜悦,出口的话却是冷硬理智:“胡闹。”
时停云垂下眼睫,火光在他面上跳跃着:“玩笑而已。我明白我身上责任,自是要随父亲镇守边关的。”
“可时家血脉又该如何延续?”
“十三皇子怎得对时家血脉如此关怀?”
“我……”严元衡心里一突,腰背挺得更直了些,“你为我伴读多年,且时家兴衰,亦关乎江山社稷。”
时停云笑一笑:“上次谈起时,我便说过,愿以身许国,以国为家。况且,时家有其他子嗣,只要教养得当,又是一代英豪。”
严元衡一想到眼前人心有所属,且愿意为那所属之人做出许国之举,宁愿无后而终,心内便气闷得紧,硬声道:“我并不赞成你这种想法。你还年轻,何谈一生一世?或许再过几年,你便会忘了他。”
时停云着意瞄了一眼他的面色,眼睛微微弯起:“好,遵十三皇子旨意,停云会尝试。或许多年后,停云会恋上一名边疆女子,与她生一堆南疆血统的娃娃,孩子们拿着拨浪鼓满军营乱跑。到时,十三皇子若是到边疆来,我拖家带口相迎,您可别嫌吵闹。”
严元衡这般苦口婆心,本意就是想劝他回心转意,时停云松了口,按理说他该欣喜,可听了时停云绘声绘色的描述,他稍稍想了想那个画面,心中不快不减反增,胸口愈加郁闷。
他整一整胸前软甲,不再言声,暗想,我这是怎么了。
池小池才不管他怎么了,鸡子熟后,便拿刀子割下最嫩的鸡脯,吩咐伙夫将鸡脯拍成鸡茸,添在粥里,为公子师端去,独留严元衡一人在火前惆怅。
严元衡用树枝拨动火堆,想起了一件久埋于他心中的事情。
此事不算大,但却有些难为情,因此他一直将其深藏,连时停云也没有告诉。
父王送来的启蒙宫女,他没碰。
那时他15岁,一心向学,丝毫无志于此,但对祖上传下的种种规矩早有了解。
因此,当他某日回屋,看见屋中添了个标致少女,无需多言,心中便明了了。
他有些紧张,但面上不显,只将后背挺得更直了些。
少女比他大两三岁的模样,眼里隐隐含泪,看上去比他紧张多了。
他微微蹙着眉,想要话些家常,好叫她不要这般不自在。
但在少女眼中,严元衡神情冷淡宛如坐衙审案,连那一板一眼的口吻也瘆人得很:“多大了?”
少女一哆嗦:“回十三皇子,奴十、十七。”
严元衡:“家住哪里?原籍在哪?”
少女记起管事嬷嬷的教导,特意选比皇子年龄大些的启蒙宫女,就是为着能够更加温柔体贴地伺候懵懂的皇子。
但严元衡看上去太过清冷疏离,目光中的审视之意刺得她骨头都有点冷。
她想,也许是十三皇子不中意自己。
她只好强撑出一副笑脸,答了自己的籍贯、家里还有几口人、以及自己入宫前做些什么,心里却开始打鼓,反复揣摩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严元衡见情形似是不大对,少女肩膀都在颤抖了,只好按照先前六皇兄的教导,起身转坐至她身侧,试图拉近与她的距离:“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少女颤悠悠地答:“我姓石。”
“石……”
严元衡心间没来由地一跳:“哪个时?”
少女偷偷望他一眼,答:“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石……”
脱口而出后,她才意识到这话不吉利,而且是大大的僭越,立刻冷汗如瀑,跪地乞饶:“十三皇子恕奴无状!”
严元衡转过头去,心间突然乱得很,却想不通这乱从何来:“起来吧。”
少女不敢起身。
严元衡也不怎样关心她。
他想,姓石,还是同音。
时停云是他挚友,若是同她做那等事情,好像有些奇怪。
因为这个有点滑稽的理由,严元衡心里过不去,决意冒险,暗暗违抗一回皇旨。
他下令道:“起来。今夜你宿在外间榻上,从明日起,我在殿里给你找个好地方安置。”
从那时,少女成了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丫鬟。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哪个地方触怒了严元衡,又担心第一夜没能做好,被嬷嬷责罚,累及家人,因此对二人未曾欢·好的事守口如瓶,至今仍是怕着严元衡。
思绪回返,严元衡拨动火堆。
新拔来的树枝上带有几滴露水,炸出了几朵火花。
熊熊火光将他的眼睛映得星亮,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无意识地轻念着时停云的名字。
察觉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后,严元衡很快冷静下来,摇了摇头。
确定出发的半月间,父王唤他去议事多次,问他对于镇南关了解多少,他都据实以答。
而他注意到,每次议事,邱丞相几乎都在场,对他大加褒扬,态度颇不寻常。
严元衡记得听时停云与六皇兄闲谈间提过,邱丞相长女邱颖已到了适婚年纪。
他想,等这次回去,他许是要娶亲了。
严元衡并不很在意这些,与谁结亲,都是盲婚哑嫁,皇室姻亲,向来是论益不论心的。
他这一生是无法真正得其所爱,所以他现在才这样关注时停云的私事私情吧。
这个解释相当合理,严元衡心上大石轻了不少,趁着天色昏蒙,起身去检视军队驻扎情况如何了。
池小池端着熬好的鸡茸粥挑帘进入娄影休憩的军帐时,发现他竟已上了床,斜卧在床上,头发松散地扎了起来,搭在左肩,脸色苍白,阿书在旁伺候,面露忧色,好似很严重。
池小池心里一紧:“怎么了?”
这具身体是妥妥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娄影轻轻地皱着眉:“胃里有些不舒服。”
“许是路上颠簸久了,公子师说胃里闷疼,没什么胃口。”阿书满心懊恼,“公子师脾胃虚弱,可能是吃了两片杏脯,酸得厉害,伤着胃了。是小的办事不周到,该买些酸味温和的备着才是……”
池小池放下滚烫的粥碗,捏着耳朵,趁着阿书絮叨的功夫让双手温度恢复正常,随即将手搭在娄影额上。
……果不其然,低烧。
池小池吩咐道:“出去要些热水来,看谁饮酒,也要些来。”
愧疚的阿书领了命,忙不迭出了帐去。
池小池坐下:“不能换个身体吗?”
娄影摇头:“试过了。”
池小池:“员工福利里没医保啊。垃圾单位。”
娄影微笑着附和:“垃圾单位。”
话音未落,他低低“嗯”了一声,蜷了蜷身。
池小池心内一突,先于他捂住了他的胃,触感冷硬微胀,怪不得会难受。
下一秒,娄影的手按上了他的。
贴着他的手很冷,想也知道越捂越不舒服。
池小池脱口道:“我给你暖着吧。”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了。
不知道怎么的,一到娄哥面前他就很容易变回小时候那个又冲又莽的愣头青。
他现在很想让自己蹲到冬天的空调外机前冷静冷静。
娄影神情不变,爬起身来,倚在软枕上,客客气气道:“劳烦。”
池小池想,娄哥大概是怕他难堪。
娄影这样自然,池小池心态也平和了许多,解了他的两颗里衣扣子,搓热掌心探了进去。
为了让他坐起的身子不往下滑,他揽住了娄影的腰。
池小池许久没有跟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过了,有点僵硬,手捂住了就没敢动。
娄影这具身体腰细得很,体重也轻,抱起来不困难,不过他大概是真的烧得有些昏沉,或者是腰部受不了久坐,侧了侧头,顺势将头靠在了池小池肩膀上。
有点不正常的体温烫着皮肤,被贴着的地方火烧似的烫了起来。
池小池:“……”干。
那种被池小池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情感又隐隐有冒头的趋势。
毯子是纯正的羊毛毯,很厚,池小池一手给娄影暖着,另一手搓着娄影的羊毛毯子。
起球了,他就揪毛球。
娄影被他的小动作惹得直想笑:“你在干什么?”
被抓现行的池小池镇定道:“先生的毯子真好,我搓个电火花给你看。”
等到阿书取来酒与热水,看到师生二人这般亲昵,暗暗感叹了一声公子待人总是这样心诚,对公子的敬慕又多了三分。
他把东西留下,便又捧着粥碗离去,打算热一热,把鸡茸熬化了,喝下去暖暖的,也养胃。
阿书一走,池小池拿起酒,打算与热水和一和,涂抹到他掌心脚心降温,再为他擦一擦身。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有可能是欠费停机了。
池小池从仓库里取了两张预备好的卡片,用在娄影身上,果然卡到病除。
他大大舒了一口气,但娄影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池小池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耳朵烫得要命,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狼狈。
他努力地保持镇定::“……先生能劳动贵头从我身上起来了吗。”
娄影温和道:“阿书知道我病了,我们得演给他看。”
不等池小池反驳,娄影又体贴地补充:“而且这样可以治你的病,帮你做脱敏治疗,不好吗。”
说罢,他捏了捏池小池滚热的耳垂。
发觉池小池打了一个激灵,娄影极其温柔地同他说话,口吻像是在唠家常:“你原来打过耳环?……左耳三个……。”
他又伸手摸了摸他另一只耳朵:“右耳两个。”
……池小池觉得这个娄哥和他记忆里那个相比有了些微妙的改变,坏得很。
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娄哥是真心为他好。
所以他打算等娄哥睡了再把他放下去,左右他这具身体状态不好,该是嗜睡的。
没想到,娄影身上一松快,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倚在他身上,看起了他在路上看了一半的兵法。
池小池感觉自己宛如在熬鹰,只盼着阿书赶快来。
没想到,最后解救他的竟是褚子陵。
褚子陵听阿书说公子在陪伴身体有恙的公子师,便寻了来,没想到入目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公子师摘了幂篱,皮肤惨白,倚在公子肩上,举着书给公子看,公子也正垂头说着什么,嘴唇甚至像是碰到了公子师的耳朵。
见二人如此亲昵,彼此依偎,褚子陵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疑虑,且在疑虑之外,多了一层难言的滋味。
他压下这等不合时宜的情绪,拱手道:“公子。”
在这位挑剔的公子师面前,他得把礼节做足。
公子闻声,快速转头,仿佛被人抓了现行似的,泛红的耳朵更是刺了一下褚子陵的眼睛。
褚子陵心里猛地一酸,低下眉眼来:“公子,将军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