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柳枝微风浮动,几滴寒霜凝固在枝桠上不肯掉落,天气回寒,连刚亮起的天色都是一片灰蒙阴凉。
连翘从外边抱着暖炉子急匆匆地进屋,整个夜里,她来回跑了三趟,就为了给跪在宗堂里的二娘子玉姝送点暖身的物件。
二娘子从万家楼回来后与老爷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老爷便将她罚跪在这宗堂。
这一跪,便从傍晚时分跪到了清晨。连翘也打听了一番,老爷一直没有原谅二娘子的意思。
推开外堂的门,远远地朝里面望过去,只隐约见着屏风内的女子,她穿着单薄的春衫裙,独跪在团蒲上。
这宗堂本就处阴面,平日就寒得很,偏偏又遇上多变的回寒天,地上凉得厉害,跪了一整夜,真不知她是如何撑到的现在。
“二娘子,已经卯时了,您就去和老爷服个软,说些好话吧。”连翘朝里悄悄说道,声音传至内屋,等了一会,未闻见里面的人应她。
里面的姑娘依旧固执地跪着。
连翘摇摇头,叹息一声,将暖炉放置门檐旁,随后转身离开。
宗堂是重地,为奴为婢者不可久留。连翘半步也不敢多走,只能尽力想些法子,让里面稍微暖和一点。
玉姝折着衫裙跪在团蒲上,但凉气还是自下而上升起,雪白的肌肤冻出红印,但她神情未有动容,只是裹紧着身上仅有的两件衣裳,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长大后,她鲜少惹父亲生气,如今罚跪宗堂是因着一件打娘胎就定好的亲事。
一件顶烂顶烂的娃娃亲!
彼时她尚未出生,娘亲与沐府王妃交好,两人就作下了一段口头婚约。
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娘亲逝世多年,这婚约也未被人遗忘。
但没有遗忘,也并不说明就有什么期待。
沐小世子,是沐府的二公子沐阳,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本是个顶好的身世,但其人却吃喝嫖赌,样样不落,近些年来,更常流连花楼,纨绔的名声传遍了京都。
她是侯门出身,上头有个秀外慧中的阿姐,为她们玉府打响了名声,她手下又有个十八月牙坊,不愁吃喝。
外面人便总爱揶揄他们的婚事。
说她是摇钱树,沐世子是醉酒鬼。
醉酒鬼最爱摇钱树。
这婚约成了他人的笑资,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玉姝身上,她走到哪,哪就有这些风言风语。
但她的父亲一直以来并未对这门亲事表过态。
可是昨日,突然就变了。
“对着玉家列祖列宗,你好好想想,这门亲事非定不可。”
她今年十七,确实已到适婚的年龄,但对于自家父亲突然强硬的态度,玉姝疑惑非常。
她不愿就是不愿,谁都别想逼她嫁。
……
玉府内,一夜未睡的其实还有玉老爷,他披着外衫,站在窗边,望着突然回寒下起雨的天气,心里无奈又焦急。
那二闺女明明从小是个乖巧人儿,怎么这次偏偏要在这时和他犟着。
玉老爷重重叹气一声。
手里公事本就一大堆,如今家事也让他愁得很。
连翘远远看见老爷房里开着窗,走近后又看见老爷房间开着门,她脸上喜不自禁。
老爷总归是担心二娘子的,她想的没错。
“老爷,昨晚天就开始寒,二娘子已经跪了一夜,怕是身子快要熬不住。”连翘一边行礼,一边急忙说道。
“昨夜那饭菜可是吃了?”玉老爷问道,填饱肚子,身体总会暖些。
连翘道,“菜品上了四五遍,二娘子不肯动。”
“暖炉呢?可点着了?”
“奴婢在外屋点了三顶。”
“点那外屋又有何用?”玉老爷一时又有些气,又更心疼。“你怎么不往里面放!”
那宗堂设计只为保着祖宗灵牌,因而是并未考虑过两间屋子间的通风连贯的,再加上两家房子中间那屏风挡着,那暖气能进去才怪。
连翘一听,心一下子提起,“老爷,您就原谅二娘子吧!白日里全然是沐家世子先放言在外,二娘子听着本就难受。”
“好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沐家小世子是何秉性,几句醉酒的话哪里有人当过真?”他罚玉姝也并不全是这个原因,而是,他昨日突然发现,自己这闺女原是这般固执的人。
一提那婚约,她竟然直接与他说不愿意。
“老爷!二娘子她……”
“罢了,你去叫她过来,等会宫里会来一位大人,她见见便知我为何要罚她。”
“是。”
连翘不解,但好歹能让二娘子出来,她连忙跑回宗堂。
天色已更加明了,但宗堂隐约有几丝白光穿透进来,连翘赶忙进去扶起玉姝,却被她摆手阻止。
“爹爹可是应了我?”玉姝抬眼看她声音嘶哑无力。
连翘避开她的眼神,她偏过头去,不忍心地道,“二娘子,老爷说您去见过一位大人,就知道他为何罚您。”
那么,父亲还是铁了心要她嫁?即使他明明清楚对方顽劣,并非她今后良人。
玉姝垂下眼,一夜未眠的面容此时寡淡又苍白,她撑着连翘的手臂站起身,轻轻道,“走吧。”
……
清晨鸟鸣掠过玉府上空,玉侯爷接到通报,穿戴好官服后连忙带着人等候在大门口接客。
前几日,礼部侍郎告知他,宫里预备首次选秀,到时候会御派一位掌事大人去各个世家大族里挑选合适的女娘,他们玉家也在其中。
明康侯玉府总共有三位女娘,大娘子已经出嫁,小娘子还差个两岁半,符合条件的也只有二娘子玉姝。
大历开国时建功立业者多,因而京都侯门世家不少,已自成宗门,玉府在其中不上也不下。
他们如今虽不及开国受封时的荣耀,但不曾想过靠嫁女儿来重新光大门楣。
玉侯爷只求自己的三位闺女一世顺遂,等作古后,他也能安心去黄泉地底,去见他的夫人梁清和玉家祖宗。
众人没等一会,就见一顶素雅的轿子停在了玉府门口,不比往常宫内来人时的浩荡与华丽,这顶绣着兰花的素轿显得低调许多,除却轿夫,只跟着两名随从。
玉老爷以为是停错了位置,正准备让人去问时,却见里面的人下了马车。
“魏大人?”玉老爷讶异道。
来人正是江陵安宁侯魏府的侯爷魏景。
此人年纪轻轻,不过弱冠,如今与他同朝为官。
魏景一直在江陵生活,前不久受皇帝急诏,才调任回京。
他年纪虽轻,但玉老爷曾偶有耳闻他在江陵的功绩,修道立律,改善民生,不过三年,江陵便大有变化。
但安宁侯府与他玉侯府不同,江陵魏氏,曾居于京都名门世家的首位。
魏景的父亲安宁国公,曾任太师辅助皇帝,其嫡长兄魏衡在世时任太子少傅。
本是一个名望世家,如今却全凭这个年轻的侯爷在撑。
只不过,外面传言,这位魏侯爷是庶子上位。
魏景走上前,他今日未身着官服,只一身素纹的蓝色衣袍,简简单单,过于素雅。
他翩然而立于轿前,脸上笑容如春日和煦的微风,朝玉老爷,行了一个礼,“玉侯伯,陛下命在下走访世家,是为选秀一事而来。”
说完,一旁的侍从将一份礼品递上,礼盒被红布包裹着,看不见里面是何物。
玉老爷瞧着,并不敢接,但又听魏景介绍道,“在下首登贵府,备上江陵的特产,全当薄礼一份,还请侯伯笑纳。”
闻言,玉老爷命人接过礼盒,打开看了一眼,是一方木制镂空雕件小物,他才放下心来,说道,“魏大人客气了。”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年轻的侯爷接触。
见他未以同爵身份相待,反而以晚辈姿态有礼相对,玉伯爷心想,如此之人大约也不会太难通融。
玉老爷将魏景相迎进去,落座之后,命人请上一杯上好的早茶,他要好好和此人聊聊他家闺女已经定亲之事。
……
这三月气候多变,细雨一下,凉风一吹,直叫人冷的缩起脖子来。
玉姝简单收拾了一下后才过来,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素雅长裙,领间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这寒意一样,但她不甚精神的寡淡神色又暴露了她。
她刚踏进去,魏景便看到了她,模样较之以往,长开了不少,美人眉尖,眸似水月,细腰微步,款款而至,只是她此时……
面色微恙。
只过一眼,魏景移开视线,装不在意。
玉老爷看见玉姝过来,连忙唤她靠近,介绍道,“魏大人,这便是我那二闺女玉姝。”
玉姝走近,抬眼看过去,第一眼看的不是那人的脸,而是他的衣衫。
他身上的素纹蓝花样式早在京都过了时,如今京都世家就没人会这样穿出去。
但这人穿着倒是妥帖,他一身的淡雅贵气将那份土气全压了下去。
倒是鲜少见人能穿成这样的。
玉姝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她弯腰行礼,问好,“玉姝见过魏大人。”
魏景点头,眼神略过她看向玉老爷,问道,“府上适婚的女娘便只有她一人了么?”
他开口便是这句,玉姝顿住,却不敢多言,她走到玉老爷身侧,心里若有所思。
玉老爷点头,一脸可惜又无奈地道,“大女儿已婚嫁,小女儿尚未及笈,这老二虽正待嫁闺中,但也已有了婚配,若说只是适婚,确实只有姝儿了。”
姝儿?
实在久违的称呼。
魏景倏尔抬眸,看向女子。
她一直颔着首,静静立着,不说话,几缕清风吹过,扬起肩头秀发,轻轻柔柔,比画中生动。
魏景冷淡的眸子垂下,抿了下唇又张开,神情淡淡,好似与人闲聊家常。
“请问……是与哪家的婚配?”他心知肚明,却还是明知故问。
“沐郡王府的小世子。内人在世时与郡王妃交好,便定下了这门亲事。两人也一同相伴长大,如今二人年龄正当,只是我还怜惜姝儿,想着再多留一段时日。”玉老爷答道,还多说了许多。
此话说的像似姑娘与沐家世子青梅竹马,已是郎情妾意,未有顾及什么待嫁闺女的名声,但玉老爷之意,便是想要一棒子打断任何让玉姝进宫的想法。
他就不信,宫里会让一个已经定亲的姑娘去参加选妃。
“魏大人,如此,姝儿便也不甚合适了,你说呢?”玉老爷试探道。
魏景听着他的话,为作声。
厅内一时静默,不知多久,才有道声音,不冷不淡地答道,“嗯,是不合适。”
既有婚配,便哪里都不合适。
说完,那人顿了一下,抬起头,侧过脸,看了玉姝一眼,说道,“怎么看二娘子的脸色如此苍白,可是病了?”
玉姝愣住,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脸上十分冰凉。
她朝侧边的男子看过去,结果发现他转过了面,拿起茶杯,一番随口而谈的样子。
可他何时就看出自己是生病?而不是有疾。
玉老爷也愣了下,才知道这魏大人已经打量过了玉姝,如此,便也甚好。
他趁机道,“姝儿身子骨从小便弱,昨夜受了些凉风,怕是入了寒气。”
因而更不适合进宫了,玉老爷想说。
“瞧着不止,可需小辈去请宫里的太医过来瞧瞧?”魏景端着茶帽,轻抚茶檐,抬头问向玉老爷。
见他说的如此严重,还要请宫里的太医?
玉老爷连忙转头看向玉姝,发现她唇色发白,眉眼间确实没有往日的活力,心下微愣,连忙唤道,“连翘!快扶二娘子下去歇息!去请大夫过来!”
玉姝只觉得自己头是有些昏沉,但她又着实不想就这样离开,什么适婚,什么不合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她只想要赶快与沐家解约。
“爹爹,那婚约……”玉姝身上的水蓝袖衣裙跟着她人有些摇晃,身姿似风中摇曳,轻轻一触便能碰倒,整个一病柳西子态。
她移动了身子,脑袋晕晕。
玉老爷扶着她,说道,“还管什么婚约!你先去休息!”
有侍女扶起玉姝,临走时,玉姝回首看向那个魏大人,男子眉峰似山,面若温玉,一双眸子却清清冷冷,与人满是疏离。
玉姝内心充满困惑,却欲言又止。
这人长得……她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魏大人,对不住,让您看了个笑话。”玉老爷转身说道。
看着女子身影走远,魏景一直紧握茶杯的手腕终于松懈下来,他微微低头,状似品茶,却冷不丁地问道,“大人是否已经决定同沐家举行婚事?”
“是的啊,魏……”
“什么时候?”玉老爷话音未落,魏景接着问。
“这……”玉老爷一时愣住。
他不好答。
魏景也反应过来,察觉自己的越界,他笑了笑,放下茶杯,“大人别误会,小辈只是想提前备好礼品。”
原来是这样,玉老爷忙笑道,“待商定佳期后,我定亲自去贵府,送上姝儿的喜帖。”
魏景唇间笑意扩大,但眼底凉意深了几许,应道,“小辈静候!”
说完,他又端起茶杯,唇角边一直含着笑,语气却不轻不重地道,“昨日在下还听闻沐小世子出言不逊,诋毁贵府二娘子的声誉……今日听大人所言,才知只是民间流言,那么,两家一切和睦便好。”
玉老爷也笑了笑回应,“自然是和睦好”。
魏景浅笑了一下,随后将剩下的茶水缓缓饮尽。
厅内又一时静默,不知过了多久,玉老爷才听男子出声。
男子依旧谦逊有礼,脸上一直含着亲和的笑,说道,“虽说世家均举荐了自家的闺秀,但玉府既无合适的人选,此次选妃便索性作罢,无需参加,在下回去会如实禀告圣上。”说完,他告辞离开。
玉老爷闻言,一时惊住。
要禀告圣上什么?说他玉府拿不出人吗?
玉老爷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若要是这时,那沐世子又出什么幺蛾子,想取消婚约,或者姝儿非不愿嫁,那他们玉家岂不是欺君?
玉老爷脑子飞快运转,再抬头时,却发现魏景已经离开,他人都走到了门口。
玉老爷连忙喊,“魏大人!稍等!”。
魏景迎面站在门前,听见身后的声音,他微勾起唇角,转过身去,彬彬有礼,看着玉老爷。
“玉侯伯,还有事?”他脸上的笑,温良无害。
“与沐世子的婚约仅是口头之约,还需与沐郡王府商量一番,选妃一事,魏大人莫先作罢。”玉老爷说道。
魏景点了点头,应得飞快,“也是,沐世子与令千金的想法也得顾及,小辈这边并不着急,玉侯伯可慢慢考虑。”
“那便多谢大人了!”玉老爷感激道。
“玉侯伯客气了。”魏景笑道,随即再次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一瞬,他脸上收起了笑容,只手背在身后,捏紧了拳头。
五年了,她认不出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老爷:姝儿已定亲,大家勿扰。
魏景:我不听。
本文架空,私设如山,只是一篇简单的小甜文,没有特别复杂的权谋,剧情比较简单,人物尽量简单,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害怕ing:遇到不喜欢的,请不要人身攻击作者!大家都是为了娱乐,别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