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江柠在槐树的树荫下徘徊,坐到石头上,石头有些烫。

夏日的风微微的吹着,远处是河滩边一望无际的荷叶,天空湛蓝又明丽。

天空中几缕轻柔的白云,缓缓随着风移动着。

真美。

放牛的人牵着牛回家,看到独自坐在槐花树下乘凉的她,笑呵呵的和她打招呼:“柠柠,你不回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一会儿蚊子把你抬走了。”

说着还啪的一声,打死一只蚊子。

之前看过热闹的人就过来笑嘻嘻地说:“她妈打她,估计是怕的不敢回家呢!”

“她被打也是活该!”听江妈说了事情经过的人闻言道:“听她妈讲,是她撺掇她爸用农田养龙虾,那不是拿钱打水漂吗?你说她该不该打?”

听到的人都点头,“那是该打。”又好奇地问,“那打到了没有啊?”

“没有,追了好几里地呢,拿着这么粗的大扫帚!”亲眼看到热闹的人比了个小腿粗的圆。

“乖乖龙地咚。”听的人惊叹了一声,又有些遗憾自己没看到热闹:“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跑了呀!”之前看到热闹的婶子用下巴指指江柠:“她跑的不晓得有多快。”她说:“她以后估计也跟她爸一样,都是大长腿,那腿蹬的比飞毛腿还快!”

看乐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味道。

农忙结束,村里人闲着没事,就喜欢坐在树荫下吹牛打屁,没一会儿这树荫下就聚集了一群人看乐子的。

江柠又换了棵树坐下,看着池塘中摇曳的荷花。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江妈还在气头上,是一定不能回去的,她只能等,等到天黑,等到江妈睡着后,等到江妈消气。

你不知道江妈什么时候消气,外表平静无波澜的她,又是不是真的消了气。

有一次,江妈回到家,无事人一样的吃饭、洗澡,然后在她洗澡的时候,突然闯进来,拿着细竹丝进来就是一顿抽,抽的她身上一道一道,就像是被无数只野猫挠过一样,全是红血痕。

打的让你疼的原地乱跳,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团成一团,哭喊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啥,不敢什么。

她小时候做过唯一一件问心有愧的事,就是不记得是因为嘴馋还是饥饿,她偷偷摘了一颗大伯娘家的桃子。

这颗偷偷摘的桃子让她记了很多年。

后来网络上有个笑话,叫吃饭睡觉打豆豆。

江柠初看很好笑,笑着笑着就沉默了。

她就是那个豆豆。

大哥闯祸了她妈打她,二哥闯祸了她妈打二哥和她,大哥二哥一起闯祸了,打的还是她。

因为她作为妹妹,在哥哥们闯祸胡闹的时候,她竟然没拦着他们,没劝着他们,要她有什么用?

用她妈的话说就是:“不打你打谁?”

她妈也不会真的打伤她的身体,就拿细竹丝抽。

在洗澡的时候被江妈闯进来抽过之后,往后很多年,她洗澡的时候都胆战心惊,不知道在怕什么。

就是害怕。

好像那扇被确认多次被锁好的门,会突然闯进来一头让她无力抵抗的怪兽。

江妈睡着了也不保险。

她会在你轻手轻脚的回来,以为没被察觉,放心的睡着后,一把将你薅起来,打的你无处躲藏。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毛,嗯……,现在这头发应该薅不起来吧。

想到江妈要薅她头发,结果抓了个空的画面,江柠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为自己竟然还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落泪而感到好笑。

她抹去了眼泪,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晚上去爷爷那睡吧。

山里寂静又喧嚣。

因为是给护林员住的屋子,房子不能建在山脚,也不能在深山,而是在三座山入口处的半山腰上,站在屋子门口,就可以看到下面有没有人进山,是往哪座山走。

总共就一个屋子,里面摆了张床,外面是灶台,中间是吃饭的桌椅,灶台下面堆放着一些柴火。

江柠见天还没全黑,又去附近捡了些柴火回来,烧水洗漱。

想到爷爷大概还没吃饭,又赶紧煮了饭,没有菜,就将之前腌制的咸鱼焖了些,踏着沉黑的夜色给爷爷送去。

夜晚的山林还是很可怕的,各种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

爷爷还不知道她晚上要睡在山上的事,知道了又得操心,她也没说,爷爷也没问,都沉默着。

爷爷从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一毛的、二毛的、五毛的,叠在一起,卷成一团,塞给她:“过几天开学了,你带学校用,买本子买笔别省,别饿着自己。”爷爷说:“要是不够,回头我在给你送。”

爷爷除了当护林员,有时候空了也会捡些废品卖,春季也会采摘山上的蘑菇、蕨菜去卖。

他有一把老□□,偶尔打到猎物,活的就拿去卖,死了就腌制好,等假期的时候,江柠回来,烧好给江柠带到学校去吃。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敢往深山里去,就在外围,也很难碰到什么猎物,最多就是野鸡和野兔,近几年山里也禁止打猎了。

江妈还在家里大声的骂骂咧咧,说着江柠的不是,一会儿说等她回来,要把她头发揪掉,一会儿用污糟的话语骂江柠。

江爸坐在灶台下面烧火,做今日的晚饭,听着江妈用不堪入目的话辱骂女儿,沉默的他不禁火气上涌,喝了一声:“你有完没完了?她就说了一句话,你就又是打又是骂,骂这么长时间都不歇会儿吗?”

这句话再度点燃了江妈的怒火:“我打她哪儿了?她现在翅膀硬了,跑的比兔子还快,我打她什么了?我不该骂她吗?她讲的都是什么话?她就是见不到我们过好日子!”

江爸觉得不是这样的,他虽也不知道养小龙虾对不对,毕竟在当下这个环境下,确实小龙虾到处都是,好像没有养殖的必要。

可他内心隐隐有种感觉,不是这样的,甚至,隐隐有些心动。

“她就是那么一说。”江爸无奈的说。

七~八年前开养鸡场的失败,让欠了许多外债的他,失去了在这个家说话的底气,是江妈和他一起,辛辛苦苦扛过那段艰难的日子,所以这些年他总是顺着江妈,也实在是看到江妈这些年对家庭的付出。

每次他再有什么想法,江妈总是第一时间斩断他的念想,告诉他不行,除非她死。

她已经被那高额的外债给逼怕了,过年都不敢在家里过,怕被人上门要债,躲到山里,在护林的小屋里过除夕,就这都过不安稳,生怕被人找到山里来,一连好几年,年年如此。

直到所有债务被一点一点还完,他们才敢回家。

那种胆战心惊抠抠搜搜每一分钱都要攒起来还债的日子,江妈真是过怕了,生怕江父再想折腾什么,再来一次欠债的日子。

想着想着,江妈再度哽咽,说:“她怕是忘了,人家要债的坐在家里不走,问她父母在哪里,她说不在家的日子了。”

那时候不光大人压力大,小孩子也可怜,大人们躲债去了,家里只留三个小孩子,要债的人找不到大人,就追问小孩子,坐在他们家里不走。

小孩子知道自家理亏,都战战兢兢的。

听江妈说起过往这些事,江爸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他迅速的炒了两个菜,站到门口的台子上,朝外面喊:“柠柠,回家吃饭啦!柠柠,回家吃饭啦!”

连喊三次,声音在寂静的小乡村里,传的老远。

附近邻居听到,就捧着饭碗出来,一边吃饭一边笑问:“柠柠还没回来啊?”

农村人吃饭,总喜欢捧着个碗到处窜门,或是聚集到一起聊天打屁,谁家要是吃了肉,恨不能把猪油在嘴上抹一圈,一天都不擦,逛遍全村,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家今天吃肉了。

如此粗暴的炫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肯定是怕爱莲怕的不敢回来啊。”

大伯娘也在家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忍不住说:“爱莲也真是的,打孩子打的那么狠,拎着那么粗的笤帚疙瘩就冲上去了,这么粗的笤帚疙瘩打下去,人还不得打伤了?柠柠才多大的孩子?”

她想姑娘想不着,人家有姑娘却不珍惜。

农村打孩子很常见,但多是用竹丝打屁股,又疼又不会真伤了孩子,再厉害点的,就是用刺条抽,这种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气狠了放话:“下次再敢怎么怎么样,就那带刺的藤条抽你,一鞭子抽下去,屁股上全是血窟窿!”

江爸担忧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都吃饭的点了,总不能还在人家家里待着吧。”

江大伯娘说:“你也多劝着点爱莲。”

江爸又去大队书记家和二房的钢琴家找。

和江柠一届的,就只有她们仨还在读书,平时也是她们在一起玩的比较多。

结果去找了都没有。

“那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想到可能去了稻场,又去稻场找江爷爷,才知道她给江爷爷送了饭。

江爸一拍额头:“光顾着找柠柠了,都忘了给你带饭。”

江爸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他早上就在家吃了块韭菜饼,就着急忙慌的挑着鱼和小龙虾赶集去了,中午是在妹妹家吃的,忙了一下午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知道江柠给江爷爷送了饭,他也就知道江柠去哪儿了,说:“我去山上找她。”

江爷爷闻言立刻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媳妇又打柠柠了?”他鼻子一酸,粗糙的大掌在眼睛那里揉了揉,说:“不行我和柠柠单过吧,柠柠学费我来出,我供她上学,我也不指望你们,我就在山上旁边搭个棚子,我睡棚子里就是了,我也不要你们养老,以后我死了,你们随便埋了就行。”他抹着眼泪语气哽咽:“我真怕柠柠哪天被你媳妇打的不回家了。”

村里有几个小小年纪就跟人跑了的姑娘,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哪有像你媳妇这样的,动不动就打孩子,动不动就打孩子,就打她一个,村里哪个姑娘比我们柠柠还乖?我就没见过比柠柠还乖的孩子,她怎么舍得老打她?柠柠又不是她养大的?

柠柠出生后,江爸忙着开养鸡场,江妈也过去给他帮忙,两人忙的脚不沾地,江柠生下后,除了在月子里,江妈可以说是没有带过一天,都是老爷子走到哪抱到哪儿,去地里干活都带着,用米汤一口一口养大的,再大一点,就走到哪儿扛到哪儿,锄个地都让小江柠骑在他肩膀上。

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散养长大的,包括江松江柏都是,只是前两个至少还吃了她两年的奶,江柠两个月都没吃到,就断奶了。

江爸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个脾气。”

欠了那么多债,她虽然跟他一起累死累活的赚钱还债,可心里哪能没有一点怨气?实际上身体的劳累和巨额的债务让她怨气和压力非常大,只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把所有怒气和怨气,都发在了弱小年幼的江柠身上。

江爸回到家,只囫囵地吃了点东西,拿着手电筒,急忙往山上赶。

近些年虎豹少了,但豺狼可一点不少。

这些豺狼胆子特别大,经常下山来村里偷鸡偷猪吃,搞得现在养猪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加固猪圈,晚上稍微听到点动静,都要出来看看是不是自家的猪被狼偷了。

这一段山路,江爸这个成年的壮汉走起来都心有惴惴,何况江柠这么点大的小姑娘。

江爸越想越担忧,一会儿担忧山上的豺狼,一会儿又担心她一个孤身往山上跑,假如遇到坏人可怎么办?这附近可不止他们一个村子。

他步子越发加快了。

江爸会来找她,这一点是江柠没想到的。

她一个人独立惯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没爸没妈的人。

尤其在爷爷去世之后,世界仿佛就她孤身一人。

天大地大,没有地方是家。

此后她就很少回来,即使是过年,她也找理由不回来。

村里人都笑话江爸江妈:“姑娘都白养了。”

“你看养姑娘有什么用?大个子家还培养成了大学生呢,人跑的过年都不回来!”

那时候她还未婚,江爸就惆怅地问她:“你还能在家里过几个年啊?”意思是,结婚之后就要在别人家中过年了。

江爸心软重情,就喜欢让孩子们都在他身边,热热闹闹的,可惜,除了二哥,老大老三一个都不在身边,一年到头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你怎么来了?”江柠拉开灯,过来开门。

江爸拉她胳膊:“跟我回去,一个人在这里哪行?”

江柠今天心情有些不好,缓缓挣开江爸的大手:“回去做什么?回去挨打吗?”

江爸劝她:“你妈就那脾气,发过一阵就好了,你忍忍,等开学就好了。”

江柠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忍’字,她爸教她忍她妈,她妈教她忍外面人的欺负,忍字头上是真有一把刀啊,刀刀割的都是她。

江柠冷笑一声,坐在爷爷做的竹椅上:“被打的不是你,疼的也不是你,你当然会叫我忍。”她有些讽刺地轻笑着说:“我真的不懂,正常的父亲,看到自己孩子被打,应该是护着,而不是旁观自己孩子被打,毫不作为。”

她坐在椅子上,微抬着下巴,仰着脸斜看着江爸,姿态语气闲适的像在说别人的事,仿佛这个被打的对象,并不是她,语气平静又轻松:“我常常不懂,常常反省,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被打。”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错的不是我,是那些施暴的人,是那些无耻的、扭曲的、阴暗丑陋的暴徒!”她语气倏地重了起来,眸光尖利锋锐,可她语气依然是那么轻松。

“爸,妈妈才是成年人,而我只是个小孩子,你难得不应该劝她收敛自己暴躁的脾性,反而来劝我忍忍,爸,你不觉得你很搞笑吗?”

“你不就是欺软怕硬,欺负我是一个无力反抗你们的小孩子吗?”

“妈妈脾性暴躁?她对着大哥怎么就不暴躁?”

江爸像是从未认识过女儿一般,完全想不到,自己居然从女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

农村千万个家庭都是这样的,他说:“你妈只是拿竹丝打你,又不会打伤……”

“你怎么知道没有被打伤?”江柠原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的,原来自己内心一直都不曾平静,伤痕一直都在,不曾愈合过:“你是眼睛瞎,看不到我身上那一道道血痕是不是?是不是在你眼里,只要我没被打死,没被打残,就不算被打?”

江柠忍不住又笑了,她说:“爸,你不配为人父,她也不配为人母。”

“如果你们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把我当猪狗一般对待,那你们当初生我干嘛?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们行不行?”

她走到爷爷的灶台前,拿起菜刀,递给江爸:“我求求你们,把我杀了吧,我把命还给你们。”