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居。
玉姝受了风寒,等吃过一碗草药,大汗淋漓一场罢,才重新恢复了些精神。
连翘替玉姝系好披风,又理了理女子身后滑落的长丝,回禀刚刚的问话,“那位大人听闻是为世家女选秀一事而来,如今陈伯府上已经确定了三位适龄的姑娘。”
“张将军府上呢?”
“已经确定由嫡出大娘子参加。”
玉姝叹息一声,“知道了。”
她与张将军府上的女娘交好,也知道张将军与父亲有同样的想法,认为自家全是闺女,她们过得幸福快乐就好,不必追求什么荣华富贵。
可张家最后还是推选了一位女娘,不知爹爹最后会如何打算,玉姝努力挤出一丝笑,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妆容,最后用绢布擦掉自己的唇色。
“二娘子?”
玉姝满意地看着镜中尚存病态的自己,站起身,说道,“走,去见爹爹。”
细雨还在下,凉风裹挟着寒意呼面而来,连翘想举起伞挡挡,但却被玉姝推开。
“二娘子,您身子还没好呢,可不能再吹着了。”说着连翘又拿起伞。
玉姝看她一眼,说道,“连翘,你跟了我近五年,还不知我的心思么?”
“二娘子……”连翘收回伞,任由寒风朝她们吹。
她只有可怜一些,或许再可怜一些,父亲才有可能会软下心肠。
这场婚事是娘亲在世时定的,但父亲重信誉,即使那沐世子远非良人,却也未有提过将亲事取消。
不过,她还从没听过有女子主动退婚的,在很多人眼中,这兴许是件胆大妄为的事。
玉姝进门时,玉老爷还在整理今日的业务,因而玉姝未作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玉老爷年已四十有九,再过一年,便到了天命之岁,如今在户部任职,官位不大不小,入手的事务却不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外面雨歇,日光出,玉老爷才抬起头,一眼就看见立在前面的玉姝。
玉姝拿着手帕乖乖地站在厅房中,在她身旁是一件落地瓷瓶,与女子同立一起,交相辉映中,略感一丝冰凉。
三个女儿中,唯玉姝与玉夫人最为相像,她此时眉眼间含着一丝愁绪,脸色发白,唇间没有血色,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令人不由得想起了玉夫人病逝前的样子。
玉老爷放下手中的笔,叹息一声,语气略微责备道,“才刚喝的药,还出来做什么?”
闻言,知道父亲得空了,玉姝才朝里走去,蹲身行过一礼,抬眸看向玉老爷,笑道,“爹爹明明知道。”
“你呀!”玉老爷点一下玉姝的额,感应到她没有发烫,心里放下心来。
玉姝收起笑,脸上一下子委屈起来,说,“爹爹可知宗堂里有多冷,姝儿可是跪了一夜。”
“谁叫你在外面说胡话,那沐小世子一句酒醉之语,你非要跟着掺和,说什么婚约非你所愿,郎君非你所喜。”
“女儿说的是非我所愿不应,非我所喜不嫁。”
“你不喜欢沐世子?”
玉姝摇头,问道,“敢问爹爹,哪位平常女子会去欢喜一个爱逛花楼的纨绔郎君呢?”
玉老爷重重叹息一声,“可那深宫重地,你可就愿意去了?”
玉姝一愣,拉住玉老爷的一边衣袖,说道,“姝儿只有这两条归宿可去了么?”
她问,玉老爷也想问。
女子悔婚,鞭责五十,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今后该如何在这京都自处。
玉老爷看着身旁撒娇的姑娘,说道,“你学过宗室律法,应知女子悔婚需杖责五十,降级一等。”
玉姝愣住,她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入官学时,她最喜农经学,最无趣的便是宗律法,国法她还学的进去,只有限制爵位宗亲的那些条条框框,一学便爱瞌睡。
回到沉香居,玉姝便让连翘找来宗室律例,厚厚的几大册,她连忙翻看至“信”字章,一行古字写着,“女子毁约,杖责,五十起罚,降位一级。”
这上面不过简短的一句话,却不知道会毁多少姑娘的幸福。
亲事一定,便定下了终身。亲事一毁,便也好似毁掉了终生。
第二日,张府小娘子邀玉姝出门喝茶,玉姝本没什么心情,可张小娘子说茶楼有好戏可看,硬要拉着她过去。
皇宫选妃的皇令还没正式下达,但坊间已有耳闻,有甚者传此次选妃只从宗亲世家之中纳,入宫便授三品妃位,这对于小世家来说,便是飞黄腾达的好时机。
玉姝与张小娘子张瑶来的时候,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正与看客们打赌,最后会有几人受圣上青睐入皇宫。
二楼贵客间,玉姝捧着下巴,百无聊赖道,“京都世家适婚女娘总共也就十几来人,其中大半从小受训等待入宫,三四人已有婚配,另外还有你的嫡姐,但心有所属,最后入宫人选闭着眼也能猜到。”
张小娘子笑看着下方,说道,“不然不然,你看这人怎么说的?”
下方说书先生道,“以往皇家从适龄适婚女子中挑选,但这次乃是圣上首次选秀,又是让新上任的世家官人为王室挑选合适人选,可知此次入选若中,此女往后不可估量。以此,各位再来猜测,会有几位世家入选。”
往后位份“不可估量”,这便是诱饵,诱饵一抛,鱼群争先恐后。
张二小姐张瑶看着玉姝说,“无论前方如何,鱼群已经出动,一条落单的鱼于鱼群来说,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我家便是如此思虑才将阿姐推了出去。”
玉姝眉头一皱。
“阿姝,我知你不喜沐家世子,我也不喜,这入宫虽是虎豹相残,但也有一定机会落选,我倒觉得不如一试。”
张瑶说的并无有道理,只是……
“可我那婚事……实在缠得紧 ”玉姝叹道。
张二小姐神秘一笑,说道,“下面就是我请你来看的戏了。”
台下,说书先生话刚说完,突然转了话,说道,“话说沐家世子前几日醉酒万家楼,放言玉家女非他不嫁,出言不逊,可谓嚣张至极,玉家娘子乃待字闺中,受辱生疾,可谓惹人怜,二人婚约能否成事,也待考察……”
听说书人所言,张瑶挑眉看向玉姝,说道,“沐小世子的名气早就臭哄哄,婚约若因此取消,大家乐见,到时候民间言论会偏向你。”
玉姝有些无奈,这姑娘也没学好宗亲律法。
民间茶话闲谈的口舌之争何时赢得了那些祖宗律例。
玉姝刚想开口告知张瑶,却听见下方有人突然大声爆粗,“屁!这婚事谁来都取消不了!”
“这独鳖子!”张瑶站起身,看见沐家小世子不知何时出现,气得她想直接冲下去打他一顿。
玉姝也看见了沐阳,眉头一皱。
沐世子扔掉手里的酒壶,跳上台阶,一把抓住说书人说道,“婚事打娘胎既定,就算她不喜老子又如何,哪里轮得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还有,老子成亲的时候连同青楼那些小姐一同接回去,那玉家娘子也不敢说一句不是!”
玉姝眉头皱得更紧,手上也不自觉用力握成了拳。
他最近说的胡话,她从别人嘴里听的不少,但这次,她当面所闻。
别人传的话,原来真的是一句不差!
“可恶!”张瑶骂道。
“放肆!”
“啪”的一声,木头与掌心重重的撞击声响起,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传出。
“大庭广众胡乱非议,简直目无王法!”
玉姝松开拳头,她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却见京兆尹陈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在她们隔壁茶间。
陈大人身侧还坐着一位男子,玉姝一眼便认了出来,是那位负责选秀一事的魏大人。
陈大人怒视着台下,“掌事何在?”
茶楼掌柜很快出现,陈大人居高临下地朝那掌柜说了些什么,很快,玉姝便瞧见那掌柜惊恐地跪地求饶。
“大人恕罪!恕罪!”
陈大人厉声道,“当众胡乱非议者,按照律法,该当斩舌!”
此话说的响亮威严,声音传至看台下,沐世子被吓得手上一松,那说书人连忙跪下求饶。
陈大人眼神冰冷地看向看台,仅仅一瞥,沐世子只觉得自己的酒似清醒了一大半。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大人身上,等着他发令,看客们都有些好奇京兆尹会如何处置这场闹剧。
但陈大人却偏头,与他身旁的男子低语起来。过了一会,二人一同起身,竟然就准备这样离开。
看到这,玉姝心里松了口气,她还不想闹到京兆府,虽然她那婚事已是满城皆知荒唐,但她不想当众出丑。
玉姝抬眼,视线恰与那位魏大人相交。
四周嘈杂,议论纷纷,两人偶然对视。
玉姝微愣,却见他朝她颔首,眉目清冷,无悲无喜。
他没有像其他人用或好奇或怜惜或讥笑的目光看她,仿佛不知这场闹事的女主人公是她,又或者他并不关心。
这无形中避免了玉姝心里的尴尬,她不愿随随便便一个生人都能来看她的笑话。
她心里对这婚事抵触,知道也许闹出来,退婚的几率大不少,但她心里还是有些考量。
只要还不到撕破脸皮的那一步,她不想这样做。
看着二人离开,楼下那些看客才反应过来,虽然结局不是他们所期待的,但也担心自己招惹上什么麻烦事,于是纷纷从茶楼里离开。
包厢内,张瑶有些兴奋看向玉姝,问道,“阿姝,陈大人可真厉害,你刚刚有没有看见沐世子被吓的样子,我瞧他的酒大约都被吓醒了。”说完,张瑶随手拿起桌上的瓜子,继续道,“不过刚刚与陈大人一起的那位是谁?模样瞧着生疏,但好像与你相识。”
玉姝看着楼下离离散散的人群,想起刚刚男子的模样,抿了下唇,回道,“他就是负责此次选秀一事的魏大人。”
“啊?”张瑶手中瓜子掉了下去,张大嘴巴,叹息,“莫不是位公公?”
负责选秀的通常是宫里内务所的人,里面出来的都是公公。但此人如此好模样,张瑶不由得惋惜,竟是个不能行的。
玉姝想起爹爹对待此人的态度,说道,“大约不是。”
张瑶一听,又来劲了,问道,“那他是何人?可是哪家的世子?长得倒是极好,若是来赴春日宴,肯定是个香饽饽。”
闻言,玉姝内心一动,她转头看向张瑶,说道,“你说我若是悔婚另嫁如何?”
这样既可以摆脱纨绔子,又可以不用参加选秀,一来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张瑶惊讶看着她,甩开手上的一切,连忙握住玉姝的手,问道,“阿姝,你要嫁谁?”
作者有话要说:魏景:(惊喜!惊讶!惊慌!)
魏景:是……是想另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